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忐忑中醒来,心跳得很快,我起床的时候觉得我好像要赶赴战场一般。我的动作没有被内心的紧张打乱,但是我不论拿什么东西,手都有点微微发抖。
冷静,冷静。今天就是很普通的一天,我还在医院里,我没有任何可能性去战场,我只是在一个不同的房间里醒来了,没必要那么不习惯吧!
我知道有两种阳光是金色的。金色里泛着橘色,黄澄澄的,不是刺眼的白色,也不是日落时分那种有点戚戚的红,一种来自晴朗天气清晨的朝阳,另一种来自你想要永远留在记忆里的某一段阳光下的时光。
现在我看到窗帘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属于前者,只是预示着今天天气不错。可能要暖和起来了。现在明明就是春天啊,但是战场带来的肃杀,让我们都不记得春天是什么样了。
一年中最美好的一段短暂的日子要到了,但还有一段距离,我希望我们可以熬到那时候,我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然而这不安里带着兴奋,我们会见到那样的时节到来的。四五月的时候,空气里是植物生长的甜甜的味道,风都是光滑柔软的。(我知道植物生长的时候空气里的气味真的是甜甜的,不信过段时间你们感受下)
我的心从醒来开始就在狂跳,我一直在试图控制它,不然要是我带着这种兴奋,我会希望发生什么配得上这个感觉的事情,要是一天下来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会莫名其妙地特别失望,好像遭遇了什么巨大的落差一样。
冷静,穿好衣服,出去走走可能会让我平静下来。我看了看衣柜里的衣服,我来这里的时候带的衣服只有没几件,毕竟是行军而来,不是游山玩水,那个仿佛有些重要的一天穿的衣服早就破烂了,只有睡衣昨天穿的那件浅蓝色裙子是我的,其他的都是刚铎提供给我的。我翻看了一下,决定穿这件白色的方领长裙,有着金色的腰带,领口和袖口缀着简单的一小圈金边。我选它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它看起来厚一些,早晨的风一定还是冷冰冰的。然后我又披上了一件白色长斗篷。
我从来没有花大把的心思在穿衣打扮上,因为我感觉把自己包括在无数的缎带蝴蝶结蕾丝珠子当中简直就像一个层层叠叠的蛋糕,但是谁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我偏爱简约大方的美,可以在细节处体现心思的别致,但是绝不可以满身都是浮夸的细节。
毕竟,过于精美的细节堆砌起来的不是一个完整美好的个体,那就是一堆喧宾夺主的愚蠢细节罢了。至于人,无数严苛的条条框框堆砌出来的淑女,那只是一个由客套话和所谓道德礼仪组成的壳,我喜欢真正的自己,我喜欢骑马,我也不掩饰我喜欢射箭,喜欢和人比赛剑术。这样的我才是更好的我,或许有时我会躲在冷漠或沉默的外壳里保护自己,但那不是真正的我。
我跑向花园,看来我是今天第一个到的。走了两圈,观察了几片树叶消磨时间,还是没有人来,太阳已经出来了,我跑向阶梯,那道通向医院楼上的阶梯,如果再往上走,就可以到更高的城墙上。我靠在石头围墙上,身体向前探出去,可以俯视大部分的王城屋顶,向遥远的东方望去,阳光像是穿不透那里某一部分的黑暗,那里的天空像是要下雨,不知是乌云还是浓烟,压在空中,魔多。
刚铎城外,大片的荒原,看不清地面上有什么,前几天那里就发生着激战,但是现在没有人。多么奇怪的景象。表面似乎一切平静,我回过身,望向医院的一排排窗户,整个医院像是在沉睡,但很快就要醒来了,花园里还是没有人。
我在城墙上站了有一会了,风还是有些冷,我拢紧了斗篷,闭上眼睛朝向太阳,我也不懂我为什么要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吹冷风,我站在这里,医院里的人往窗外看就能看见我,花园里的人也能看见我。我不需要别人认出我是谁,我只是想被别人看见,远远地,不用说话地,被看见。
我觉得我晒了很久的太阳,一边吹风一边晒太阳,并不暖和,我觉得再待下去就很傻了,毕竟有人陆陆续续来到花园里走动,我总不能在这里呆一天。
要是我现在就回去,就只能在走廊里走走,回房间坐一会,再出来走走,再回去,反复几个来回,一天就结束了,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我不敢承认,我觉得很荒唐,我都要受不了我自己了,不就是想要再见到么,那就想办法见啊,在这里光是吹风冻死自己有什么用啊,想做什么就往有用的方向去啊,呆在这里等,想要的不会找上门来的。
我要是在室内室外往返几次,也不一定能碰见,谁跟我一样闲啊,我在这里呆一天都可能什么都没有,毕竟一些想留住的时光不是天天都有的。要是每天想要什么有什么,那也不存在什么特别美好的记忆了。
但是我真的,我真的很想,很想那样,再重复一下让我感觉到复活的时间,我会觉得我又活过来了,对第二天有希望了。但是今天可能就是什么也没有。我鼻子有点酸,闭着的眼睛里,有眼泪涌上来,但是很快又回去了,我不会哭的。
我想,今天大概就是这么无聊,在医院的日子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是我的期望太高,伊欧文,你真傻,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不就是这样一个,自认为自己比那些刚铎淑女要优秀的、什么都会、有思想的、自命清高的伊欧文。
“伊欧文公主,早上好,你不冷吗?”
终于,我想,终于,噢,终于实现了,实现什么了,说的好像你的人生目标实现了一样,醒醒吧,打招呼而已,礼貌罢了。
我睁开眼睛,回头望去,有点想哭,有抑制不住笑,但我绝对不能笑,接下来严肃地打招呼!“早上好,大人,这里确实很冷。”
“冷的话就不要再吹风了,小心着凉,下来吧!”
我点点头,有点颤抖地走下阶梯,控制着步伐,尽量优雅的走下来而不是奔下来。
“您怎么在这里呀,大人,还这么早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好。我迫使自己抬头,正常地礼貌地去直视对方的眼睛,假装在和任何一个人说话。
但是两三秒就让我脸都变僵了,五官似乎都不在合适的位置上。我为什么要胆怯啊,有什么好怕的,也就我在怕,就我一个人尴尬,我尴尬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根本不会因此觉得我有什么不同,那我还是不要老想着些古怪的东西,正常地说话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败下阵来,斜眼看着旁边的树,今天他笑没笑我不知道,好像没有。居然不笑。我咬了咬嘴唇,又把嘴闭上了。
“我不是在看东方吗。”他笑了,又像昨天那样从我身边走过去,很近很近地走过我身侧,我一下子转过身,这次他没有背对着我,我一下子对上了他的眼睛。
法拉米尔深色的头发在风里有一点凌乱,但很合适,比没有风时更好,这次他确实在微笑了,他低着头看着我,我也略微低头,眼睛向上看着他,这个角度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了,要是让我仰着脸看他,我是真的做不到。
我发现我过了一会又有点想笑,但是我努力绷着脸,保持着一种淡漠,我明明很想对他微笑一下,听到他又用这样柔和的语气和我说话我有点想哭,我像继续听下去,又想逃跑。
为什么直视法拉米尔的脸,比直视安格玛巫王空荡荡的头盔里面还要困难,我不能让他察觉到我的不自在,毫无疑问他要是发现了他不会说,但是会在心里笑话我什么也不懂只会胡思乱想吧。
他是刚铎前摄政王的次子,接下来他会继承这个位置,目前是这座王城里最高的当家人,虽然等王者归到城中会有所改变,但他的地位还是在这里,而我是个名不见经传、失去了亲人、不知道未来命运如何、目前寄宿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小小洛汗王女,我又凭什么拿自己和刚铎的贵族淑女们相比之后,认为自己更优秀更真实,甚至更配得上和法拉米尔说话,甚至希望他可以一直对我微笑?
我又有什么资格呢?就凭我是独一无二的伊欧文吗?就凭我是那个杀死安格玛巫王的持盾之女伊欧文吗?那都是过去式了,我甚至不敢肯定那是否真实发生过。毕竟在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真实。发生的事情跳跃太大,没有连贯性,让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此时整座王城,谁也没我脑子里想得多。
“要不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我们去走廊里走走吧。”法拉米尔说。
我不知怎么想的,脱口而出,“没关系的,没那么冷,在这里走走就可以了。”
“行,随你,那就在这里吧,我们去那儿看看吧。”他一边说一边又从我身边走过,停下来等我,我快速跟上去,甚至比他走得更快,一路不停地走到了一个小喷泉旁边。
他跟着我过去,看着我把手伸进水里,毫无意义地把水捞起来甩到远处。
“水很凉。”我又开始没话找话,这都快成为习惯了。
然后我在喷泉边缘坐下,他在我身边坐下,我开始绞着自己的手指,又开始用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头发,要是我一动不动,下一秒我一定跳起来逃走。
“从前我跟我父亲和哥哥住在山顶的时候,花园只有草坪,除了从来没有开花的圣白树,一棵树也没有,出门就是空旷的广场,到它的尽头,看出去就能俯瞰整座城,实在是太冷清了。连一只鸟都没有,也没有喷泉。”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那么空旷的地方,我其实很害怕回到那里,自从我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父亲再也没有对我笑过,他和我小时候见到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我对他最后的印象,就只是在柴堆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他那张湿淋淋的貌似已经疯狂了的脸,我最后也没有看见他笑。”
他沉默了片刻,我在想我要不要说点什么安慰他,他居然在对我说这些,算是倾诉吗?我似乎还是安静地听下去比随便对不了解的事情发表看法更明智。
他叹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父亲,差点烧了我。”我没说话。“我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我还活着,还是认为我已经死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来来回回感觉到颠簸了很多次,应该是被他们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我才感觉到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希不希望我活着,还是觉得我干脆死了算了,但是我知道他最后看到我活着。他应该不会为我还活着而生气吧!”
我悄悄转过头抬眼看他的表情,他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眼泪,但是我感觉到了他的悲伤,似乎卡住了,无论如何都无法随着该有的情绪涌出。他的悲伤像镜子里的漩涡一样,从我的角度看,表面平静,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明明感觉到了。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让他悲伤,他此刻没有微笑,没有看我。我大胆起来,注视着他的侧脸,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看他的脸,之前加起来也就十几秒的直视,让我甚至形容不清他长什么样,只有一个大概而模糊的印象。
他的五官并不锋利硬朗,线条是柔和的,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比我大,但仍然很年轻,有种平静而温柔的悲伤。我就这样看着他,直到他感觉到了,转过脸来看着我,这次我没有逃避,我仿佛能承受直视他的目光了。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对他微笑了一下。
我想让笑容让他感觉好一些,语言上的安慰是无力的。他也看着我笑了。我们都在笑的时候,对视就没那么困难了,当然,仅仅是对我而言,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我很高兴你活着,”我轻声说,“不然我就不会认识你了。”
“我也很高兴。”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可能那也是我会活下来的原因?”
我觉得我应该讲讲我的过去作为交换,“我从小住在一个宫殿里,几乎没有女孩,没有妈妈没有姐妹,只有一个侍女。原本有两个哥哥,现在剩下一个。在屋子里的时候,基本都和侍女两个人呆在一起,有时候我会非要和哥哥一起出去骑马,非要他和我比剑。”
“除了这些时候我会觉得自由一些,其他时候都像是被封闭,我们那儿没有花园,只有原野、树林、溪流,真正的大自然,我很喜欢,但是花园其实也很不错。”
“我叔叔本来不喜欢我做这些事,但是最后我让他知道了我比他想象得要勇敢。”我低下头去。
法拉米尔伸出手,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握住我的手,但他其实是撩起垂到我眼前的头发,把它放到我耳朵后面。他也低下头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像风一样,没有任何气味但是很清新,只有一点点温暖,因为实在很短暂。
我心里似乎有一场谁后站起来谁就输了的较量,我终于忍不住,先站了起来,走向草地,毫无疑问地,法拉米尔几乎和我同时起身,跟我并肩走了过去,我尽量放慢脚步不想显得我在逃走,尽可能自然地走着。
“我们过去的经历,似乎都有着类似的,怎么说呢,来自童年的根源,还有一些固定成事实的看法,或许看法一旦形成,它本身就是拒绝被改变的。”法拉米尔若有所思地说。
我点头赞同,“确实有那么一点像,”我接着说,“这几天,我经常在猜,我哥哥此时到底在干什么,他怎么样了,但是我猜不出,我只觉得,他应该还是好好的。”
“我们每天都总在朝东方看,我们会看到的,结果怎样,都会看到的,我相信你的直觉,伊欧文,但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刚铎最后的命运。但那不代表我放弃了希望,我感觉到,这座王城本身,也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我停下来,他也停下,他和我一起,坐到了草地上,太阳升得更高了,风也小了,我终于感觉到了温暖。我闭上眼睛面对着阳光,一直以来的紧张感消失了大半,我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太阳这么好,我觉得适合说一些开心的事情,你觉得呐?”我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说一些愉快的事,应该可以减轻法拉米尔压抑住没有表达出来的忧虑。
“告诉你,其实我很害怕蝴蝶,我小时候一点都不怕,长大之后不知怎么就特别害怕,不管走路还是骑马的时候总是会避开草丛里飞着的蝴蝶,伊欧墨总是笑话我,说我宁愿被别人的马踏死也不愿意撞到一只蝴蝶。”我率先说出了关于自己可笑的事情。
“是吗,那如果有机会,请允许我送你一只特别大的蝴蝶标本。”法拉米尔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的愉快的笑。
“假如我有幸收到了,我一定烧了它,放它自由而不是被大头针钉住,并且为它祈祷,求它下辈子不要成为蝴蝶,成为一个人好了。”
我们都大笑起来,“如果有个人让我觉得害怕,恐怕他上辈子是一只蝴蝶。”我边笑边补充,“我希望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法拉米尔又用原来的那种微笑看着我的眼睛,“说不定我就是那个标本,然后被前世的你烧了,这辈子变成了人。只能怪你的祈祷偏偏把我变成人类,你让我失去了翅膀。”
“翅膀啊!”我笑得停不下来,“可能你以后会长出来,如果你突然觉得肩膀很痒,说不定就是要长出翅膀了。”
“我怎么觉得那是有两只蚊子同时咬我。”
说这些打趣的话让我感觉自己不再僵得像个石像,我有点开始接近真正的我了。我也很高兴法拉米尔没有把这些话当作愚蠢幼稚的东西而不理不睬,相反的,他顺着我的意思继续把玩笑开下去,我希望他真的因此而快乐了一些。
“但是我从小是真的很希望我能有翅膀,我想飞走,但我不知道要是我真的能飞,我又能去哪里。”
“你可以一直飞,飞到刚铎的山顶,然后我看到你,一定会觉得是白色仙女要来给圣白树挂上花朵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仙女,精灵一定比我这样的普通人类更接近,至于我,一点都不像。”我忽然沮丧起来。我记得我看到那个项链,我明白我比不过一个精灵,我曾经仰慕的人所爱的是精灵,我的仰慕和迷恋,幼稚而不值得一提。我不会再去迷恋遥远的神像一样的存在,那是的我,不怕在他面前做傻事错事,似乎觉得他像是个会包容一切愚蠢行为的神,我做什么都没关系。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我发现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消失了,但是有一点没有消失,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总是有些自卑。
“精灵永恒的生命,你羡慕吗?我想既然你有勇气上战场,你不贪恋长久的生命。一个精灵活了几千年,心里所思考的,可能还及不上有一个人几十年里思索的多,太过漫长的时间,会把你变成空壳的。你很美丽,很勇敢,又坚强,没有人能够让你感到自卑,即使是精灵。”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在安慰我还是赞扬我,还是仅仅是自圆其说呢?但他的话让我像是在水里抓住了一根浮木,慢慢地从沮丧的急流里脱离出来。
“谢谢你这样说。”我小声说。
“我说的是真的。”他回答我。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几乎都在聊着各种互不相干的话题,我暂时忘记了战争的阴影,暂时忘记了刚铎可能随时会面临的结局,我只知道不论我还有多少天的时间,我会一直记得有这样一天,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这样说这话,直到太阳快要西沉不再温暖,我们才回到室内。
时间还不晚,但我还是和法拉米尔告别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感觉要是再这样啰嗦下去实在是不好意思。距离睡觉还有好多好多小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过,我说了很多话,很多从来没能说起的话,之前的我在人前往往只是沉默。我有种吐出了一大堆心声之后的畅快感。
我横躺到床上,窗外天色还没有变黑,我一点点回忆着细节,回想早晨在冷风里的等待与失望,还有片刻的惊喜,我的尴尬紧张是多么好笑,我平静下来后表现出的幽默感应该还可以,不至于太幼稚。
明天,可能没办法像今天这样好。遇到十分愉快的经历,可能这样愉快的经历本身想要保持住自己的独一无二,会使你接下来一段时间遇不到与之旗鼓相当的愉快经历,这么说,明天我就算再去花园,也可能要失望了。但是,至少我还可以回味一下今天,让我好好记住今天,然后等待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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