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派人来接我回府时,我正在抄写经文。
周管家立在门外静了一柱香的时间,终是没熬过日头毒辣,清了清嗓子朝我弯腰,语气十分恭敬:“少夫人,少爷出征回来了。”
我没反应,沾了墨继续写。
一毛一渧,一沙一尘,如是利益,悉皆……
“还带回了一位怀有身孕的姑娘。”
周管家许是年岁大了,这大喘气喘得我手一抖,大片墨迹在纸上晕开,先前的万般虔诚全都洇湿了。我伸手摸了摸糊掉的字迹,有些郁闷。
罢了,既然已经回来了,还是拖家带口地回来的,那想必是十分平安的,我这经,抄不抄完都无所谓了。
我倒了杯茶,正要递给周管家,就听他又咳了声,随后语速极快地说道:“夫人说,少夫人若无事,不妨便再住几日。替未出世的小世子诵经祈福。”
哦,原来不是接我回去的啊。
我收回递茶的手,这茶可是我亲自收的梅花上的雪水泡成的,还是留着自己喝吧,反正偌大一个将军府也没人在意我这么个工具人。
求人不如靠自己,女人,就是要学会自己疼自己。
想来自我八岁入府,至今已整十年。
前七年替将军府的两位小姐习字绣花,后三年为少将军,也就是我那夫君入宝华寺祈福。
而依现在这形势,我这后半辈子怕是都得留在这里常伴青灯古佛了。
啧,即是这般,当初请个小和尚小尼姑的有何不好,何苦找我一个纸扎匠家的野丫头?
我自生下来便没了娘,每当我撒泼打滚要娘时,爹就用纸给我扎一个红裙墨发的美人儿,说我娘就长这样。
我瞅着角落里排兵布阵的二十几个“娘”们,很想问问他,怎么前段时间给王员外烧的小老婆也长这个模样?怎么换个颜色就又变成刘老爷的丫鬟们了?
但是我爹才顾不上回答我这些问题,他忙得很,最近瞅准了商机打算开展手工定制棺材业务,成天琢磨着哪片山林好祸害。
我未来的公公,也就是骠骑大将军的高头大马在我家门口停下那天,我爹刚拖回一棵据说是很厉害的檀香木,正洋洋得意地跟我炫耀呢。
“妮儿,看看,恁爹厉害不!”
我嘴里嗦着杏核,不屑的白眼刚翻一半,就见门外走进了一位从样貌到衣着再到气势都很厉害的男人来。
大概是父女同心,我爹一见人家,也不吹牛了,噗通一声就被人家的厉害气场震慑,跪倒在地。
而且好歹是比我多活了二十来年的爹,我爹不光跪了,还在跪下的一瞬间喊出了人家的身份。
“拜见大将军!”
那位大将军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说话没叫我爹起来也没回跪,目光扫了一圈我家铺子,最后落在了我脸上。
我咬了咬杏核,走过去把我爹揪了起来:“爹,你不是说只能跪神仙和死人吗?”
“妮儿!不许乱说话!”我爹急忙把我拉到身边一并跪好,脑门又在地上砸了一下,“将军恕罪,幼女无知,无意冒犯您,还请将军千万不要跟她计较。”
说完便按着我的脑袋也在地上砸了一下,咚一声,估计能把我嘴里的杏核给砸开,杏仁拿来炒一炒,又香又脆……
“无妨,”大将军走到我们前面,伸手把我抱了起来,“这便是她的孩子?长得可真是像她啊,这眉这眼……”
他盯着我,目光热得仿佛要在我脸上烫两个大洞,我被看得十分不舒服,伸手使劲推开了他的脸,挣扎着要下去。
我爹见状也不再砸脑门了,两步并做三步上前将我抢了回来:“回将军,这也是小人的孩子。”
许是我爹说话时咬牙切齿的动静有些吓人,大将军一下便没了刚进门时那厉害得如斗鸡般的气势,垂下头呆了好久后才缓缓道:“是啊,是啊,她终究……唉,选了你啊。”
从他们言语之间我多少也听明白了点儿我爹娘和这个大将军的关系,看来许二牛给我讲的话本子还是有一定的生活来源的。
只不过,啥叫“选了你”啊?这不屑又不服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我“呸”一声想把杏核吐他脸上,但奈何我从小便没准头,杏核擦着他的脸飞过,砸到了地上。
“我爹爹是最厉害的人!你讨厌!”我扒拉开我爹捂我嘴的手,擦掉他砍树时沾上的土和手汗,继续大吼,“你凭什么看不起我爹,你怎么不反思反思我娘为什么不选你啊?!”
我爹总嫌我嗓门大,说我一喊村里的公鸡都能给气死,现在看来是真的。
我吼完之后,空气变得很安静,连苍蝇都让我吓哑巴了。
大将军眯起眼瞧着我们父女俩,最后抚掌大笑了起来:“性子也像她!哈哈哈,好,好!”
好个屁,怕不是被我气疯了?
我和爹面面相觑,能看出彼此眼里的怨念来:
——看,让你给气癫了吧!
——屁,我还不是为了你?
他自顾自笑了半天,就在我和爹打算要不给他叫许郎中来看看时,他忽然止了笑,十分严肃地说:“如此样貌性格,将来若是也这般许配给山野村夫实在可惜,不若嫁进我将军府,做我儿的正妻罢。”
什么玩意儿?
等我爹终于反应过来,跪下朝他磕头求情的时候,他已经翻身上马离开了。
挥一挥衣袖,只留下一阵尘土。
爹在地上跪了很久很久,起身后一头摔倒,嗑伤了头,幸好许郎中带着他家许二牛采药路过,才算是捡回一条命。
那天许郎中在屋里给爹治伤,许二牛在院里陪我玩,天擦黑的时候我听见爹说话的声音,还听见许郎中说:“左右他不能强娶,你便说早已与我家二郎有了婚约,能奈你何?”
许二牛本来正在教我翻花绳,一听他的话立刻就不干了:“我才不娶你!你丑死了!”
我也不干了,一把扯过他手里的绳子恨不得将他勒死:“我才不嫁你!你才丑呢!”
但是我到底还是被接进了将军府,一并进府的,还有同样一身缟素的许二牛。
我八岁那年,离骠骑大将军来我家单方面定亲只过了小半年,山匪流窜至我们的村子,烧杀抢掠,男人们为了保护妇幼老小被残忍杀害,许二牛的娘把我和二牛塞进米缸里,随后一头撞死了。
官兵赶到时,整个村子还有气的活物就只剩我俩了。
许二牛哭了一天一夜,没哭塌长城,倒是把自己哭晕了。我将他拖回屋里盖好被子,找出没染上血的纸,熟练地做了纸钱元宝假花之类的,抱着去给村里的人烧了。
随后,被屠了村的杏花村的两个孤儿,一个入将军府,做起了世子的童养媳,一个入将军府,做起了世子的小侍从。
世上没了妮儿,我叫沈如清。
许二牛也不再是二牛,我才知道原来他叫许问渠。
将军府的小世子,我的未来的夫君,二牛的主人,叫宋思源。
见我久久没做声,周管家走也不是直起身也不能,估计是斗争了很久,才复又开了口:“少夫人,夫人叮嘱,若……”
若无事不可随意外出,将军府不比乡野村夫家,到处乱跑有失身份云云,我闭着眼都能背下来了。
“少将军可安好?”我打断他,问了句废话。
“一切安好。”周管家的腰又往下弯了几分。
我打量着他缩头乌龟一般的模样,觉得好笑又奇怪。
从将军府到这宝华寺,少将的夫人不得重视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府里时地位等同于丫鬟,出了府便是寺里的杂役,一应粗活全得亲力亲为,每到月底府里不来送月钱便只能上山摘野菜野果。
宋思源有一年得了个俏丫头,竟还由着她赏了我两耳光。
是以,今日得见周管家如此谦卑恭敬之态,我虽不知缘由,但还是无可避免地爽了一把。
“哦,那便无事了,周管家请回吧。”我摆摆手,努力克制住自己小人得志的笑容。
周管家闻声倒退几步,随后迅速消失了。我瘫在软垫上哈哈了半天哈出了眼泪来。
他娘的,这老匹夫没给我留月钱!
断粮的第一天,我上山摘了半兜子山楂,吃得胃口大开,更饿了。
断粮的第二天,我在河边揪了几根野菜,熬了锅黄黄绿绿的菜汤,喝得眼冒金星。
断粮的第三天,许是天可怜见,我竟然逮着了只又肥又白的兔子。
总所周知,寺庙里不能杀生,于是我打算趁着夜色钻狗洞把兔子偷运进去。但哪成想,我刚从洞里探出脑袋,脖子上便被架了把刀。
刀是真刀,因为我听到了自己颈侧皮肤和刀刃接触后绽开的声音。
挺疼,尤其是在我惊慌失措时抬起头看见站在我脑袋前的人是谁后,气血一下上涌,伤口便像撒了辣椒加了盐一般,更疼了。
宋思源拉着一个大肚婆居高临下地瞧着我,过了会儿才冷笑一声:“我当这深夜何人出没后院呢,原来是夫人自己干起了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我咬咬牙,想要从洞里钻出来,但脖子上冷冰冰的刀一动不动,保持着只要我再挪一寸就把我脑袋削下来给宋思源当球踢的姿态。
“这位便是沈姐姐了吧?”宋思源身边的大肚婆朝我走近两步,好奇地盯着我看。
你见过堂堂正室夫人趴在狗洞里被刀架着见外室的吗?我可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啊。
我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又把目光移至宋思源脸上:“呃,少将军不若先让我出来再好好叙旧?”
他又是一声冷笑,随后才一抬手,让侍卫收了刀。
我立刻麻利地爬出来,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土,又赶紧把兔子拉了进来。
千不该万不该,饿肚子最不该。
但没想到大肚婆一见我手里的兔子便哇一声哭起来了。
“兔兔……我的兔兔……”她一手捂脸一手扶腰,哭得很是艰难,“兔兔这么可爱,姐姐你怎么可以伤害兔兔!”
我就说,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这么白净肥大且笨拙的兔子!嗐,这可真是……
真是……真是什么?那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这……这可真是兔子吃了窝边草啊!”我一拍脑袋终于想了起来。
大肚婆闻声愣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小水听话,不哭了,再哭对孩儿不好。”这下宋思源也顾不得冷笑了,搂着大肚婆温声细语地哄着,语气怪恶心人的,听得我没忍住,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尴尬,尴尬是今晚的宝华寺。
“少夫人还未用晚膳吗?”有个人朝我弯腰一拜,我眯起眼看了会儿,终于认出这是许问渠。
“这就是我的晚饭。”我好死不死地朝他举了举兔子,“一会儿就去烤了吃。”
“哇——”大肚婆小水哭得更凶了。
宋思源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拍背,百忙之中竟还抬头瞪了我一眼。
我毕恭毕敬地看着他,眨眼微笑。
活该,谁让你娘不给我交伙食费的,这就叫自作自受!
“少、啊不,相公若是无事不若先让为妻把兔子剥了皮烤上,要不就不新鲜了。”我火上浇油。
宋思源在小水哭晕之前一把抱起她走了,我翻了个白眼,准备去收拾兔子的时候看到了还立在一侧的许问渠。
“放辣椒吗?”许问渠从袖兜里掏出一把辣椒来。
我立刻眼冒金光点头如捣蒜。
我和他都爱吃辣,但宋思源家不吃,所以小时候他总到处搜罗辣椒偷塞给我。
“少夫人在寺中可还习惯?”
我点点头,接过来辣椒。
“少将军身旁那位姑娘……”
“你家将军都走了,你还跟我孤男寡女两个人留在这里?”我才不想听这些绿油油的故事,便开口打断了他,抓着兔子往柴房走了过去。
烤兔子好吃,加了辣椒的烤兔子更好吃。
我在睡梦中还吧唧着嘴回味无穷,兔肉的焦香不断扑鼻而来,香得人口水都要出来了,咬一口热辣无穷,烫得舌尖……哎不对啊,怎么感觉烫的是我的脚丫子呢?
我睁开眼,只见四周烟雾和火苗交错弥漫,我仿佛那只兔子一样,再过一会儿就该被烤熟了。
愣神的功夫,火已经蹿上了床尾,我跌跌撞撞摔下床,往门口挪了几步便呛晕了过去。
兔兔,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佛门圣地吃你的啊。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将军府了。
宋思源趴在床边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天光,还抓着我的手垫着脸。
过分了啊。
我看着他那张只有睡着时才勉强可入眼的脸,在心里把他骂了一百遍都没勇气把手抽出来。
想当年,宋思源第一次拉我手我躲了一下,便被他变着花样连嘲带讽骂了三天三夜。
再想当年,宋思源第一次亲我脸我推了一把,便又被他变着花样连嘲带讽骂了五天五夜。
这回我要是再敢抽手,按他现在如花美眷还有儿子的状态,怕是直接将我休了也不一定。
这年头二婚女人很难再嫁的。
“……嘤……”宋思源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谁能想到堂堂云麾将军说梦话的时候居然是个娘唧唧的嘤嘤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这头正捂着嘴笑得快抽搐,那边宋思源悠悠转醒,幽幽的目光锁定了我。
“还能笑得出来,你怕不是被烧坏了脑子?”
啧,好好的人,一说话就废了。
见我不做声,宋思源便开始了他蹬鼻子上脸的表演:“深夜外出便罢了,还在寺中杀生,吃便罢了,还不把余火灭净,怎么,打量着叫寺中众人一并给那兔子陪葬吗?”
陪你奶奶个腿儿!老娘命差点儿没了,你满心满眼都是你那新欢的兔子!小心眼儿的男人生孩子没屁眼!
“连走了水都不知道,若不是我……”他顿了顿,“若不是我派问渠进去,你怕是早成了烟了!想我堂堂云麾将军的发妻竟蠢笨如斯!”
嘴贱的男人生孩子也没屁眼。
“怎么这会子哑巴了,前日不是很能说吗,两三句话便把小水惹得……”
“关你什么事!”
我被他叨叨得实在受不了了,“要不是因为没月钱我会饿肚子吗?我不饿我会吃兔子吗?再说了那火我是灭了又浇了水才走的,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造成的?
“而且救我出来的是许二牛又不是你,你有什么资格骂我!那个小水小土的,又不是我让她哭的,我是她的眼泪吗我说流就流?真要是那样的话,我早就不在你们这个……”
我还要往下说,但瞥见宋思源脸色越来越差,仿佛只要我敢把话说完了他就敢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早就什么?”他靠过来,捏着我的下巴瞪我,“早就想干什么?嗯?”
“……我跟你说不通!”我推开他,跳下床往门口跑。
“你敢出去!”宋思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高,挺冷。
我顿了顿,咬着牙说道:“你既然那么嫌弃我,我还赖在这里干嘛?”说完便推开了门。
门口站着许问渠,一见我立刻弯下了腰行礼:“拜见少夫人。”
“呵,我算哪门子夫人,”我学着宋思源冷笑,“看在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好心替我求求你家将军休了我罢!”
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潇洒如斯,霸气如斯。
只是要有双鞋穿就好了……
偌大一个将军府,我能去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琢磨了一会儿,我打算绕去花园假山后,那里是我的秘密天地,从小受了委屈就去坐一阵儿。
但人倒霉,连喝水都能塞牙缝。
我刚进花园,就看见了笑盈盈赏花的婆母和大肚婆小水。
“呀,姐姐来了。”小水眼尖,赶在我溜走前喊了一嗓子,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婆母扫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
嚯,不愧是母子,和宋思源那股子劲儿一模一样。
但就算我敢怼宋思源还敢胆大包天让他写休书,也不能证明我敢这么对他老母。
于是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母亲大人安好。”
“呵,你不在我眼前晃便是饶我这老婆子不死了。”
“儿媳不敢。”
“沈家虎门无犬女,你有何不敢的,放火烧寺不是都做得出来么。”
“儿媳不敢。”
“起来吧,让将军看了又该怪我苛待你了。”
我低眉顺眼地站起身,扯过裙摆遮住了光脚丫。
“到底是不一样啊,阖府将军也就心疼这一个,也不知是可怜她年幼便失了双亲呢,还是舍不下和她娘的那段情呢。”婆母一边说一边摘了朵芍药花在指尖转着,话说完了芍药花也被她捻烂了。
正所谓辣手摧花是也。
我继续安静如鸡,立在一侧听她阴阳怪气地骂完我娘再损宋思源他爹,这些话听了十年,倒背我都背得出来了。
想当年,宋思源他爹刚当上骠骑大将军,本来打算回京求皇上给他和我娘赐婚,但一道圣旨下来,他只得迎娶了当时的公主,也就是宋思源他娘。
我娘是个女将,性子烈不服管,最恨背信弃义,便拒绝了他爹要纳我娘为妾的主意,和自己的部下也就是我爹成婚,两人解甲归田隐居于杏花村。
后来军医许二牛的爹也去投奔了他俩,再后来我出生,我娘难产而死,再再后来,便是我爹被贼人杀害,我入将军府了。
让老情人的女儿当自己的儿媳这个想法……嗯,换我我也气死。
更何况人家还把我养大了。
所以宋思源他娘怎么对我我都会忍着。
宋思源他娘骂了我快半个时辰才施施然离开,躺了一天的我本来就又虚又饿,再被日头晒了这么久,身子晃了晃就栽倒了过去。
噗通一声,宋思源他爹养的锦鲤都被我砸上了天。
我再醒来的时候,床边没有宋思源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想喝水,但扑腾了半天都没够到茶壶,反倒碰翻了茶盏,叮呤咣啷砸了一片,还把自己的手腕给划了个口子。
才出火场,又进池塘,现下又来了个血流成河,啧啧啧,所谓流年不利也就这样了吧。
“少夫人?!”许问渠闻声推开门,见我瘫坐在地上捧着血淋淋的手腕发呆都震惊了,慌忙从怀里扯出一块手绢替我包扎,“有些疼,少夫人忍着些。”
我看着他替我包扎的手,他的手背上有道疤,是小时候背我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二牛,你当时疼吗?”我摸了摸他的疤。
有我现在疼吗?估计有吧,当时他哭得仿佛手掉了一样,差点儿把山里的狼引来。
“什么?”许问渠忙着给我止血,连抬头看我一眼都顾不上,“少夫人为何要做傻事啊?!”
“你别叫我少夫人,没人把我当少夫人看,我也不想当什么少夫人!”他吼我我也吼他,反正我嗓门比他高。
许问渠顿了顿,将手绢系好,压低了声音问我:“……清清,你不开心吗?”
我没说话,只是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
十年了,终于有人问我开不开心了!
我不开心,我爹死了,整个将军府只有将军对我好,可他居然在醉酒时抱着我想亲我。
将军夫人恨我娘,捎带着恨我,两位小姐心疼她们的娘,就也恨我,宋思源也讨厌我,小厮丫鬟也看不起我。
我在府里要学规矩看眼色,出了府要干粗活饿肚子,不休妻要守活寡,休了妻要流浪……
这还怎么开心得起来?!
我扑进许问渠的怀里,哭得差点儿梗过去。
许问渠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那样低声唱:“一绣一只船,船在江心里航,绣了个姜太公,手持钓鱼竿,二绣张果老,骑驴过州桥,张果老骑驴过的是赵州桥……”
我抽抽搭搭接茬:“你这只手帕还是我绣的呢,绣了只吃草的小奶牛。”
许问渠笑了,正要说话时却忽然轻轻推了我一把。
“少将军。”他朝门口一拜。
我跟着扭过头,看见宋思源站在门口,脸可能是刚蹭了锅底,黑得暗无天日的。
“许副官好兴致,推了中书侍郎府的亲事,竟跑到我府上与我家夫人叙起旧来了?”他一如既往地冷笑着。
许问渠再次拜倒,声音却不似从前那般恭敬:“少将军可还记得当初与我的承诺?如今……”
宋思源打断他:“如今也好得很!”
许问渠起身,走至他面前与他鼻尖对着鼻尖地互瞪了半天,最后淡淡道:“若是好便再好不过,我的话依然作数,少将军请铭记于心。”说罢便离开了。
我呆坐在地上,怎么想都觉得我应该在床底而不是在这里,毕竟这男男吧,多少还是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别宋思源一个杀人灭口直接将我咔嚓了。
“你还不起来?”宋思源冷酷地质问我。
我翻了个白眼,用没受伤的左手艰难地撑着地往起爬。
大约是我的动作太过蠢笨,宋思源上前一把将我提了起来,被他甩进怀里的时候,受惊不已的我狠狠搂住了他的脖子。
“嘶——”
啧,这么娇弱金贵的人儿居然还是个领兵作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我又想起许问渠的话,有些怀疑宋思源的战功都是许问渠给他立的,这才连感情带军功一并被人家抓了小辫子。
宋思源一路嘶嘶哈哈地将我扔到床上,不等我躺好便挤开我躺在了我身边。
“你干嘛?”
“睡觉!”
“你没卧房了吗你跟我挤什么?”
“这本就是我的卧房!”
哦,自我和他成亲后,我原来那间小破屋便成了下人房了。
但是他也没和我一起睡过呀,这会儿突然挤过来干嘛?!
“你之前睡哪便再睡哪去,我不跟你挤!”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睡在这里不行吗?”
“呵,你放什么屁呢,老娘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狗屁的你妻子,你不要凭白污了我的名声!”
宋思源没做声,而是撑起身子盯着我看了起来,看了好半天,他嘴角一勾:“这是不想做黄花大闺女了?”
下流!
我抬腿给了他一膝盖,恶狠狠道:“想不想也轮不到你!”
三年前我和他成亲那日,新婚之夜宋思源喝成了一滩烂泥,大着舌头指着我说:“我娶谁都轮不到你来!”
女子报仇三年也刚刚好,如今我可算是原话还给他了。
宋思源估计是没想到我的嘴能如此青出于蓝胜于蓝,捂着肚子呆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走得还挺黯然神伤的。
三年前我独自过了洞房花烛夜,将指尖血滴在白喜帕上时,也挺黯然神伤的。
我喜欢宋思源,虽然他总嫌弃我,可我就是没出息地喜欢上了他。
但我没想到,他嫌弃我嫌弃到洞房都要躲我,成亲没三日便请命去了边境,再回来时不光有了美妾还有了未出世的孩儿。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苦来逗弄我?我这一腔春水,可是诵经念佛整整三年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里也没怎么太平。
一会儿梦见宋思源对着我的脸左右开弓地啪啪啪直抽,一会儿梦见他掐着我手腕的伤口死死不放,天将明时还梦见他指着我骂,骂着骂着忽然变成了一只狗,扑上来狠狠地在我嘴上啃了一口……
“不要!”我被吓得腾一下坐起来,房间里依旧很安静,没有狗一样的宋思源,也没有照顾我的下人们,连昨日守在门口的许问渠都不在了。
我松了口气,目光不经意扫到了手腕。
许问渠的牛吃草手帕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纱布和纱布里透出来的黑褐色的药。
梦里乱七八糟的场景又跑了出来,难道真是宋思源?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小水娇滴滴灌了蜜一般的声音便传了进来,而后又是宋思源的笑声。
我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打不醒你个白日做梦的癞蛤蟆!
我手上的伤养了两个月才出门,其实若不是婆母生辰,我今日也不会出来。
我偷溜出府买了婆母最爱吃的糕饼,每年她的生辰礼都让我头大不已,后来见她总吃街尾喜乐坊的点心,便偷偷攒钱送了几次,她虽然没夸我,但也没再如前些年一般挖苦我了。
我按着婆母的口味细细安顿了一番,末了又加了一句:“师傅,家中有孕妇,糕点万不可加不利于胎儿的食材。”
“姑娘放心,将军府夫人的口味我可门儿清,”师傅熟练地忙活着,“你家少夫人也爱吃我家的糕点,前些日子少将军还陪着来了一趟呢。”
“哦,这样啊。”我笑了笑。
“我瞧着少夫人肚子圆圆的,怀的一准儿是个小世子!”师傅的妻子插话道。
我再次笑了起来:“如此便承您吉言了,待小世子出生,我一定向少将军为您二位讨个赏。”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吃了我送的糕点后,小水忽然腹痛不止,不多时便滑了胎。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婆母一听太医的话,便扑过来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嘴角都渗出了血来。
“你比你那娘更可恶!”她说着,便又给了我一耳光,“你们母女俩这是存心要我的命啊!”
我舔了舔嘴角,腥甜的气息瞬间在嘴里弥散开来。
婆母见我不做声,越发来气,抓起桌上的茶杯边掷到了我肩上。
许是我多日不出门瘦身成功,茶杯在我肩胛骨上磕了一下便裂开了,碎片擦着我的脸颊划过,我又听到了皮肉绽开的声音。
类似于呲啦,但又要闷上一些的声音。
当年我和许问渠躲在米缸里时,听见的全是这种声音,还伴随着求饶哭喊声,令人窒息又绝望。
有人冲上来将我护在了怀里,但我看不清是谁,周围又吵又闹的,我也听不清是在说什么,我只记得我不断重复念叨着一句话。
“对不起。”
我替我娘道歉,她不该被将军喜欢上。
我替我爹道歉,他不该被山匪杀害了。
我替我道歉,我不该被接进将军府来。
宋思源来看过我一回,他说他会将事情调查清楚,我笑了,跪下朝他一拜:“求将军看在多年情分上,与我和离吧。”
“不,”宋思源摇头,咬着牙说,“不,我不要。”
“那便杀了我吧,小水姑娘滑胎是我做的手脚,我不光想害死那孩子,还想害死她,还有婆母。”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宋思源怒喝道。
“我知道,左右是我娘对不起你娘,罢了罢了。”我抬起头朝他一笑,起身躺回了床上。
许问渠早就来过,我被关起来的第三日夜里,他趁守卫不备闪身进来,先是帮我给脸上敷了药,又取出吃食看我吃完,才开口将他这几日查到的一些事情告诉了我。
原来杀害杏花村全村的,不是山匪流寇,而是得知我即将成为将军府世子妃的将军夫人,许问渠的娘在将军府见过领头的那杀手,这才以死换了我们的平安。
我在将军府的这十年,她无数次要将我置于死地,但奈何我命大,每次都在宋思源和许问渠的帮助下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小水也是她安排的,那姑娘是她闺中密友的女儿,自小便爱慕着宋思源。
宋思源去边境那日,她给小水出主意,让她一路打马追随,最后寻机会灌醉了宋思源,但也只有那一次。于是小水又按她的方法假孕,最后嫁祸于我。
我的婆母这一辈子都在和我娘斗,纵然我娘已经与将军恩断义绝,纵然我娘已经成亲生女,纵然我娘已经化作枯骨。
“清清,你若是不愿再和她纠缠,我就带你走。”许问渠说。
我笑了,问他:“你刚才说,是宋思源救了我许多次?”
他怔了怔,点头称是。
当年我和许问渠初入府,两个山野间长大又失了双亲的孩子在将军府过得战战兢兢的,再加上有将军夫人的授意,我们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
宋思源聪明又善良,最见不得别人受苦,便偷偷帮我们,后来许问渠长大了些能扛事了,便成了他俩一起保护我。
我被小姐们打骂,宋思源就找个由头让她俩吃哑巴亏。
我做不完活,宋思源就偷偷和许问渠帮我做。
我爱吃辣,宋思源就将辣椒塞给许问渠让他带给我。
他表面上嫌弃我嫌弃得要死,却如我一般,早就生出了喜欢来。
下了药的吃食他先吃,受了惊的马匹他拦着,人牙子他去赶……
为了保我平安无虞,五岁便可成诗的他放弃了做锦绣文章,跟着军营日日操练,让自己的手染上鲜血。
怕我不甘心受委屈,新婚夜他不敢碰我,拉着许问渠聊了一夜,向许问渠承诺,定要护我一生一世快乐周全,不然许问渠便会带我走。
天亮后他向皇上请命奔赴战场,试图用军功为我赚得荣耀和地位。
他告诉婆母将我送至寺中,名为祈福,实则是保护,甚至担心寺中吃食被人下手脚,我的一日三餐都要自己交月银换食材自己做……
他最后悔的便是酒后将小水看做是我,得知小水有孕后更是自责不已。
回府后更是因为婆母提出休妻的事情和婆母大吵一架,顶着不孝子的骂名也要保住我正妻的地位,于是才有了周管家的毕恭毕敬。
我爬狗洞被抓那夜,他本想携了小水来与我认错,但哪成想一路上小水不停地讲些红杏出墙的故事。
到了寺里我又不在,早被收买的尼姑更是口出妄言,称我常常深夜外出,天亮才衣冠不整地回来。
说话间小水带来送给我做伴的兔子跑了,再见时已经成了我手里的晚餐。
火也是小水安排人放的,只是恰好宋思源就睡在我隔壁,火起来时他冲进去将我抱了出来,肩膀被烧断的房梁狠狠砸了一下。
我伤了手,和许问渠说的做的他全目睹了,他心疼我一次次受伤,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我,因为我话而难过又吃醋,可最后,只化作手腕处厚厚的纱布和药膏。
我想起这十年间宋思源对我的嫌弃,竟生生从苦咸的眼泪里尝出了甜。
所以当他说他会查清楚这一切的时候,我满心除了对他的心疼,便只剩下不舍。
我怎么舍得他再为我失去更多。
有一个善妒的娘就行了,不必再成为杀人凶手的儿子。
“许问渠,带我走吧。”我擦干泪。
最后能见宋思源一面,我已十分知足,只不过他如我所料没同意和离,我便只能和许问渠深夜偷偷离开。
破晓时分,我和许问渠已经出了城,再往前走便是荒郊野村,一如当年的我爹娘。
作者| 深海鱼羊
原标题:《与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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