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已经下了五天。
远方的大笨钟被晨雾笼罩得不清晰。该死的温带海洋气候把一切都弄得很潮湿,包括我本来也不怎么明朗的心情。
我的线人告诉我我的目标会在九点出现。我倚着窗户靠抽一根烟来缓解困倦。距离上一次任务结束大概过了八个小时,我还没来得及闭眼。
我在楼下咖啡厅的角落里搅拌着苦得要命的咖啡,等待九点的到来。细密的雨足够打湿身旁的窗户,凌乱的人群模糊着向一个方向行进。
我承认戴恩进来的时候,我的所有任务计划停滞了几秒钟。即使是多年以后,他不再像当年那样朝气蓬勃,眉眼间满是野心,无论何时都笑得像个胜利者,我还是能认出他。甚至好像可以看懂他添的那层沧桑。
他没有看见我,坐在离我很远的另一个角落。至少选位置的习惯还没变,我想着。唐的电话却把我从思绪里拽了回来,那是我的线人。
“看到了?”明知故问。“我甚至知道你在哪监视我,你确定要问我这么荒诞的问题?”“我说过了,那不叫监视,那叫……算了你有计划了没?”我沉默了两秒,说实话:“没有。”唐似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是你的老朋友了,安,”无奈却坚决,我讨厌的语气。“但是你也知道,你没有选择。”“我不用你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没得选择,唐,还有,我真的很讨厌你说但是。”不知道是唐的语气让我烦躁还是戴恩的到来让我有些无措,我第一次先挂断了他的电话。
我工作的第一课,是任何一个摸惯了刀枪的人都应该为和任何人成为敌人做好准备。那是我和戴恩都非常清楚的道理。所以我走上前,坐在他的对面。
可是显然,他和我一样没准备好。
谁又不一样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变成了苦笑。“你以前可不是这么笑的。”我说。“你不是连笑都没笑吗,还好意思说。”他看着我,瞳孔明亮。我暗自握了握拳,才意识到自己表情难看的很。好在没准备并不意味着没料到,气氛并不是很紧张。
“听着,安,我不想让你为难。”还是一如既往的开门见山啊。“戴恩,”我打断了他,“我不是为了那些来的。”他当时眼里的东西,大概傻子都能看出来是怀疑。“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真的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回来的,”我面无表情地说着,“只是叙叙旧,你知道,啤酒,子弹,凌晨两点半路灯下的烟,我只是真的很怀念那时候。”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打不起感情牌。他明显放松了下来,轻轻地说了一句是啊。
是啊。你确实还怀念着,谁又不一样呢。
我和他留了号码,微笑着告别。
回到旅馆以后,我毫不意外地看到唐坐在床上。他张口就说:“你不能毁了你自己。”“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打招呼?”我一边调侃,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他不只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你不知道他手里拿着多么重要的东西,你要做的是在三天内杀了他,然后和上级报告,而不是……”“够了唐,”我语气平静,“我不在乎他手里有什么,我也足够清楚我的任务,我做了十三年,不用你告诉我流程。我想要的只是你能提前告诉我一声是他。”“我……安,我只是不想你有负担。”唐的声音暗下去,烟雾缭绕里,我看到窗外又开始下雨。
我不知道唐什么时候走的,我似乎只听到他的抱怨,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停啊。
我躺在床上看着戴恩的号码。几天没睡对我来说是常事,我几乎没有感觉过疲惫,可那时的我却累得要死。对他说谎让我难受,这让一切都变得模糊,除了五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他,除了那天夜晚伦敦依然在下的雨。
我总是那个不讨好的角色我不得不根据唐的情报追踪戴恩,即使我不想。再次了解他,就像再次回忆以前不可救药的自己一样。
我必须说如果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些纠葛,杀他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戴恩的行踪非常规律,看上去他似乎有了一个安稳的工作,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交际圈,还有了一个爱他的妻子。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
他终于像他说的那样,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而这却让不得不破坏他平静生活的我显得更加刻薄。这忽然让我意识到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总是那个不讨好的角色。
我的时间不多,我知道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利用戴恩对我剩下的信任约他出来然后一刀结束。没有从前的牵扯,没有重逢的喜悦,更没有今后的纠缠。我向往我可以决绝至此,可我从没有过。
十三年,我处理了很多棘手的任务。小到私人恩怨,大到国际问题,我从来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握着枪踩着人命,还能过得冷酷如斯,心安理得。或许我从来就不是那种人。
我的父亲,在向我坦白母亲的去向之前,死于一场国际争端。那是鲜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向谁寻仇。组织的高层是一群政治手段了得,疑心一直很重的老头,即使过了十三年,我还是没有机会得知关于父亲那场战争的细节。
父亲临死之前把我交代给了组织,我还记得刚走进那栋堪称巍峨的大楼时,我有多么惶恐。我并非一开始就强大,事实上,如果我没有加入组织,说不定我只是一个懦弱温柔的普通女孩。我痛恨组织,痛恨自己,却唯独庆幸遇见了他。
我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时光,一共配合过多少次任务我已经记不清。我只记得有一天他突然就要走了,说是要过普通的生活。那时不再懵懂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重回普通生活是不可能的,但我没问他真正的理由。
或许我也该知道答案了。我约戴恩晚上出来一趟,原因是我要离开伦敦了,想再跟他见一面。
我们永远也别见面了我约戴恩在我的旅馆见面。快到达约定时间的时候,我拿了两瓶酒一包烟,走到天台上去。我给他发了短信,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天台等你。
聪明如他,不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能来,就说明他做好了准备,如果不的话,我就只好再来一个不眠夜了。
他来的很准时,微笑着坐在我身边。我没看他,我不敢看他。
“伦敦夜景的确很美,”我听到他轻微的叹息,“但你不是为了这个,不是吗。”“亲爱的,你知道我们总得做个了断。”我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不清。“就凭你又一次这么叫我,我没理由不告诉你真相。”他看着我,我转过头看着他。
“你的父亲,根本不是死于什么国际争端,”他深吸一口气,“是我的父亲杀了他。”我说不出话。什么啊,什么烂俗的剧情,我可不想相信。“他们都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就是我们的母亲。”“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同母异父的…”我的声音颤抖到说不出话。他慌乱地抱住我:“安,对不起,可是这就是事实啊。我的父亲发现母亲和你的父亲外遇以后……他,他也是冲动…他从来不会控制情绪…我…”我听着他语无伦次,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我极度平静地打断他:“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离开吗?你觉得我会把你父亲犯的错怪在你身上?”他松开我,眼里依然是无措。“我……我知道你有多么痛恨组织的生活,我每次看着你受伤,看着你默默承受的时候,我只是……很自责。如果不是你父亲的死,你也不会…”“够了,够了,”我不可理喻地笑了,“你就因为这个离开了是吗?听着,我不在乎什么上一辈的恩怨,我的父亲从没爱过我,我不在乎他或者是你还是我的母亲。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在乎的只有你,而你自己就这么逃离着仇恨,躲了我这么久,你用所谓幸福的生活麻痹着自己而我呢!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被你骗着的这些年,我每分每秒想的都是你!”我不受控制地喊着,眼泪模糊了一切景色,冰冷的夜风吹过被泪水洗刷过的脸,疼得彻骨。
我感到他替我擦去眼泪,他抱着我,他低沉地重复着对不起,你杀了我吧,安,你杀了我。
我推开他,平静了心情,“我从没跟你撒谎,不管你是怎么想,戴恩,我不会杀你我也杀不了你。你走吧,我们永远也别见面了。”
他无法再说什么。他的眼睛里还有当年的清澈,他对我挤出一个苦笑,那让我心脏疼得要停止跳动了。我还是强站着,逼自己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我咬着牙,看他转身。
你,真卑鄙我也背过身,看着眼前斑斓静谧的夜色。十三年前,我遇到一个很好的男孩,他让我忘了生活里的所有艰难和不安,他教会我爱。他离开我是对的,他不该背负着歉疚与我同行,我承认,但我真的不甘心啊。
我把脚伸出天台,闭上眼。风好像停了,像我刚遇见他的那个冬天,他高我很多,站在我眼前,挡住了风。
被一双手拽回来的时候,我完全没反应,他的笑容几乎是一闪而过,就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
我看着楼下喧闹的人群,看着隐隐约约从远方驶来的警车,他还是替我完成了任务,我拦不住他。我脑子里都是他刚才的笑容。是和最初一样的笑容。
是最初,他看着我说,我叫戴恩,是你的搭档。
我用十三年爱上你,怀念你,却要用余生忘记你了。
你,真卑鄙。
我跪在天台,伦敦的雨淹没我的哭喊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