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为爱着你

暗恋是什么感觉？

酸楚又甜蜜？期待又害怕？对，又好像不对。就好比一片绿叶爱上了蝴蝶，每天等着蝴蝶出现，却在蝴蝶出现时，看着它跟花儿缠绵，那种心情不是甜或苦能说清楚的。

世上最懂暗恋滋味的人一定是赵飞。每次看到方林月，赵飞的心就会砰砰加速跳，跳了好多年。自从小学方林月穿着白色公主裙红皮鞋，坐在大礼堂表演钢琴，赵飞的加速跳就没停过。可是赵飞一直没跟方林月说过。怎么能开口呢？方林月的父亲方四海是霜城名人，帅且精明，本是前途无量的商业局后备干部，却在80年代先人一步地辞职下海，几年不到富甲一方。方林月的母亲林云是位中学老师，贤惠美丽。方林月不仅名字综合了二者，相貌智商也得两人的精华。赵飞坐在方林月斜后排，每天都偷偷看着她，白白的皮肤，大大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精致的五官仿佛上帝带着厚爱精心雕刻过。还有那双会弹钢琴的玉手，纤长白皙，在阳光下好像透明一般。

握着这双手会是什么感觉？五年级时，赵飞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赵飞不帅，相反，还有点难看，亲戚们常说他是“矮坨子”。那些乡下的亲戚，说话虽然粗鄙，却往往一针见血。他们的言谈举止粗俗不堪，跟方林月父母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不仅亲戚这样，父母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听说爸爸妈妈原本都在乡下，后来航运公司招工，爸爸身强力壮又托了不少人，才被录用来到霜城。妈妈带着怯生生的赵飞和妹妹相继进城，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工作单位，妈妈只好在车站摆个小摊卖点汽水报纸，收入微薄。风吹日晒，母亲，这个操劳的老妈子慢慢衰老了，粗俗了。爸妈隔几天就会为了钱，为了各种琐事吵一架，方林月家会吵架吗？赵飞穿着改小的爸爸衣服，妹妹穿着妈妈的，好像要承袭他们的命运一样。一次妹妹吵着要买公主裙，妈妈说“那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穿的。”什么是我们这种人家？赵飞不懂，却深深地懂得方林月不是这种人家。他与她是两种人家，咫尺天涯的两种人家。

也许，应该忘了她；也，许不该再想着她的手，她的睫毛，她的眼。可是，可是，赵飞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拼尽全力，都无法逃开她的网。上课时，她在斜前方，牢牢牵着他的目光；下课了，她的笑声在耳旁；放学了，她在小伙伴的嘴巴里，“方林月今天的毛衣好漂亮啊，听说是从上海带回来的”“方林月的笔盒是从香港买的”；回家了，她在妹妹的希冀里“我要成为方林月那样的人”……方林月，方林月！像月亮那样遥不可及，却比月亮还要顽固，白天也要出现，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出现在赵飞的脑海里。赵飞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情愫憋坏了。告诉朋友，不行！不行！会成为笑柄的。写进日记，不行！不行！会被偷看的。一天放学，赵飞不知不觉走到操场上，胸腔里的那团火越烧越旺，驱使他慢慢跑了起来。跑着跑着，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方林月、争争吵吵的爸爸妈妈、怯生生的妹妹……统统不见了。原来人在静坐时，看着不动，脑子却是飞速旋转的；飞奔时，看着手脚不停挥动，脑子却是静止的。人，真是奇怪啊！赵飞为自己的发现惊喜不已。从那后，每天早上，赵飞帮妈妈摆好小摊，就来到学校操场跑起来，放学后，也跑上几圈再回家。人，疲惫了，胡思乱想就少了。

在赵飞跑了半年时，体育老师的眼睛亮了。奔跑有力，动作协调，多好的苗子呀！体育老师立刻把赵飞招进了田径队。不久赵飞不负所望，在全市小学生运动会上为学校拿到了五年来第一枚长跑金牌。凭着这块金牌，赵飞顺利进入了重点中学。赵家原本对资质平平的孩子上重点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这下似乎找到了捷径，立刻逼着妹妹早上五点起床跑步。妹妹苦不堪言，不在话下。赵飞觉得人生像一场黑色幽默。

在重点中学的六年里，赵飞目睹了方林月从娇俏可人的小女孩成为亭亭玉立的校园女神，目睹了方林月作为好学生代表一次次在礼堂演讲，目睹了她在礼堂里弹钢琴，在课间与同学嬉闹，目睹了她礼貌拒绝众多大献殷勤的男生……每次想起那双芊芊玉手，赵飞的心里就五味杂陈。

他已经不跑步了。初中跑了三年，给学校拿了不少名次，自己也长高了不少，赵飞奢望着方林月因此关注到他，可是一次也没有。听说，方林月喜欢安静聪明的男生。“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天，无意中走过她身边，听到她的密友这样说。虽然不是她说的，却深深刺痛了他。他不顾老师挽留，退出了田径队，把跑步的劲头投入学习中。是谁说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赵飞像突然开窍了一样，成绩突飞猛进。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也许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科学家。

有心事的人都爱沉默，赵飞原打算学理工科，少跟人说话是他的向往。高二时，爸爸在船上出事了，双腿截肢。航运公司不想赔，幸好爸爸的同事凑钱请了律师。律师据理力争，赵家拿到了一笔可观的赔偿款。截肢后的爸爸温和了，每天跟妈妈守着小摊，乐此不疲地摆货迎客，虽清贫倒也温馨，他们的爱情终于在最沉重的日子里吐露芬芳了。人生果然是场幽默，赵飞心想。

工友劝爸爸别让赵飞读书了，用赔偿款买辆出租车或者开家小餐馆挣钱。赵爸爸执意不肯，还对赵飞说“你以后也去做律师，帮助可怜的人！”赵飞点点头。这个宁肯自己风餐露宿，也要用赔偿款供儿女读书的父亲，实在让人无法拒绝。赵飞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跟方林月同班了，还是坐在她斜后排。青春期的方林月更美了，赵飞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偷偷瞄一眼。大大的眼睛乌黑清澈，高高的鼻梁小巧精致，樱桃小嘴时而抿着，时而淘气地微笑，还有那双芊芊玉手，修长细腻，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辉。每次偷瞄，赵飞都有一种犯罪感，父亲的嘱咐，母亲的期盼，我怎么能分心呢？我要学习，学习！可是，她那么美，那么纯，那么吸引我，我无法自拔！

在这种天人交战中，赵飞以类似自虐的方式晚睡早起，悬梁刺股，终于考入了名牌大学的法律系。读大学的赵飞早已不是小时候的“矮坨子”了，常年的跑步让他成了身高一米八的帅小伙。大学里，同学们或早或晚开始触碰爱情了，赵飞心如止水。偶尔收到一封别有深意的信，赵飞礼貌地婉拒了，像当年方林月那样。是因为方林月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方林月也在省城，另外一所名牌大学，听说有了一个非常出众的男朋友。中学同学聚会时，方林月带着男朋友来了。罗凯，长得很帅，比赵飞帅，比班上任何一个男生都帅，还会拉小提琴，一看就是出自好家庭的人。“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赵飞看着罗凯莫名想起了妈妈的那句话，聚会没结束，赵飞就匆匆逃走了。再不走，胸腔里的那团火会按耐不住，喷涌而出的。以后同学聚会，赵飞再也没参加过，可是方林月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跟罗凯一起考上研究生了，三年后又都考上公务员了，两人出国旅游了，他们准备结婚了……

赵飞没读研究生，本科毕业后，他履行对父亲的承诺，进入省城一家知名律所，从律师助理做起，慢慢成了独当一面的律师。除了没有女朋友，一切都让父母很安心。律师是个发展很快的行业，赵飞勤奋实诚，业务越做越大，不久送爸爸去北京装了进口义肢，带妈妈去了韩国看《大长今》外景地，爸妈也不用起早贪黑摆小摊了。最让赵飞感动的是妹妹。那个怯生生的跟屁虫，虽然没有像哥哥那样靠跑步进入重点中学，却发奋读书考进去了。而后，步哥哥后尘，到省城读了法律。毕业时，妹妹对赵飞说“爸爸妈妈身体不好，你刚做律师，还不能接他们来省城。我考了霜城的公务员，回家照顾他们了”。妹妹长大了。赵飞怔怔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妹妹，有些心酸“好不容易考到省城，怎么能再回去呢？”

“哥，咱家穷，从小都是你让着我，这次该我挑点担子了。你才开始做律师，基础薄，接爸爸妈妈来还不现实。我考了家乡的法院，一来可以在爸妈身边照顾他们；二来法院案子多，能磨练法律技能，也可能过几年，我来投奔你呦！”妹妹显然经过深思熟虑，赵飞想了想，妹妹的话不无道理。可能，对于改善整个家庭，这是最好的选择。

“哥，还有一件事。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方林月快结婚了。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别胡说！方林月是我同学。”

“哥，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咱俩小时候睡上下铺，你做梦时都会叫方林月呢。后来长大了，你一见她就脸红。不管你在做什么，只要别人提到方林月，你马上停下来。哥，你要么去跟她表白，要么就忘记她吧。你已经27了，该谈女朋友了。”

妹妹走了，她的话让赵飞想了很久。越想，赵飞越明白，一项他也做不到。表白？不可能！忘记？更不可能！惟有勤奋接案子、写文书，才能在忙碌中脑子一片空白不想她。

“哥，方家出事了！霜城反贪，抓了一个商业局长，他的笔记本里清楚记着别人给他行贿的账目，方四海最多。方四海也被抓了。”妹妹隔三差五就会打来电话，没想到这次的电话带来的是这个消息。

赵飞马不停蹄赶往霜城，十多年来第一次走进了方家。独栋别墅已经被搜查过，虽然有些凌乱，也难掩豪华。林云阿姨明显老了，坐在沙发上嘤嘤抽泣。方林月跟罗凯也赶回来了，满面愁云地挨着林阿姨。

“我是律师，你们可以相信我，我会尽全力帮助方叔叔的。”赵飞对不知所措的三人说道。

“我们财产都被冻结了，没钱请律师”林阿姨语气里带着抱歉。

“不要钱！方林月是我的，我的……我的老同学，我不要钱，会竭尽所能帮助方叔叔。”

“谢谢你！他出了事，别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到一点火星。你却主动上门帮我们，谢谢你！”林阿姨红了眼眶。

“不用谢！”赵飞轻轻吐出三个字，在他心里翻滚的何止这三个字。他想说，我爱她爱了十六年，因为她，我跑步，进重点；因为她，我放弃体育；也因为她，我奋起直追，考上大学；因为她，我成了一个跟父辈不同的人……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谢谢老天给我这个为她奔走的机会。可是，他不能说。都说把最想说的话埋进肚子里，是成熟的标志，赵飞想，我成熟了吗？

以后的日子里，赵飞频繁地在省城与霜城之间奔走，寻找证人，搜集证据，咨询专家，不放过任何一点对方四海有利的线索。忙得天昏地暗时，儿时的夙愿居然实现了。那天，他在省城找到一个常年跟被捕局长打交道的供货商，他能证明局长笔记本不真实，掺有水分。如果这份证言能跟其他证据印证，将大大减轻方四海的罪责。事不宜迟，赵飞和方林月立即赶往火车站，开往霜城的火车即将启动，两人一阵狂奔，方林月渐渐落下了。赵飞想都没想，一把拉着她的手往前跑。终于，在火车开动之前，抢了上去。两人呼呼地喘着气，赵飞才恍然发现方林月的手在自己手心里。她的手真柔软啊，世上真有柔若无骨这件事呀！手指长长的，带着暖暖的温度，牵着很舒服，赵飞有些妒忌罗凯了。带着不舍，赵飞慢慢放开，心里不住地感谢上苍。小学时，他想弄明白的事终于明白了。握着她的手，感觉真的真的太棒了！原来，人所追求的一切都在上苍眼里，只要你踏实努力，心怀善念，它就会在不经意时满足你。

供货商的证言虽然能跟其他证据印证，可以降低方四海行贿数额，却不能推翻行贿事实。纵然赵飞使劲浑身解数，依然未能让方四海免罪。宣判那天，赵飞去了，方林月跟林阿姨也去了，罗凯没有来。方四海被判入狱四年。两个六神无主的女人顿时扑在赵飞胸前哭了。方林月的头发很光滑带着香气，身体软软的也带着香气，赵飞有些醉了。十六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有朝一日能抱一下方林月，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景中。人生是场幽默，赵飞再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句话。

入狱、罚金、没收非法所得，现金没有了，存款没有了，别墅没有了，方家迅速衰败，像秋天的树叶，一夜之间，由天到地。赵飞依然为方四海奔走着，到监狱探望，鼓励方四海立功，争取早日出来。有时，他一个人坐着火车去。火车上，赵飞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默默回忆着这些年的时光，回忆着方林月从小到大弹钢琴的样子，回味着握她手的感觉，回味着拥抱她的感觉。奇怪的是，他的心不再砰砰加速跳了，他越来越平静。

有时，跟方林月一起去，他再也没见过罗凯。听人说，罗凯妈妈，那个精明的官太太，得知方四海被判刑，就下令罗凯与方林月分手“有个坐过牢的岳父，你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前途啊？！”传话的人还说，对于公务员，家里有人坐牢是大忌。赵飞没有问过方林月，不知道真假，他也不想问。他曾想过大声对方林月说“跟我在一起吧，我不怕！”可是，趁人之危的合同，效力能长久吗？他相信，上苍是长眼睛的，只要心怀善念，踏实努力，一切都会在该来时来。夜深人静，他默默地想着方林月好看的侧脸，想着自己在月下的奔跑，想着爸妈的小摊……幸福、酸楚油然而生。蝴蝶不会一直落在花上，他想着，耳边是他听了十几年的那首歌：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

怎么会夜深没睡意？

每个念头都关于你

我想你 想你 好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