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说,老陈啊,你能把你那破歌关了吗?能吗?
02
三个月以前,老陈在我家楼下支起了一个麻辣烫摊儿,外罩一红色篷子,顶挂一暗黄灯泡,灯泡下面点着炉子,炉子里面烧着红油,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外面看像婚房,里面看像灵棚。
有时我下班晚,就过去将就一顿晚饭,开瓶啤酒,一边吃喝一边擦汗。
老陈不算账,不数你吃剩下多少签子,碰上不知道规矩的新顾客叫他结账,他就大手一挥喊道,钱压酒瓶子底下就行。
味道嘛也就那么回事,这种麻辣烫摊儿就这样,下锅之前你是金针菇我是鹌鹑蛋,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入锅滚一圈再出来就都一个德行了,就是辣,而且辣得廉价,辣得没特点没风格没脾气。
我咂摸着一口啤酒下肚,听老陈又把那首闽南语的歌循环了一遍之后,实在忍无可忍了,喊道,老陈啊,你能把你那破歌关了吗?能吗?
老陈说,喝你的酒,废他妈什么话,吃也堵不住你嘴!
我说,老陈啊,我每次吃你家的麻辣烫都拉肚子,你是不是放了泻药了?
老陈说,麻辣烫都这样,不拉肚子说明做的不地道,我老陈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靠得就是诚信二字,保你吃完就拉,绝不掺假。
03
老陈说他行走江湖,这事还真不是蒙人。
平时老陈在红色的篷子里,就穿一身油渍麻花的粗布工作服,头发剪得又短又平,四脖子流汗,坐一小马扎上,自己拎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看着我们这群食客。
我说,老陈啊,你不热吗?
老陈说,热。
我说,热你还捂那么严实?
老陈说,我脱了怕吓死你。
我笑了,我怕啥,我早就看见你袖口出来的纹身了,方方正正一大块黑,怎么,弄个麻辣烫摊儿还把鸭血纹身上了?
老陈没说话,脱掉了粗布工作服,露出一身黝黑健硕的肌肉,我无声的看着他。
我知道老陈所言的“吓到”指得是什么了。
老陈啊老陈,这一身刀疤,总得有点什么故事吧?
04
后来老陈问我,你打过架吗?
打过。我说。
老陈又问我,那你受过伤吗?
受过。我说。
讲讲,当时是怎么受的伤,被砍还是被捅?
我说,上篮的时候没落稳崴脚了。
老陈说,操你大爷,谁让你说打篮球了,我说打架受伤。
我说,哦,打架那次啊,喝多了回去被我媳妇一顿抽。
老陈说,滚。
我端起酒瓶说,来,老陈,走一个,喝完这口该讲讲你了。
05
老陈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我在最后一次跟人打架之前,已经意识到我就是个傻逼了。
老陈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人口不足十万的偏远县城,老陈也是在这十万人中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一个姑娘,他用四个字加一个逗号形容那姑娘:干净,害羞。
当时的老陈已经步入了黑社会职业生涯的正轨,早就不是光着膀子走街串巷看谁都不爽替老大收保护费的实习生阶段了,他甚至已经开始涉足一些洗浴和夜总会的生意了。
为此,老陈还特地花了三千块买了身西装。
不过买这身西装也不是单纯的因为对自己社会地位的肯定,没出息的老陈还是因为那个姑娘,老陈跟我吹牛逼说,他当年砍人的时候是个话痨,一边砍一边跟被砍的人聊天。知道错了吗?一刀。知道就说说吧,错哪儿了?一刀。你这检讨的也不诚恳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一刀。诶最近挺火那电视剧你看了吗?又一刀。
我说老陈你这是心理变态吧,肉体精神全面摧毁啊。
老陈说真不是,我就是天生爱聊天。
老陈又说,不过奇怪了,我这么爱聊天的一个人,怎么见到那姑娘就说不出话呢?
然后老陈明白了,这他妈就是爱啊,爱不就是把一大活人变成僵尸嘛,老陈再想,那她爱我吗?
于是老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履历,27岁,身体健康,事业有成。
正是求婚的好时候啊。
老陈回到家,把衣柜最里面那身挂的平平整整的西装拿出来,比当年第一次拿刀还紧张,套在身上动都不会动了,领带连着系了几次,看着都跟红领巾似的,老陈也纳闷,当年上学的时候也没系过红领巾啊。
总之,最后老陈觉得差不多了,看了看时间也快到了,他和那姑娘约好了在一家当地逼格最高的餐厅见面,老陈对着镜子深呼吸,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差点没吓死他。
来的是老陈最好的兄弟,但老陈没告诉我他的名字,这小子来了以后就一句话:哥,出去砍人。
本来已经不在街头打打杀杀的老陈,看到还挂着彩的兄弟,一股热血上涌,脱了领带西服又挂回去,问道,现在几点。
四点半。那小子说。
好,五点之前回来,我还约了你嫂子吃饭呢。
于是老陈换上一件耐脏的旧牛仔服就跟着出去了。
他五点没能回来,从此也再没见过那个姑娘。
后来的事老陈一笔带过,神情像极了一个疲惫的老人,他说,重伤害,七年,我自己顶的,放出来以后没人接我,去年我在网上看见了我兄弟和那女人一家三口在外地旅游的合影,孩子挺高,他们俩都胖了。
06
狗血!兔姐听完了喊道。
兔姐也是这里的常客,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在一跨国企业当高管,平时画淡妆穿制服走起路来小腰一扭一扭高跟鞋叮当作响,到这来就是人字拖小短裤头发往后一扎低着头吃牛丸。
老陈嘿嘿一笑,不答话。
我说老陈你反驳啊,你告诉兔姐,生活就是这么狗血,你以前不是话痨吗,你反驳啊。
老陈低头不语,直到我们吃饱喝足把钱压在啤酒瓶底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07
有一次我出去见客户,途径兔姐的公司,她约我出来吃饭。
在一家装潢极为事儿逼的西餐厅,我一看菜单立刻跟弹簧一样站起来对兔姐说,姐我有事先走了。
兔姐说,坐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这顿我请。
我立刻又坐下说,啥事也没有陪姐吃饭重要。
我和兔姐闲聊了一会,就提到老陈和他的麻辣烫摊儿,最近我一直没去,我以为兔姐在,原来兔姐也因为天天陪客户,快一个月没去了。
我问兔姐,姐你长这么漂亮,我要是在你公司肯定天天对你办公室性骚扰,还吃得起这么贵的西餐,你怎么就能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跟广场舞大妈似的晚上跑去吃麻辣烫呢?
兔姐说,我得让老陈看看我最真实的样子,以后万一拿下他,总不至于让他后悔。
我说,姐我早就看出来你对老陈有意思,你是抱着救济难民的心态吗?
兔姐说,什么心态都不重要了,老陈是个大傻逼,心里没我,而且我要走了。
08
吃完那顿天价西餐以后,兔姐就真的走了,美国,两年。
偶尔越洋电话打进来,兔姐说,我算是理解老陈当年坐牢是什么感觉了。
然后就开始哭,哭掉了好多电话费。
09
我还会去老陈的麻辣烫摊儿,因为拉肚子的人太多,这里的生意已经不如以前了,有时就只有我和老陈两个人。
不过我后来一想,既然哪里的麻辣烫吃完都拉肚子,那生意变差的原因就不是这个,而是老陈日复一日循环的同一首闽南语歌给人听恶心了。
我现在一听前奏就能跟着唱,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我问老陈,你给我讲讲这唱的是啥玩意。老陈说,你不是天天上网吗,网上查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想起这事,搜这首歌名,看到了歌词,其中一段是这样:
我呒是无爱你 看抉到甲己
放荡的过去 漂泊算啥咪
茫茫渺渺啊 未来伫叨位
爱我你会死 青春无值钱
看抉到天光 咱拢是黑暗眠
甲意你的香味 麦问我为啥咪
10
有一天老陈跟我讲,干不下去了,准备收拾东西去外地混混。
我说,这不干的挺好的吗,怎么说走就要走?
老陈说,好个屁,现在就剩下你一个顾客了,还他妈老不给钱。
我抬头一看,是这么回事。
老陈又说,兔儿前一阵给我打电话了,说要回国,要和我结婚。
我说,那好事啊,她挣钱多,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吃软饭的年纪了。
老陈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坑她,你看她打电话的时候,虽然光着脚踩着板凳像个泼妇似的,但是嘴里谈的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们没有共同的生活,她对我的喜欢只是一种幻想,她也许觉得我的伤疤性感,也许因为我的过去感动,但这不是爱情。
老陈继续说,我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当我把那个姑娘的名字用一个黑黑的方块彻底盖住以后,我就真正明白了爱情长什么样。
老陈啊老陈,你牛逼半生,刀刀见红,你砍人不耽误聊天,你为了兄弟进监狱顶罪一言不发,你为了爱情去看她和兄弟的孩子还要删除访客记录,你忍着纹身针在皮肤里游走的疼为了盖掉女人的名字,还得被我这样的班儿逼嘲笑成像一块鸭血,这你都做过了,你就不能对兔姐说声谢谢吗?
老陈说,好吧。
11
兔姐再来的时候,开了一辆我一辈子也买不起的车,我看看马路对面的美艳动人的兔姐,又看了看旁边紧张的老陈,有点遗憾的说,老陈,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老陈笑了,问我,会打领带吗?
我点头。
老陈打开随身行李箱,拿出西服拉了拉褶皱,拉平了这么多年空空如也的岁月。
我把领带给他系上,再看着他一步步走过去,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在这并不晴朗的天空下,我似乎看见了每一次出去赴死前义无反顾的决绝。
我看见他站在兔姐面前,两个人好像说了些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他们最后伸出手,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朋友一样,礼貌,客气。
没有拥抱,也没有挽留,只有这样一次握手。
兔姐开车去往东边新买的房子,老陈拉着行李箱钻进地铁,赶去火车站一个半小时以后开往南方的列车。
身后的小区是我租住的房子,我不知还能在这里住多久,只是晚上再没有一家放着闽南语歌曲的麻辣烫棚子让我喝一瓶啤酒。
我带上耳机,一路听着回去:
最後一支烟 我就欲来离开
七逃无了时 幸福是啥滋味
END.
作者简介:夏阳,小说作家,文案,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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