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如梦
从京州到北京,南方到北方,一千三百六十四公里。沿途经三省十州,从杨柳依依走到青松覆雪。
李达康看着睡在身边的人和自己身上被人留下的一整夜的痕迹。整整六年,不怪人动作太狠。当年身边这个人抛下汉东回京的时候,他也曾抱着人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一口,到现在还留在那肩上。
如今总算重逢了。
李达康看了看时间,四点十三,推开被子起身。就被还睡得迷糊的人拉住,“你干什么去,这么早?”
“我该走了。”李达康拖过衣服来一件一件地穿上。
“别走了。好不容易这么一次机会,就多待会。”沙瑞金抓住人。
“我刚上任,一会儿七点还有事,得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李达康脱开手,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到镜子面前打好领带,从镜子里看着床上的沙瑞金,“再说,这里是北京,多少只眼睛呢。要是被人注意到了,你我还干不干了?”
沙瑞金听人这么一说,也就哑口无言。从京州在一起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如此。
他们总是只能在半夜相聚,凌晨又早早地散去。他想起在汉东时经历的那些无数个清冷的早晨,晨风冽冽地吹起他的外套,短暂的一夜情热就被生生吹冷。他会捂实自己的脸,仿佛自己从未在世上存在过一样。回到宿舍,清理一番,便又是省委书记沙瑞金。
他知道李达康也跟他是一样,到今天还是。
李达康到了门口,穿上鞋,“我先走,您再多睡会儿再出来,一样。”说完拿上包再轻巧地带上门。
我先走,他还是这么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总是错开时间离开相约的酒店。有时是他先离开,也有时是李达康。不过先说的,总是李达康。
沙瑞金在床上环视一圈,这个房间又只是他一个人了,沉默瘟疫一般迅速散开,瞬间侵噬进每一个地方。
说是睡,哪一夜又真的再睡着了。他拨弄了一下床头瓶里的那束玫瑰,事实上自始至终自己和人都没看过这花一眼。爱跟花说到底,究竟扯不上什么联系,大约唯一相似,就是都太安静。
北京的夜比京州要长,窗外的夜也更浓一点,如同一片墨海,纯净的黑,和星星点点的雪下的白灯。
他该提醒人再多穿点衣服,要是还像在京州那样会冷的,终究还是给忘了。
沙瑞金默默叹了口气,睁着眼,只等天明。
李达康一路踏雪,一踩就是一串咯吱的声响,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遇冷形成一团团白雾。走过前面那条街,再穿过那条地下通道,离这个酒店看上去远一点,才可叫车。
朔风凛凛地随意地对这座城市切割着,一不小心就能划出几个世界,有时不慎割到行人的脸上,惹得人越来越想躲进衣服里。
李达康发誓刚刚这路上还只有他一个人的,他回头一望,确信这茫茫无迹的白是匿不住任何人的。
而现在他面前凭空出现的,这个雪地里只穿着一件破烂污脏的衬衫,套着早已脱了线起了球的针织衫,碎裂的裤腿下面一双冻的僵紫的赤脚,这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乞丐,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见了鬼。
世上有个跟自己长得像的人并不是什么奇闻。他之前也遇到过好几个了,比如瘸子老何,几年前的一次学习会议上,老何是那次会议的主角。要不是那根拐杖,那天因为场合穿了西装的老何和自己还真的会被人认错。
然后他被面前的这个乞丐抓住手,如同一个物品被那人上下来回地透过夜光审视着,“你是谁?”
这就有意思了。全国没人不知道他李达康的,从他在汉东开始,人人皆知的京州市委书记,到后来人人皆知的汉东省长,再后来人人皆知的汉东省委书记,到现在即日就要上任的副总理李达康,这个人竟然问他是谁?他是活在上网还去机房的年代吗?否则跟人上个床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李达康。”
李达康话音未落,手就被那人抓得越来越紧,口中却笑了,“你?你是李达康?”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哈哈,哈哈哈……”那个人就开始大笑起来,手指直直地指着他,“你是李达康?那我是什么?”
李达康真的就仔仔细细地把那个人看了个遍,那个人还自顾自地笑着,口里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风雪结成团站黏到他的头发上,衣服上,他也不去抚,任它们落下浸入自己的衣服,再浸入自己的皮肤,和那些从衣服的破洞里隐隐的溃烂的伤口。
他的神情,比这一片茫茫大雪还白。他是个乞丐,还不止。
“你是个疯子!”李达康突然像怕感染了病毒一样连忙把人甩开,加快脚步离开。
“呵呵,沙瑞金也这么说。”李达康看着那个衣着光鲜的人卷进一片千堆夜雪里。
他才不是疯子。只是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就颠倒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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