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水县富商宋家请来了第三批和尚道士,早上刚进了府,正午时候就面色青白匆匆出了城,听闻那管家小厮在后头拉都拉不住。
下午一张告示就贴在了大门口,有好事的瞧了,说的是重金聘请能人异士,凡是能治住这府里妖邪,唤醒宋家大小姐的,宋家愿出百两黄金。
乖乖,寻常人家连百两纹银都未曾见过,宋家一下子就能拿出一百两黄金。
这告示一贴,不少人就动了心,其中就有伍于梁。
伍于梁带着小七堂而皇之揭了告示,被请进宋府才发现府里还有一个和尚。
和尚素白僧袍安然坐于堂上,目光无悲无喜无惊无讶,仿佛全然看不见他。
无端端令人生气。
伍于梁抬抬下巴,转身就走。小七愣了一下,赶紧拽他:“怎么了这是?”
伍于梁瞥向一旁愁眉苦脸的管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道:“人家瞧不上咱们俩,咱们还在这儿讨什么不自在呢。”
管家连忙赔笑:“哪里的话,咱们还等着大师们相助,救救咱家大小姐呢。”
伍于梁向那和尚扬了下下巴:“那这是不信我本事?”
管家连忙摇头:“这是无澜寺明心大师,早先老爷去了信,只因路上耽搁,因而今日才到。不瞒大师,我家老爷原以为无澜寺不管此事,这才贴了告示。”
眼瞧着伍于梁又要生气,管家连忙道:“我家老爷想着多请一位大师总归多些保障,万万没有小看二位的意思。”
小七又拽拽伍于梁袖子,压低声音道:“差不多得了,你还要不要那百两黄金?”
伍于梁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又正色道:“那这金子……”
管家明了,不由得挺起腰杆来:“自然少不了您的。”话音一转,面上已经带出两分不屑,“只是也得您除得了邪,唤醒咱们小姐。”
伍于梁心知管家这是把他当成外头那些招摇撞骗装神弄鬼的神棍,却也不恼。
他这人眼里只认一个钱字,管家如何看他无所谓。
他们在这里几番动作,那和尚全然不在意,伍于梁刚刚虽是故作姿态,却也带两分真火气。
他不信这和尚不是冲着钱来,不然怎么那么巧合,宋家老爷请了三批人来,这和尚都迟迟未到,偏这百两黄金白纸黑字写出来,他说到便到了。
同样冲着钱来,他伍于梁坦坦荡荡,便看不起这些一边要名要利一边又要装淡泊名利的伪君子,于是动了火气。
伍于梁有心揭穿这和尚真面目,于是上前几步,问:“那这位高僧,咱们可是一道去看看这位宋小姐?”
和尚略偏了偏头,站起身来唇角略弯,面上稍带笑意,便显得不再那么无情:“烦请施主带路。”
待这和尚行走起来,伍于梁不由得一怔,却是没想到:
这和尚是个瞎子。
02
宋大小姐的闺房在后院深处,外头植一片竹林,修一条清幽小路,取一个安静的氛围。
这路上管家叙述了前情往事,伍于梁了解一下大概。
这位宋小姐芳名宋闻声,已与知州老爷家三公子裴文祖定下婚约,择日就要出嫁。
小七听了这话一拍脑门:“可是前阵子那六十四抬彩礼?”
管家点头:“裴家给足了咱们小姐脸面,却不想小姐……唉,小姐也是太年轻,想不通透,老爷夫人疼她还来不及,怎会害她呢。”
伍于梁挑眉:“听你这意思,是宋小姐不愿意?”
于是管家又说下去。
宋小姐少时多病,怎么也治不好,后来请了高僧相看,说是冲撞了,于是上庙里寄住了一个多月。
就这一个多月,宋小姐认识了一位少年。
两人情投意合,直到前阵子宋小姐瞧见那六十四抬彩礼,把这事闹出来,宋老爷宋夫人才知晓这两个人互通书信,已然私定终身了。
府里头闹了一通,宋小姐撞了柱,昏死过去,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没什么大碍,人却一直未醒。
如此过了几天,老爷夫人着急上火,请了大夫也请了道士,可小姐始终不醒。
紧接着又死了两个下人,这才有了告示一事。
和尚顿住脚步,启声问道:“可否告知死的是什么人?”
管家道:“一个是夫人的奶娘周婆婆,另一个是柳姨娘的兄弟柳全。”
几人正说着话,转过小路最后一个拐口,便看见前头的院门。
院门从里头推开,从门缝里溜出个小黑影来,被小七弯腰一把抓住,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猫。
这猫还小,短手短脚,毛茸茸的,偏有一双金黄的眼睛,盯着人看时让人莫名地毛骨悚然。
小七道一声:“原来是猫。”就要放下,却被和尚阻拦了。
和尚伸手接过那猫,搂进怀里,道:“我们进去吧。”
于是几人推门进去。
伍于梁扫了眼和尚怀里的猫,问管家:“你瞧着并不惊讶,这猫是宋小姐的?”
管家看了眼,摇头:“小姐心善,时不时带些受伤的小动物回来,养好了就放生,这许是小姐之前养的动物吧。”
小七多看了一眼,撇撇嘴:“这猫长的邪门。”
伍于梁敲了下他的脑袋,笑道:“不过是只猫崽子,哪里就邪门了。”却也多看了两眼那猫。
邪门谈不上,这猫确实有古怪。
伍于梁摸了下胸口。他脖子上挂着条红绳,里头系着一块玉。
此时这玉微微发烫,是遇了灵。
03
宋小姐安静的躺在床上,虽隔着纱帘,却也能看出她神色安详,只像是睡着了。
伍于梁又问了伺候的下人几句,回身便看那和尚对着宋小姐的方向,定定地出神。
这和尚怪得很,说是要驱邪,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管家瞧这俩人一个发呆,另一个问些有的没的,也不见动作,一时有些怀疑起来。
“两位大师可要设坛做法?”他转转眼珠子上前询问,“我也好吩咐他们布置。”
“不必。”
“不用。”
两人异口同声,伍于梁扫了眼和尚,沉吟片刻,问:“贵府老爷夫人可在?”
管家面色犹疑。
伍于梁皱眉:“不在?”
管家摇头:“在倒是在,只是老爷病重卧床,夫人身体抱恙,怕是不方便。”
这也是宋府愿出黄金百两的原因,自宋小姐昏迷不醒,两个下人无端去世,宋老爷夫人也纷纷染病,偏瞧不出毛病。
如此才动了心思,想是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伍于梁心中有数,当即道:“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到了院里,却又看见个丫头,探着头往屋里瞧。
管家上前骂她:“不好好做事,扫听什么!”
那丫头唯唯诺诺,吞吞吐吐,和尚却皱了眉头,上前摊开一只手:“施主可否将怀中之物与我一观。”
那丫头吓了一跳,看看管家脸色,又看看和尚,叹口气拿出了东西。
是一个香囊,绣的是并蒂双莲,里头一缕头发。
“这是那位方公子托我送进来的。”
方公子便是宋小姐的心上人方守礼,名曰守礼,却一点也不知礼。
和尚怀里的猫忽然挣扎起来,一下子咬了那香囊,就地撕烂,然后往宋小姐房间里跑。
几人忙回房去看,却见那猫崽偎在宋小姐身旁,轻轻舔舔宋小姐脸颊,竟是十分眷恋。
和尚要留下再看,伍于梁与小七便跟着管家先行去见宋老爷夫人。
宋老爷卧床不起,脸色青白,宋夫人只是面有倦色,稍显的没有精神。
打从见了这二人,伍于梁带着的那玉就开始发烫。
他细看了宋老爷神状,沉吟片刻给了份药方。
“如此服下,便可除障。”
宋老爷宋夫人是被设了障,只是那宋小姐看不出缘由。
管家犹犹豫豫命人按方抓药,又带着人去看那两个下人死时的地方。
周婆婆死在院里假山旁,柳全则在内外院跨门处。
柳全是外面跟着老爷跑的奴才,如何要到这内院里来?
管家只说或许是与柳姨娘捎带东西,也或许这该死的奴才跟谁暗通款曲。
他们这边还问着,却又一个下人喘着粗气跑过来,大喊:“小姐醒了!”
04
伍于梁皱了下眉头,跟小七对视一眼。想必这百两黄金拿不到手了。两人面色都有些难看。
宋闻声在院子里捧起香囊,眼里眼看有泪要落下。
那猫崽在她脚下盘旋,蹭了又蹭她的衣裙。
伍于梁进了门就问那和尚:“宋小姐是中了什么咒?”
和尚只是摇头:“宋小姐并未中咒,只是不愿醒。”
宋闻声擦干眼泪,请人在院中石桌坐下,帕子拭了拭眼角,方才开口叙说这来龙去脉。
宋闻声那年庙中遇一少年,那便是方守礼。
方守礼书生打扮,却全无酸儒风气,为人反倒不拘小节,常带着她到山间野地游玩。
回来那日是庙会,方守礼与宋闻声相携,到佛前求了一只签,求的是姻缘。
那签上偏偏一片空白。
宋闻声当即一懵,方守礼却说姻缘天成,自在二人胸怀,无需看签。
说到这里,宋小姐俯身抱起那猫崽,笑得温柔:“他人也怪,别人家只用信鸽或是托人传信,他却靠这猫崽。”
小猫团在宋小姐膝上,眯起眼睛享受宋小姐的抚弄。
宋小姐又看向那香囊。
“这是我赠他的,如今这意思,想是要与我恩断义绝。”
小猫猛地窜上石桌,又撕扯起香囊来。
和尚轻轻一笑,道:“绝非如此。”却双手合十,不发一言。
宋小姐泪如雨下:“我父亲要我嫁给裴文祖,那裴文祖尚未娶亲,家中已有三四房姬妾,听闻人是个风流成性的,这难道不是要我往火坑里跳?”
管家面色讪讪,看来也知此事。
宋小姐继续诉说:“若非方公子,我还不知道这裴文祖如此德行。我娘深闺妇人,哪里晓得外面的事情。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爹居然要用我换前程!”
“那柳姨娘有了身子,就这么给她孩子铺路!可恨我爹看不分明,要为了个女人,把我推进火坑!”
伍于梁听得来龙去脉,心下已明。
宋小姐弃了那香囊,只道:“如今方公子与我恩断义绝,我也舍了这命去,宁死也不嫁这裴文祖!”
和尚轻轻摇头,道一声:“冤孽。”忽然间天地骤暗,管家瞪了瞪眼,昏死过去。
伍于梁睁大眼睛,才发现不只是管家,这院里下人连同小七,全昏了过去。
如今醒着的只剩下宋小姐、和尚与他,还有那忽然间抽条长大的猫崽。
那猫崽缓缓站起,竟是化了个少年人。
宋小姐瞪大眼睛,整个人不敢置信,张了张嘴,喊了声“妖精!”,也昏死过去。
少年人神情恍惚,抬眼望和尚:“明心大师。”
和尚敛目静气,转动手中佛珠:“欺骗得不来良缘,你毁她姻缘,可准备好偿还?”
少年人神色黯然,忽然间尖啸一声。
和尚随手扔了那佛珠过去,金光大闪,天地间风云忽变。
05
坛水县富商宋家大小姐出嫁,八十一抬嫁妆排出一条长街,敲锣打鼓声延绵不绝。
县城里的人都在道旁哄抢扔下来的喜糖,想着沾一沾喜气,将来姑娘家也嫁个如意郎。
伍于梁与小七挥别,转身跟上和尚。
明心抱着那猫崽,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那喜轿越走越远,他才拍拍小猫的脑袋。
伍于梁扯出颈间红绳,把那玉拿出来在和尚眼前晃晃。
这和尚有一双奇眼,看不见万物之形,却可见万物之灵。
那日他封了猫崽六识,夺了灵,又扫除宋家各人记忆。
然而柳全与周婆婆性命已去,却是寻不回来了。
其实这事情也简单。
当年宋小姐去的便是无澜寺,那里佛前养了一院猫,这一只沾了香火,化为人形,借着方守礼名讳与宋小姐相识。
后来宋小姐返家,与裴文祖定下婚约。
确实是柳全介绍,周婆婆也曾把关,说服了宋夫人。
宋老爷确有仕途意愿,却也不至于卖女求荣。那裴文祖吊儿郎当一些,却从未欺男霸女豢养姬妾,反倒一心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这猫妖不平,于是信里要宋小姐装作昏迷,又暗地作怪,先除了柳全周婆婆,又对宋老爷宋夫人下了障,只求取消婚约。
宋小姐托人送出的香囊送到真正的方守礼府上,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如此倒伤了宋小姐心。
消了记忆,自然拿不到金子。
伍于梁终于肯承认,这和尚果然是个真君子。
“哎,我说,你接下来去哪儿啊?”伍于梁问。
和尚捋了捋猫崽皮毛:“先送他回寺里,再接着云游。”
“那我跟着你,可行?”
“无妨。”
猫崽皱皱鼻子,嫌吵一样缩进和尚怀里。
它那双黄金一样的眼眸清透,流转间望见地上的喜纸,似乎怔了一怔。
恍然间那年三月,春风初盛。
佛前一只小猫歪了歪脑袋,求来一场机缘。
第一次幻化人形的少年,林野里采来无数鲜花,回来时山门前看到那姑娘。
。
“给你。”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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