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顶楼的好处是可以鸟瞰,也可以聆听。鸟瞰脚下世态万象,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如在天堂。
聆听更是我的习惯,喜欢听鸡鸣狗吠,喜欢听世井人语,更喜欢听天籁之音。
可是有一种声音我不喜欢听,却常常袭来,挥之不去,让人心烦。
这是一个男人喊嗓子的声音。声乐?戏曲?需要每天如此,阴睛雨雪从不间断?
这声音从薄暮如烟垂柳依依的城西湖畔而来,从浅草青青流水潺潺的浍河岸边而来,从拂晓时分晦暗如夜的梦境而来。火车沉重的喘息和疼痛的呻吟是它的伴奏,我苍凉的心境是它的背景。
这声音有时短促,有时绵长,音符却很简单,咿咿咿------呀呀呀------咿呀-----,
这声音成了我生活中的暮鼓晨钟,忽然有一天,假若我听不到这种声音,我会不会遗憾呢?
有这想法源自我从中听出了另外的味道。
这声音有时焦燥,有时痛苦,有时又特别的舒缓和平静。不管怎样,这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诱惑着我,非见一下那声音的主人不可了。
从天堂到地面只需两分钟。
出小区,越铁路,到城外的小河边。
我是个沉浸于幻而想疏于行动的懒人。常常是晨练的人影绰绰,而我还窝在暖暖的床上神游。
起的早,晨练的人还少。运动鞋让我不太年轻的步履变得轻捷。小河绕城而行,然后面向东南义无反顾而去。
咿咿----咿呀呀------
声音就在前头。
我寻声而去。
淡淡的晨雾中我终于寻到了那位喊嗓子的人。个不高,脸黑黑的,瘦瘦的,象是永远也睡不醒的样子。他旁若无人地喊着,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喊到高亢之时,脖子上的筋勃然暴起,很是吓人。
晗暄几句,没容我提问,他就聊起了自己。他说我是第一个注意他的人。他向我介绍了他自己,用他惯常喊嗓子的那种声音,粗犷中夹杂着细腻,丝毫不加掩饰。
四十几岁的年纪,计划经济时代当过供销社的营业员,后来体制改革,许多同事都另起炉灶,自谋生路,发了家,致了富。可他事事不够顺心,开店倒闭,种植水淹,养殖失败。几番折腾,家底已被抖落个干干净净,外加十多万的债务。他有一个爱妻,是小县城里泗洲戏剧团的青衣。他爱她,胜过爱自己。他爱她,也爱上了泗洲戏。他是她忠实的粉丝。泗洲戏又叫拉魂腔,听着上瘾,魂都能让戏给勾去-----他着了迷似的爱上了她。也许是老天开眼,报答他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泗洲戏剧团的团长竟亲自登门为他们牵线搭桥!
感恩呐!他恨不得一天给团长磕十八个响头。
他小心的侍候她,像个仆人,像个奴隶,他愿意。她也挺会疼男人的。她会用女人的方式给予回报。总之,他觉得挺甜蜜。他每天把自行车推出家门口送她上班。但她有个规矩,就是不准他去剧团。接她,看她----不管什么原因,就是不准。
他想,兴许是显俺没本事,没地位,她觉着面子上抹不开,不去就不去呗,反正你晚上总得回来,到了晚上,你还是俺的。
可是有一次,青衣在晚上就没回来。
第二天回来了,也没作过多的解释。只说排练,太晚了,就没回来。再后来,又有一次没回。解释说开会。再再后来,隔三差五的,总有不回的时候。他就有些着急。一连几天不照面,那是自己家的一口人,能不急吗?她解释说,剧团效益不好,被推向市场后,没人再给发工资,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在家里盼,五天没回家了,终于到了傍晚,院子里有女人进来。可是,不是青衣。是团长的老婆。指着他鼻子骂:你还算不算个男人,自己老婆看紧点!
他觉得自己脑袋上挨了一闷棍子。并且隐隐觉得,这一棍子早晚会挨的。上天不会无缘无故的把花一样的青衣白送给他。
有一阵子,青衣不去剧团了。好象剧团许久已没有演出任务。部分演员加入了农村里婚丧嫁娶的锁呐班子。以她的俊美,以她的甜音,她不愁没有去处,不愁没个好收入。可青衣她不愿。她说,这世上许多好东西都被糟蹋了。泗洲戏是她心目中的神曲圣曲,不能糟蹋,至少她不能去糟蹋。
他惊喜地发现,青衣的肚子大起来了。半年后,青衣给他生下了个女儿。
女儿那个俊呀!那小鼻子小嘴,那眉眼那神态,整个一微缩版的青衣。可他脸上的惊喜中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迟疑,女儿身上怎么也找不到一丁点儿自己的影子!
管他呢!谁敢说这不是我的女儿!
百般呵护,千般疼爱,女儿茁壮成长,一天一个样。青衣甚至有点感激他。
满月酒那天,亲朋故交前来祝贺。
平时乖巧的女儿却啼哭不止。
孩子哭了抱给娘,可是找不到青衣。堂屋厨房,甚至厕所,找遍了,就是没有。亲朋跟着着急。孩子乱蹬乱抓。一女眷在孩子襁褓中寻着一纸条:
代我把女儿养大,我会感激你的。不要找我。我会活着。
青衣真的走了。
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气愤道。
你不要骂她。她总有原因的。我从没恨过她。没骂过她一个字。
后来呢?
后来,他一脸的苦笑,无奈:没有后来,我不知道她在哪。跟那个团长,还是跟了别的什么人------反正,只要她过的好,就好。
也许,我没资格骂这个女人。可是,我同情面前这个黑瘦的男人。他说,他把自己的女儿养大了,上了大学,这真是个奇迹。他能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病蔫蔫的样子,女儿竟然上了大学------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河边一个早起垂钓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我搭讪:真是怪了,你怎么跟个神经病聊这么久呢?
神经病?他不挺正常的吗?
那就是你神经了。
我笑了笑,也许吧。
垂钓的人说,每天早上怪叫一阵子,比北京时间都准。这不,都习惯了。他喊第一嗓子,咱们这些钓鱼的人就开始起床奔河边。这不,没一个迟到的。这人神经多年了,有个唱戏的女人,听说跟人跑了。留下个女儿奇聪明,考了个名牌大学------你哪儿说理去,憨有憨福啊!
他憨吗?没发现。
还不憨呀,没个正当职业,整天工地上打零工,脏活重活危险活,拼了命的干,也不讲个价钱,给钱就行------唉,活得不易啊!
我不想再和垂钓者聊下去。双手握拳,起步跑开。
身后那声音又传过来:咿咿咿----呀呀-----咿咿呀-----
声音里没有了哀怨,没有了委屈,没有了愤懑,甚至也没有了憧憬。就那简单平淡的两个音节,“咿”和“呀”,竟被他拉长如日子一样的漫长,并涵盖了他和女儿整个的生活。
那是对青衣的怀念吗?那是对生活的感叹吗?
那位垂钓者说得对,面对一个被常人视为神经了的人仍觉正常,那一定是我神经了。我面对生存的种种压力,连一种可以呐喊的方式都找不到,生命被某种情绪挤压着,扭曲着,却强颜欢笑扮演着早已不存在的自己!什么时候能为自己的生命寻找一个顺畅的出口呢?
咿咿咿----呀呀----咿咿呀-----
这一嗓子,是从我自己口里喊出来的。
我有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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