(四)
我本想着能早一些见安米如一面,把我的作画构思与她交流一下。很多关于绘画细节上的构想,我需要得到雇主的肯定。但我发觉我真的是太天真了。
安米如有她自己用餐的房间。并且那晚,她旅途劳累,上床很早,第二天早晨也没有马上起身。她就是下楼来也是处理事务的,她的代理人和一些客户到了,从门外的四面八方赶来,全都等着要跟她说话。
早上我在外面画画的时候,觉察到桑菲尔变了样,不再像原来那么沉寂。庭院里每隔几分钟便会有一辆私家车驶入停车区里。大厅里面始终响起着敲门声或说话声,不同声调的陌生话音也在楼里响起,好像一条潺潺溪流从外面世界流进了别墅里。因为这里有了个主人。
中午的时候,我照例又在员工餐室里用餐。下午风雪交加,我只好收拾了画具,来到房内作画。
这是一间普通客房,我在门的拐角处,用米黄色的墙面的色调画了一副街角小道的画。
天黑时,画作才完成。我走到窗子跟前向外望,但那儿什么也看不见。暮色和雪片使空气混混沌沌,连草坪上的灌木也看不清楚了。我放下窗帘,回到了沙发上,检查着自己的作品。这时王奶奶闯了进来。
「小泽,安米如小姐请你今晚一起同她在休息室里用茶点,」她说,「她忙了一天,没能早点见你。」
「她什么时候用茶点?」我问。
「呃,七点钟。她总是早起早睡,现在你最好把外衣换掉,上面沾了太多的颜料了。」
「有必要换外衣吗?」
「是的,最好还是换一下。安米如小姐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都是穿得很规矩。」
这额外的礼节似乎有些庄重,不过我还是上自己的房间去了。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整洁的衣服。
我由于怕生,觉得这么一本正经被安米如召见,实在是活受罪。去餐室时,我让王奶奶走在我前面,自己躲在她暗影里,穿过房间,路过此刻放下了窗帘的拱门,进了另一头高雅精致的内室。
里面有两个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的小蝶,她两腿并拢,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听到我们的动静她才抬起头向我们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冲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跟随小蝶的目光,安米如在她对面的长沙发里躺着看手机,拉多蹲在她旁边。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就是我在小路上遇到的那个汽车抛锚的女人。
安米如准已知道,王奶奶和我进了门,但她似乎没有兴致来注意我们,我们走近时,她连头都没有抬。小蝶咬着下嘴唇看看我,看看王奶奶,那副小心谨慎的神情搞得我浑身不自在。
「白一泽先生来了,小姐。」王奶奶斯斯文文地说。安米如点了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手机。
「让他坐下吧,」她说。她僵硬勉强的点头样子,不耐烦而又一本正经的说话语气,另有一番意思,似乎进一步表示,他在不在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想同他打招呼。
我挨着小蝶坐了下来,一点也不窘。如果雇主礼仪十足地接待我,倒反会使我手足无措。而粗鲁任性可以使我不必拘礼。此外,这反常接待议程也是够有意思的,我倒有兴趣看看她究竟如何继续下去。
她继续像一尊塑像般盯着手机,除了大拇指在屏幕上的滑动。王奶奶好像认为总需要有人随和些,于是便先开始说起话来,照例和和气气,也照例很陈腐。对她整天紧张处理事务而表示同情;对开车出了事故所带来的烦恼表示慰问;随后赞扬了她承受这一切的耐心与毅力。
「王奶奶,我想喝茶,」这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她赶紧去吩咐,托盘端上来时,又去张罗杯子,茶匙等,显得巴结而麻利。
安米如终于动弹了,她站起身端着准备好的两杯茶,走两步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对不起白一泽先生,」她生硬地说,「我今天太累了——请你用茶。」她把茶杯往我面前推了一推。
我突然发觉只有两杯茶,而小蝶面前什么也没有。我便把她推过来的茶推到了小蝶面前:
「小蝶,你请用。」
小蝶的目光在杯子上停留了一秒,紧接着就看向了安米如。
安米如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什么也没说,小蝶就把杯子重新推到我的面前。
「我不喝。」
小蝶发出了蚊子哼哼一样的细小的声音。我没再拒绝,把杯子往我面前又拉了一些。
「我们见过面,是吧?」安米如眼睛里掠过一丝温和的神采,从我脸上划过。
「是的。」我满脸挂着微笑,望着她。
「来,请用茶。」这位主人说。这时托盘己经端走,王奶奶躲进角落忙着编织,那条拉多躺在了安米如刚才躺过的沙发里。而小蝶就在旁边打量着我的侧脸。
「你在我这里住了快一个月了吧?」
「嗯,差不多了。」
「你来自——」
「河南的锦绣孤儿学校。」
「奥,你怎么会选择在孤儿学校做老师?」
「我十岁的时候就在那所学校了。因为我喜欢画画,长大后就在那里做了老师。」
「你一个月薪水多少?」
「一千。」
「一千?」
「是的。」
我看到安米如明显有一个叹气的表情,然后抬起她的杏眼盯着我:「你在那里当了多久的老师?」
「我十九岁开始做了老师,到现在八年了。」
「八年!八加十九是二十七,那说明你现在二十七岁了。你十岁去的孤儿院,那你在孤儿院呆了十七年!是这样吗?」
「好像是您说的这样。」
「怪不得你那种样子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我很奇怪,你的面孔竟然像是画一样,昨晚我在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童话故事,而且真有点想问问你,是不是你迷倒了我的车?」
「哈哈,大姐——」我一时被她的话逗笑了,我刺耳的笑声在这个宁静的空气中好像很不适宜。王奶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吃惊地望着我。小蝶也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马上恢复自己的表情,一本正经盯着安米茹,「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你太幽默了,安米茹小姐。」
安米如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继续问道:「你记得父母是谁吗?」
「不记得。」
「我想你也记不得了。所以你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等你自己的人来?」
「等谁?」
「等那些画里的人呗,晚上月光皎洁,风景正美,正是意境和灵感出没的好时光。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该死的钉子?」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但并没有发出声音。小蝶也嫣然一笑,望着桌子,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她。王奶奶放下手中的织物,竖起眉毛,似乎对这类谈话感到惊异。
「好吧,」安米如继续说,「要是你没有父母,总应该有些亲人。譬如叔伯姑嫂等?」
「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你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没有兄弟姐妹。」
「呵呵,」安米如微笑着点着头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小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转过脸来望着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冲她撇撇嘴,然后向安米如解释说:
「不是的安米如小姐,据我所知道的,我是个引产儿,父母把我抛弃在医院内。是一个女医生把我从医院抱走,送到了她的父母家里。她父母没有儿子,只有她一个女儿。我算是被他们老两口养大的。然而,我十岁那年,爷爷奶奶车祸去世,我便被医生送到孤儿院,从此哪里都没去过了。」
「哦,长这么漂亮,为什么没人领养你?」
「我不觉得我长得好看。再说,即使真的长得漂亮,那也绝不是别人把我当亲儿子来对待的理由。」
「哦?」安米如脸上的表情突然冷漠起来,她站起身,回到她原来的沙发上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就真诚地解释说:「我认为天底下最无私的爱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其他的爱都是需要建立在某些东西之上的。既然我没有父母,其他所有人对我的爱,都不是无私的爱。」
「啊?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观念呢?你不觉得你的观念是错误的吗?」安米如看看我,又看看小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从小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不知道它是对是错,但是我的经历和感受很真实地告诉过我。」我发觉我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小蝶的目光一直都没有从我脸上移开。我向她瞟了一眼,她又慌慌张张把目光投向了桌面。
「好吧,」安米如双手环抱胸前,「那你在孤儿院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说英语呢?」
「不会。我们学校没有钢琴和英语课。只学了简单的数学语文,历史和画画。」
「恩,你在网上传给我的画作,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由你一个人画的,也许某个画师帮助了你?」
「没有,说真的!」我冲口叫了起来。
「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我宁愿相信你,因为我看到了你在桑菲尔墙上的作画,还真有点意思。这样,把你的画夹拿来,我想当面欣赏一下。」
我从卧室取来了画夹。交给安米如,小蝶连忙起身凑近来看画。
「别挤上来,」安米如说,「等我看好了,可以从我手里把画拿走。」
小蝶嘟着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怎么?我说话没有听见是吗?」
「好吧,我不看了。」小蝶嘟囔着说完,转过身就安静地走开了。
安米如审慎地细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把它们放到别的桌子上去,王奶奶,」她说着,目光扫视了我一下,「白一泽先生,你仍旧坐在你的位置上,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出来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那是你的手吗?」
「是的。」
「这些画很费时间,也得动些脑筋。」
「是的,安米如小姐。」
「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从我脑袋里。」
「哦?那里面还有没有类似的东西吗?」
「有的,还有很多。」
她把这些画摊在她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
其实那些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画的题材倒确实活脱脱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还没有想用画来表现时,它们就已在我心灵的目光下显得栩栩如生。然而在落笔时,我的手却不听我想象的使唤,每次都只能给想象中的东西勾勒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图象来。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划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与暗淡。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爆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赫然入目,冰山退隐到了远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头,侧向冰山,枕在上面。头部底下伸出一双手,支撑着它,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
「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安米如立刻问。
「我全神贯注。是的小姐,我很愉快。总之,画这些画无异于享受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大乐趣。」
「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据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调拌并着上这些奇怪的颜色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费很长时间坐着作这些画吗?」
「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昼很长,有利于我专心致志。」
「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劳动成果表示满意吗?」
「很不满意,」我诚实地说,「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每次我都想象了一些东西,但却无力加以表达。」
「不完全如此。你己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不过对一个孤儿院的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
「安米如小姐,你也喜欢画画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抬手看了看表,唐突地说:
「己经九点了,白一泽先生、王奶奶晚安,我要休息了。」
王奶奶收起了织物,我拿了画夹,都向她行了屈膝礼。她生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这样我们就退了出去。我同王奶奶走到她的房门口时,向她问道:
「你说过安米如小姐并不特别古怪,可我当时有些害怕了。」
「嗯,她是这样。」
「我觉得她变幻无常,不能说目中无人吧,但我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不错。毫无疑问,在一个陌生人看来,她似乎就是这样。但我已非常习惯于她的言谈举止,因此从来不去想它。更何况要是她真的脾气古怪的话,那也是应当宽容的。」
「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而我们都对自己的天性无能为力;一半是因为她肯定有痛苦的念头在折磨着她,使她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除了她父母的离去,我想还有他的丈夫胡先生和她的女儿吧。」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是王奶奶好像有事要忙,跟我道了一声晚安后,便急匆匆去了其他房间。算了,桑菲尔的事情我慢慢再了解吧,现在,我也确实有些困倦了。我拐过楼梯口,爬上楼梯,刚上了四五个台阶,就发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我仔细一瞧,竟然是小蝶。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她。
「我在这里等你。」她说。
「等我?」我一脸的狐疑。
「是的,我想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我的名字叫胡小蝶。」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突然就从台阶上站起身,蹬蹬蹬地跑下楼去。我站在拐角处望着她跑开的身影,满面狐疑,却迎来她最后对我的回眸一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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