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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是我在善导书屋的讲座整理。内容接近14000字。）

今天我们讲鸠摩罗什。

1、

在讲之前，先说点别的。比方说一本书，书上面的每一个字，有没有重量？一张A4纸，打满字之后，它的重量和之前相比，有没有变化？如果有，我们怎么称出一个字的重量？

有人称过。他用个精密仪器，先把白纸放到密闭容器里，称一下，拿出来打上字，再称。你猜结果怎么样？打完字，纸反而轻了。为什么呢？因为打印时，纸的温度升高，里面的水分蒸发了一部分。等把纸拿出来，放到房间里一段时间，湿度恢复到和之前差不多，再去称，质量跟以前变化不大。这样，还是称不出来每个字多重。

不过，有个办法。买一盒墨，全打一个字，比方说“正”，都按五号字打，你看打多少“正”能把一盒墨耗完，再称称空盒的重量，得到墨的重量之后，除以字数，就可以得到每个“正”字重量是多少。

再想第二个问题：电脑里面的数据，有没有重量？假如你有个硬盘，100个T，空白的时候，和存满100个T的文件之后，重量有没有变化？如果文件小，我们可能称不出来，比方说1k，但是100万T呢？它的重量还是零吗？如果不是的话，凭什么1个k的数据重量就是零呢？

为什么要这样问？是要引发我们思考，脑子里的思想、意识，有没有重量？一列车厢，所有人都在座位上不动时，和大家都在车厢里又蹦又跳时，车厢的重量有差别吗？一升水，在1摄氏度和4摄氏度的时候，重量是不是有区别？你睡觉的时候，大脑某个部位是不活跃的，你兴奋的时候，它就活跃起来了，表现为神经元中某些分子的运动。那大脑活跃的时候，重量会不会增加？

再想一个问题：我们的影子，有没有重量？怎么去称影子的重量？一个180斤的人和100斤的人，影子重量有差别吗？蹲下去的时候，和站着的时候，影子的重量怎么变化？甚至有没有可能，影子的重量是负的？

影子，是有“质碍”性的。你站在大树底下，比站在太阳下面要凉快一点。影子，也是一种物质。物质，在佛教里叫“色”。虽然不完全吻合，但大体差不多。佛教对“色”的定义有很多种，比如说，是四大所成，或者说，会变坏。色有个特点，就是“质碍”。一般来讲，色有一定的质量，要占据一定空间，能妨碍到别的色。

但是，是不是所有的色都有质量呢？有个东西叫“戒体”，经常被看作“无表色”，或者“法处所摄色”，它也属于色。一个人出家受了戒，如果持得好，就算睡觉的时候，“戒体”也在增长，“戒体”具有“防非止恶”的功能，可以防止他干坏事。那么，戒体重几斤几两？

为什么讲鸠摩罗什要先说这些？这跟鸠摩罗什有什么关系？

有蛮重要的关系。如果我们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就不可能了解鸠摩罗什想什么，也很难理解为什么鸠摩罗什地位那么尊贵，被皇帝看重，有那么多弟子，翻译事业开展得很顺利，却一直感到孤独。

2、

鸠摩罗什是公元401年来到长安的，当时是后秦弘始三年，他58岁。九年之后，410年，有个叫佛陀跋陀罗的禅师，也到长安了。佛陀跋陀罗，也叫“觉贤”，佛陀，就是“觉”，觉悟的意思，跋陀罗，就是“贤”。

觉贤是个禅师。我们今天说某某禅师，好像出家人都是禅师，某某青年到寺庙请教禅师一个问题，禅师告诉他，你要放下。其实，要懂得禅，才叫禅师。就像法师、经师、律师、论师。那时候的“禅”，就是禅那、禅定，简单讲，就是打坐。跟慧能之后禅宗的禅，不太一样。慧能之后的禅宗，不太在乎打坐了。但觉贤禅师，是懂打坐的。

觉贤禅师来长安之前，鸠摩罗什已经在长安弘扬禅法了。鸠摩罗什刚到长安不久，就翻译出一本书叫《禅要》。但他这个《禅要》其实是汇编，不是完整的哪一家的禅法。当时有上千人学鸠摩罗什的禅法。等觉贤来到关中，好几百人跟着觉贤学。觉贤的禅法跟鸠摩罗什不太一样，主要来自两个人，一个叫达摩多罗，一个叫佛大先。后来，觉贤就写了一本书，《达摩多罗禅经》，简称《达摩禅经》。今天很有名的朱清时先生，退休以后，天天打坐，就是根据《达摩禅经》。这个达摩，不是禅宗祖师达摩。

《达摩禅经》序里有一句话，评价鸠摩罗什的禅法：“虽其道未融，盖是为山于一篑。” 意思是，虽然鸠摩罗什的禅法还不够圆融，不够完美，但就像盖一座山，鸠摩罗什也算添了一筐土。有人把“为山于一篑”理解成“功亏一篑”，“盖一座山，少了最后一筐土”。要是那样理解，前面的“虽”字就不太讲得通了。这句话把鸠摩罗什的禅法看得很不高明。是谁说的呢？慧远大师。净土宗初祖，庐山慧远。

鸠摩罗什的禅法被批评，一个原因是传承不清晰，说好听一点，“博采众家之长”，说不好听一点，“大杂烩”，“不正宗”。今天还有很多人喜欢用“没有传承”批评别人，问人家：你师父是谁？你师父的师父是谁？能不能往上一直捣到释迦牟尼佛那儿。如果你说不清楚，不好意思，你没有传承，你的法不可信。因为太多人在意这个，乃至有人会编造一些历史来证明自己是正宗，禅宗里，就很多这样的事。

另外一方面，慧远肯定觉贤的禅法，贬抑鸠摩罗什的禅法，也牵涉到小乘定学和大乘定学的区别。

觉贤大师很厉害，他翻译过《华严经》。历史上《华严经》被完整翻译过两次，第一次就是觉贤翻译的，叫六十华严。唐朝实叉难陀又翻译过一次，叫八十华严。零散的翻译就很多了。虽然觉贤翻译过《华严经》，但他的佛法主要是小乘，声闻乘。其实，大小乘的根本区别，在发心和证果上，但是，发心和证果是难以判断的，所以我们很多时候习惯从讨论的道理上来判断。像《华严经》、《涅槃经》这些就被叫做大乘经典。而这两部经，觉贤都翻译过。那为什么还说觉贤的思想主要是小乘呢？因为觉贤对“诸法皆空”的理解，和小乘特别像，和大乘不太像。小乘大乘的思想，很多时候并不是对立的，而是杂糅在一起的，所以说他“主要”是小乘。具体细节我们后面再讨论。

《达摩禅经》也主要是声闻禅法，讲什么呢？安般念、不净观、四无量心、十二因缘这些。声闻禅法，并不是只有声闻才用。它是三乘所共的，菩萨声闻都可以用。但菩萨禅法就不一样了，是大乘不共的，声闻就不太懂了。

声闻的禅定，一般是盘腿坐在那里，把心放在一个所缘境上，慢慢摄心入定。但菩萨的禅定，行住坐卧都可以在定中。我记得《影尘回忆录》里讲过一个故事，说谛闲大师到北京给人讲经，讲的时候别人记下来，第二天拿给他看，他就问：诶，这个我昨天讲了吗？人家说，讲了。又看一段：这个我昨天也讲了吗？也讲了。后来人家知道，你看着他在讲经，实际上他早就入定了。你看一个人在说话，开车，做事有条不紊，他的心可能在很深的禅定之中。大乘是有这样的禅定的，但声闻乘没有，声闻乘到二禅，就“内净”了。“内净”是一个禅支，我们判断禅定层次，就是从禅支上判断。眼耳鼻舌身，就像通向外面的五个门。你进入二禅，眼耳鼻舌身，这五扇门都关起来了。所以声闻，进到二禅以后，不可能跟人家说话，也不可能做事情。但是，大乘佛教里面，有一句话：“不起灭尽定，而现诸威仪。” 你看着他在说话，走路，吃饭，实际上他在很深的定里面。

在具体修法上，声闻禅定是找一个所缘境，比方说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慢慢入定。但大乘不一样，大乘有点像我们平常喜欢说的：你什么都别想。我们觉得一个人钻牛角尖，想太多，就告诉他，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容易吗？做不到的。除非死了，或者休克，或者深度睡眠，要不就是得了阿罗汉。大乘认为，你的心和外物都是空的，你说把心集中在呼吸上，其实不仅呼吸是假的，心也是假的。没有什么心可以集中，也没有什么呼吸可以成为心集中的对象。那你怎么入手呢？大乘的禅法，太玄了。

但还是要下手，只有姑且找个东西当拐棍，回头就把它扔掉。这叫“以楔出楔”。大乘里面的唯识宗，就用这种方法。但鸠摩罗什弘扬的中观学，连“楔”都不要，就更难了。所以有了觉贤的禅法，很多人觉得禅法还是觉贤靠谱。

修禅定时，常用“不净观”，不净观很重要，要经过观不净，才能慢慢建立起坚固的出离心，然后可以接着做净观。但是“不净观”观的对象，是真的是假的？也是假的。和以后“净观”的对象一样，都是假的。有人因为修不净观，修得都想自杀了。这是过去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虽然这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讲，要修禅定，还是得从不净观这里过。所以说，修禅定是蛮危险的，如果没有正见作为先导，不容易得到正定。那么鸠摩罗什教的禅法，直接从“空”契入，就更加不适用绝大多数人了。

慧远曾经给鸠摩罗什通信，请教问题，包括“般舟三昧”问题。般舟三昧，就是禅定。定中可以看见十方佛、阿弥陀佛站在你面前。那么，修成之后，站在你面前的佛是真的吗？也不是。虽然你可以朝他问问题，他也会回答你，但他并不是真正的佛，佛的法身你看不到的，那只是定中境界。

鸠摩罗什给慧远写过一个偈子，口吻很客气，表示慧远对禅法的理解还不彻底。偈子最后，鸠摩罗什说：“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意思是，您得到的法，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得到您的开示。这只不过是客气的说法。

3、

觉贤的《达摩多罗禅经》，是在庐山写的。为什么在长安的时候没写呢？因为觉贤在长安没待多久，就被赶跑了。就带着弟子，跑到庐山见慧远去了。

为什么被赶跑呢？有人说，觉贤弟子中有人品行不好，违反了戒律，觉贤跟着受牵连，就走了。等到了庐山，慧远还给姚秦的君主和僧团写信，解释情况。但内在的、更重要的原因，是觉贤和鸠摩罗什见解不同。

这两个人都是大师。大师跟大师，看法也不一致。不一致并不代表谁对谁错。菩萨为了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会有种种示现，用不同的教法，来接引不同的根机。我们的根机，如果更适合鸠摩罗什，就学鸠摩罗什；如果更适合觉贤，就学觉贤。不一定非得说，我的比你的好，或者你的比我的好。

觉贤刚到长安，鸠摩罗什非常高兴，两个人经常讨论。觉贤对鸠摩罗什说：我看你水平也不高嘛，你对经典的解释，一点新意都没有，怎么会有这么大名气？鸠摩罗什说：因为我年纪大，我哪有什么本事呢。

姚秦的太子，为了听觉贤说法，把他叫到东宫，罗什因为一直是座上宾，当然也在。罗什就问觉贤：为什么法是空的？觉贤说：一切色，一切物质，都是由众多细小的微粒构成的——佛教叫极微——物质是没有自性的，所以，色是空的。罗什就问：你用极微来破除色的实在，用什么来破除极微的实在呢？

觉贤就说：你想把极微也破除？我不敢苟同。

鸠摩罗什和觉贤，都认为物质是由原子组成的，或者说，夸克组成的。但是，原子或者夸克，能不能接着往下分？觉贤认为不能，到极微，就到头了。极微必定不能破除。鸠摩罗什认为，可以无限破除下去，直到什么都没有，换句话说，极微根本不存在。因为觉贤对“极微”持这样的看法，哪怕他翻译了《华严经》、《涅槃经》，我们还是觉得他是以小乘思想为主。

极微不存在，是违反直觉的。也就是说，组成物质的基本单位，质量是零，体积也是零。质量是零、体积也是零的极微，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反而有了质量、体积了呢？多少个零加起来能等于一呢？一般人接受不了，但鸠摩罗什是这个立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好比“一即是零，零即是一”，“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觉贤翻译的《华严经》、《涅槃经》，都是讲“有”的，但并不是“极微”的有、组成色的基本粒子的有；而是“如来藏”的有、清净佛性的有。而鸠摩罗什翻译的《般若经》、《中论》，是讲“空”的。以《中论》的标准看，根本不需要有“如来藏”；因为“空”，一切法都得以成立，并非一切假的东西必须以实在的东西作为后盾，性空本身就是缘起。鸠摩罗什，是空宗的立场，觉贤，是有宗的立场。关于空宗有宗，我们简单介绍一点佛教历史。

佛教有部派佛教，大乘佛教。部派佛教，有很多部派，有说18个的，有说20多个的。其中最重要的，叫“说一切有部”，简称“有部”；还有个“经量部”，简称“经部”。大乘里，比较早出来的叫中观，比较晚出来的叫瑜伽。中观是龙树菩萨弘扬的，瑜伽是无著、世亲两位菩萨弘扬的。有部的代表作，叫《大毗婆沙论》。经部的代表作，叫《成实论》。还有一部介于两者之间的，《俱舍论》。《俱舍论》本来是总结有部的，结果世亲菩萨发现有部学说里面有些不合适的地方，就加了一些经部的说法，因为加了一些经部的东西，就把有部的基础给撼动了。

从出现时间来讲，部派佛教里面，有部早一些，经部晚一些。大乘里面，中观早一些，瑜伽晚一些。大乘的中观要比部派的经部早，而且不是后面出现了前面就没了，它们是平行发展的。从“空”和“有”上讲，有部是讲有的，虽然“我”是空的，但是“法”是有的；如果“我”不空，那就是外道了。佛教都讲“无我”，“我空”才是佛教。有个接近外道的佛教部派叫“犊子系”，它讲“有我”，但是“我”是“不可说我”。其他基本都是“我空”。但是，法没有有？有部是“我空法有”。经部是“我法皆空”。大乘的瑜伽也是“我法皆空”，比经部空得还要多一点。空得最彻底的，是中观。鸠摩罗什弘扬的，就是中观。

4、

现在我们说说鸠摩罗什的生平。鸠摩罗什的父亲，叫鸠摩罗炎，祖父叫鸠摩达多，是天竺人，是国家的重臣，类似中国的宰相。在他们那儿，宰相是世袭的。但是鸠摩罗炎因为国家被别人灭掉，就出家了，跑到龟兹去了。龟兹国王有个妹妹，二十岁，非常聪明，过目不忘，很多人想娶她，她都看不上。鸠摩罗炎一来，她就看上了。她的哥哥，就是国王，逼着鸠摩罗炎娶了她，生了鸠摩罗什。怀孕的时候，有个罗汉说，你肚里怀了个舍利弗。就是佛陀门下智慧第一的舍利弗。

鸠摩罗什七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一块出家了。当时龟兹流行的是有部。鸠摩罗什七岁开始学“毗昙”，“毗昙”，也翻译成“阿毗达磨”，意思是“对法”，对佛陀所说法的解释。

佛陀说法是这样子的。比如有人对佛陀说，谁谁生病了，快不行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佛陀就点点头，等天快黑的时候，佛陀就从禅定中起来，到那人房间，给他开示。佛陀问：“色、受、想、行、识是我吗？” 人家说：“不是。” “色、受、想、行、识是属于我的吗？” “不是。” “我在身体里面呢？还是身体在我里面呢？” “都不是。” 说了这些，病人就解脱了。这就是佛陀的说法，讲五蕴、六处之类的。

佛陀针对每个人的说法，是很零散的。但是不要紧，当时有那个氛围，人们跟佛陀比较接近，所以简单的话就能让人开悟。比如马胜比丘对舍利弗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舍利弗马上就开悟了，“得法眼净”。我们现在看，那时候怎么那么容易？后来不行了，没有氛围了，就出来了“论”，也就是“对法”、“阿毗达磨”，对佛说的法做一些系统的整理，五蕴、六处、十八界这些，很多概念。这些概念是成体系的。就像学语言的语法。我们学中文，根本不用语法，在这个环境里泡，自然就学会怎么造句。但是学英文，尤其是没有语言环境的时候，就要学语法。阿毗达磨就相当于语法。如果你有幸生在佛陀的时代，直接听佛陀开示，你就用不上阿毗达磨。

但你要生在后来，要理解佛陀的说法，就需要语法，阿毗达磨，毗昙。鸠摩罗什就是从七岁开始学习毗昙的。学了两年，学得差不多了。九岁的时候，跟母亲到了一个地方，罽宾。遇到一个法师，盘头达多，跟他学《中阿含》《长阿含》，就是经。学了论之后就学经。

盘头达多向罽宾国王推荐，国王就找了很多人，来和鸠摩罗什辩论，人家一看，是小孩，就很不客气，结果都辩不过鸠摩罗什。那时候，鸠摩罗什还不到12岁。到了12岁，又跟他母亲回了龟兹。

回去路上，鸠摩罗什到了沙勒国，停了一年。这一年非常重要，是鸠摩罗什从小乘向大乘的转折。之前，鸠摩罗什在龟兹和罽宾，两个地方都是流行说一切有部。鸠摩罗什在罽宾学的《阿含》，《阿含》不能说是小乘，《阿含》就是佛说的法，但当时流行有部的地方，喜欢用阿毗达磨解释《阿含》，就把《阿含》理解小了。龙树菩萨写《中论》，就是为了破斥那些，抉发出《阿含》里面大乘的思想和精神。

有部的学说，在佛教教理上占到什么样的位置呢？打个比方，就像数学里面的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过去中国的佛教界，有个说法，“宗门”和“教下”。禅宗讲自己是“宗门”，别人是“教下”。实际上，唐朝的时候，佛教有很多宗派，为什么后来自称宗门的主要是禅宗呢？因为五代之后，别的宗派慢慢都不行了。宋朝天台宗还可以，再往后也不行了。

禅宗生命力相对强很多。净土也很强，因为没有门槛。有文化的可以学，没文化的也可以学。禅宗的祖师慧能，就没有多少文化。过去寺庙里，如果一个人识字，文化好，老师可能会让他“学教”，学教，就是了解一些教理。不过，不管是学禅的，还是学教的，都念阿弥陀佛，都和净土合流了。

学教的人向来是少数。一百年多前的北京，有人出家一辈子，还不知道佛教除了经忏、佛事之外，还有别的什么。要学教，“三藏”是最基本的。这里说的三藏，就是《龙树菩萨传》里说的“三藏”，小乘佛教。龙树菩萨花了九十天，把三藏学通了，到处找其他典籍，最后才碰到大乘。鸠摩罗什也是。包括觉贤、玄奘都学过三藏，一个例外都没有。

三藏，是教理的基础。三藏里面，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说一切有部。所以，它就好比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是必修课。有人喜欢谈量子力学、相对论，很高深，但如果他连微积分都不会，谈量子力学，就谈得不中肯。我们学佛，也可以走践行的道路，老实念佛，打坐，也可以。但如果想搞明白教理，就需要学三藏，学阿毗达磨，有部。简单地说，就是三学、四谛、十二因缘、三十七道品；五蕴、六处、十八界。《阿弥陀经》里面讲法音宣流，“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就是三十七道品。

沙勒国是交通枢纽。北边是龟兹，南边是印度，西边是月氏，西南是罽宾，东边是莎车和于阗。月氏和于阗，都是有大乘佛教的地方。鸠摩罗什就在沙勒国，碰到了大乘佛法。当时，罗什碰到一对兄弟，弘化大乘，鸠摩罗什一听，以前学的“阴、界、入”，也就是五蕴、六处、十八界，都是空的，就很郁闷，说你讲的经，把佛法都破坏掉了，就跟他们辩论。鸠摩罗什虽然12岁之前就跟罽宾一堆外道辩，都辩赢了，但这次碰到大乘，不行了，辩到最后，鸠摩罗什说：你讲得对。他就感叹：我以前学小乘，就像没见过金子，把黄铜当成最值钱的。从那以后，罗什就专攻大乘了。

早期流行的大乘是《般若经》。像《心经》、《金刚经》都是《般若经》。《金刚经》里说，须菩提听到这部经什么反应？“深解义趣，涕泪悲泣”。佛对须菩提说，如果有人听了此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此人甚为稀有”。但我们今天看，你听了《金刚经》，有惊、有怖、有畏吗？反正我是没有。我觉得大家可能也都没有。按照经上的说法，你要寒毛倒竖，冷汗直流，才是正常的。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如果你有，可能是你感冒了。难道能说，我们这样的根机，甚为稀有吗？肯定不是。那为什么《金刚经》还这么说呢？

因为时空因缘不一样。大乘佛法，是建立在声闻佛法的基础上。你先牢牢地接受了“蕴、处、界”这些法，把这些法看得坚实无比，觉得自己对世界、对真理的理解，已经到位了，顶多是一些细节上的修补；大的框架，地基都打得特别得牢，宫殿盖得富丽堂皇。结果有一天，大乘般若空的飓风来了，“轰”一下，宫殿瞬间塌了。你的感受就是，“深解义趣，涕泪悲泣”。须菩提是解空第一，他示现这种相，就是告诉我们：能不能接受信解大乘空义，从哪里看？就从听到时有没有“涕泪悲泣”上看。

要经过这个阶段，你才能够理解大乘佛法。如果没有，就表示你理解大乘空义的因缘还不成熟。对绝大多数人来讲，这都太难了。所以，为什么大乘最早出来的是龙树的性空学，后来才有唯识学、如来藏？因为唯识学、如来藏容易接受，性空学难接受。

《般若经》还有很多这样的话，说你拿满无量阿僧祇劫世界的七宝去布施，功德都比不上你受持读诵《般若经》里的四句偈，为人演说。我们今天看，这非常简单，有人天天抄《心经》，功德会有那么大吗？要知道，那个时候和现在，蛮不一样的。那时候，之所以特别强调抄经、为人演说的功德，是因为听到大乘经太不容易了。

在佛陀的时代，以及佛陀圆寂后几百年，大家都不抄经的。佛陀圆寂后，大迦叶主持，把佛陀说的法结集出来。但是结集不是编书，不是把结集的内容写下来，而是诵出来。那时候印度有没有文字呢？有文字，但是并不记录，只是口头传诵。出家人就是干这个的，每天吃了饭，打了坐，就是诵经。靠人力去一代代传。如果你诵的跟我诵的不一样，就会彼此有分歧，慢慢有了部派的分裂。在佛涅槃一百年后，关于比丘是不是可以手捉金银，就有了不同的意见，认为不可以的，就成了保守的上座部，认为问题不大的，就成了大众部。

后来，大乘佛法的流行，可能跟在家菩萨有关。在家众不像出家众，出家众杂事比较少，有很多时间来记诵佛法，在家众就没有这样的因缘，而且，大乘佛法，本来就难以接受。龙树菩萨那时候找大乘佛法太难了。为了流传下去，怎么办呢？把它写下来，就不再只用口头相传的方式了。所以你看大乘经上，经常强调书写、演说的功德，就是鼓励大家去传播它。而早期的《阿含经》和小乘的论藏里面，就很少有这些。

我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买一个MP3，256兆，256块钱，我同学说，价钱比较合理，一兆一块钱。今天肯定不会这样子。今天的小孩会觉得一兆一块钱难以想象。大乘经也是这样。当时得到特别难，而今天碰到很容易。因为很容易，我们反而没那么在乎了。

5、

鸠摩罗什回到龟兹，龟兹王亲自去迎接，那时候，鸠摩罗什的母亲已经证到声闻二果。大家就请鸠摩罗什讲大乘法，当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他讲完，大家很悲伤，很后悔，也很激动。一方面，发现以前学得不彻底，一方面，发现现在碰到好东西了。

我们看《龙树菩萨传》里，龙树菩萨到了晚年，问一个小乘法师，你希不希望我长久住世？小乘法师说，可不希望了。因为人家学了一辈子的东西，都被龙树菩萨摧毁了。小乘法师很伤心，所以这么讲。龙树菩萨听了，就躲到屋里不出门，后来就示寂了。我想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电脑是windows98系统，用的是wps，大一寒假回家，我就重装了系统，换成xp系统和office，我爸就很生气，他说，电脑被你这么一搞，我变成废人了！

鸠摩罗什以前的老师，盘头达多，听说鸠摩罗什学了大乘，就赶到龟兹问他：你从大乘里面得到什么了？这么推崇它？鸠摩罗什说：诸法皆空。盘头达多说：太可怕了，难道你要把法扔掉，追求空吗？

盘头达多讲了个故事，说有个狂人，请人家织布，让人家织得细一点，人家织得非常细了，他说还不够，还要再细，后来人家生气了，指着虚空说，看，这就是。狂人说：我怎么看不见呢？人家说：你不是要细的吗？这就是最细的。狂人很高兴，付了一大笔钱，其实什么也没得到。盘头达多说：你说的法，就跟这个差不多。

不过，鸠摩罗什很有耐心，一点点跟他讲，来来往往讲了一个多月，盘头达多终于明白了，反过来要拜他为师，鸠摩罗什不同意，盘头达多就说：小乘上，我是你的老师；大乘上，你是我的老师。

鸠摩罗什在龟兹住了差不多26年，一直到41岁，吕光攻破了龟兹。吕光是苻秦的将军。苻秦是中国的一个朝代，国君姓苻，所以叫“苻秦”，后来姓姚的当了国君，就叫“姚秦”。苻秦的时候，国君苻坚就想请鸠摩罗什来，另一方面，也想扩大势力范围，就派吕光去西域征讨，吕光就破了龟兹。吕光没有佛教信仰，发现鸠摩罗什很年轻，名气很大，就戏弄他，逼他喝酒，还把他和女人一起关在密室里。

385年，吕光把鸠摩罗什带到凉州。385年发生了三件事，一件是鸠摩罗什到凉州；一件是苻坚被杀，姚苌当了皇帝，苻秦变成姚秦；还有一件，就是道安法师圆寂。鸠摩罗什在凉州待了17年，等去长安的时候，已经58岁了。鸠摩罗什活了70岁，在长安待了12年。这12年，对中国佛教非常重要。

6、

鸠摩罗什在长安，翻译事业非常顺利，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他之前，道安大师在那儿翻译经典，培养了很多弟子。今天所有出家人都姓释，就是从道安法师开始的。道安法师的师父是佛图澄。我们上周去红螺寺，大家都知道红螺寺跟彻悟大师、印光大师的因缘，其实，红螺寺最早就是佛图澄建立的。

佛图澄没有翻译什么经典，但是他很厉害，有很多弟子。一个弟子叫道安，道安有个弟子叫慧远。佛图澄还有个弟子叫法汰，法汰姓竺，法汰有个弟子叫道生。佛图澄还有个弟子叫法和。法和跟道安是同学，道安在世的时候，法和也在长安。后来鸠摩罗什来了，法和就拜鸠摩罗什为师，他是鸠摩罗什最大的学生，比鸠摩罗什还大12岁。鸠摩罗什最小的学生是僧肇，当时才19岁。这是401年，鸠摩罗什58岁，法和70岁，僧肇19岁。僧肇很早就跟着鸠摩罗什，在凉州的时候，就是鸠摩罗什的弟子，鸠摩罗什的学说，他是理解得最好的。

道安活着的时候，就十分希望鸠摩罗什来，但一直没见到。他们两个人互相久闻大名，却没有机会见面。罗什到长安时，道安已经圆寂十六七年了。但道安的积累，让长安成为佛教中心，鸠摩罗什一来，就达到了鼎盛。僧肇说，我除了祇树给孤独园没去过，还有什么别的遗憾呢？

当时鸠摩罗什翻译经典，皇帝亲自拿着跟过去的版本核对。皇帝特别喜欢鸠摩罗什，他想：像鸠摩罗什这样的天才，如果不生个后代，基因不就没有办法流传了吗？他就给鸠摩罗什送了十个女人，让他一定接受。据说鸠摩罗什还是有后代的。

鸠摩罗什在长安翻译的经典很多，像《金刚经》、《阿弥陀经》、《法华经》，都翻译过。但是，他最想弘扬的，是龙树菩萨的学说，四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百论》是龙树菩萨的弟子提婆写的，其他三本都是龙树写的。

《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叫“三论”，加上《大智度论》，也叫“四论”。净土宗的昙鸾大师一开始也学过“四论”，后来转向了。可见和三论相应的根机，是非常非常少的。后来，隋朝有个“三论宗”。三论宗和三论，大体一样，但还是有一点差别的。“三论”是纯粹的“性空学”，就是龙树菩萨的特色。但是三论宗，不仅是龙树菩萨的特色，还夹杂了无著菩萨的思想，还有如来藏的思想。像《胜鬘经》、《涅槃经》这些，也是三论宗的经典，但它不是三论学。

三论里面，《百论》是破斥外道的，提婆菩萨后来是被外道杀死的，因为他破斥外道太厉害了，结了不少仇家。《中论》是对治佛教内部其他学说的，以《中论》的标准看，其他学说都不够彻底，《中论》是一破到底的，除了破之外，并没有立，破就是立。《十二门论》在观法方面，非常精妙。《大智度论》，“大”是“摩诃”，“智”是“般若”，“度”是“波罗蜜多”，“论”，是“对法”，《大智度论》，就是对《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也就是《大般若经》的解释。

鸠摩罗什翻译的《摩诃般若波罗蜜经》，404年翻译过一部三十卷的，叫《大品般若》，也叫“中品般若”。408年翻译过一部十卷的，叫《小品般若》，也叫“下品般若”。为什么《小品般若》叫“下品”，《大品般若》却叫“中品”呢？因为后来唐朝的玄奘大师，花了大力气，翻译了六百卷《大般若经》，其中的初分占到四百卷，那个才是“上品般若”。

鸠摩罗什翻译《大品般若》，三译五校，非常认真。《大智度论》是对《般若经》的解释，因为《般若经》内容太多，《大智度论》本来也多，鸠摩罗什知道中国人喜欢简要，所以略去了三分之二，就算这样，也有一百卷之多。但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龙树菩萨对于大乘名相的解释，主要体现在《大智度论》里。

可是，当《大智度论》传到南方，庐山慧远大师等人看到，果然嫌它太长了，删成了二十卷。鸠摩罗什非常伤心，感觉自己翅膀被折断了。鸠摩罗什本来还想写一部关于大乘的毗昙，后来想想中国人很不喜欢复杂繁琐的东西，就伤心地放弃了。鸠摩罗什翻译经典，都是一边翻译一边给弟子讲的。除了翻译，专门的著述非常少，只有一些零散的问答。他还写过一本《实相论》，现在也找不到了。

鸠摩罗什虽然有很多弟子，地位很高，名气也很大，但真正能够理解“性空学”的寥寥无几。于是，鸠摩罗什在给法和的偈子里说：“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哀鸾，是悲哀的鸾凤，孤桐，是孤单的梧桐，可见鸠摩罗什觉得知己很少。

鸠摩罗什有个重要的弟子，竺道生，也是佛图澄弟子法汰的弟子，后来成了鸠摩罗什的学生。鸠摩罗什来长安之前，道生和慧远都在庐山，当时庐山有个僧伽提婆，弘扬有部，道生和慧远都学过。后来，鸠摩罗什到长安，道生也去长安跟他学，没学太久就走了，回到南方了，应该是不太相应。

道生有个著名的典故，“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当时，“阐提成佛”的思想还没有流行到南方，道生就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阐提也可以成佛”，大家都认为他有毛病，把他赶走了。他就在城外对着石头说法，石头频频点头。后来，北方昙无谶翻译出《大般涅槃经》，传到南方，讲了这个道理，大家大吃一惊，认为道生“孤明先发”。

《涅槃经》是讲涅槃四德，“常乐我净”。在声闻佛教里，“常乐我净”是被看作四种颠倒的，在中后期的大乘里，反而作为涅槃功德的名称。这就是“真常”的思想。后来中国佛教几乎每个宗派，都多少融合了这种思想，包括“三论宗”，也受它影响。最干净的，不受它影响的大乘，就是“三论”，纯粹的龙树学。

龙树学以“破”为主，破斥邪见，邪见破斥了，正见就显出来了。《中论》《百论》都是“破”。“立”的部分，主要是《大智度论》。鸠摩罗什曾经想写大乘毗昙，后来“凄然而止”。不过，和鸠摩罗什大约同时代的无著、世亲菩萨，发展了瑜伽行派，完善了大乘法相。但那些和龙树菩萨的思想也是不同的。

因为龙树学理解起来太难，鸠摩罗什后来就翻译了一部《成实论》。《成实论》是小乘经部的著作，破斥有部的。有部讲“我空法有”，《成实论》讲“我法皆空”。经部是从有部中发展出来的，之所以叫“经量部”，就是“以经为量”，以佛陀说的法为衡量的标准，所以它里面既有系统的阿毗达磨的成分，又回归到了佛陀说法本身。另外一方面，经部出现比中观要晚，可见“法空”的思想，也在慢慢被接受。

鸠摩罗什觉得，《成实论》可以作为小乘到大乘的阶梯，就翻译了它。果然，有毗昙基础的中国人，读到《成实论》非常欢喜，立刻被它吸引了，后来，在南方渐渐流行，到梁代达到鼎盛。而且，当时的中国人甚至把《成实论》当作大乘看。因为《成实论》的风靡，给“三论学”提供了土壤，隋朝三论宗崛起，成实宗就一蹶不振了。不过，崛起的三论宗，也因为融合了“真常”的思想，不再是纯粹的龙树学面目了。

7、

最后简单说说戒学。在道安大师的时代，他就很重视戒律，当时戒律还没有传过来多少，他认为戒律是当务之急，制定了僧尼轨范，还有布萨忏悔的方法。

道安的弟子慧远大师也非常看重戒律。慧远晚年在庐山三十年没出山，年老病衰，身体特别不好了，弟子给他弄点豆子做的药酒，他说这个是酒，不能喝，人家就给他弄了米汤，他还是不喝。人家就又给他弄点蜂蜜水，他就让人去查查有没有违犯戒律，查到一半，他就往生了。

在对待戒律上，鸠摩罗什和慧远大师不太一样。鸠摩罗什早年，从罽宾回龟兹的路上，碰到一个罗汉，对他母亲说，你要好好守护这个沙弥，他如果到三十五岁还不破戒，就厉害了，就要大兴佛法，度无数人。后来吕光逼他喝酒，姚兴送给他女人这些，如果从声闻角度看，就算破戒了。要是慧远大师，恐怕死都不会干。但如果鸠摩罗什也那样，纯正的大乘般若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传入中国。鸠摩罗什也常常讲：就像臭泥中长出莲花，大家去采莲花就行，不要去采臭泥。

为什么莲花长在臭泥中？因为这里是娑婆世界。如果在极乐世界，就有莲花而没有臭泥。极乐世界是“宝华千万种，弥覆池流泉”，哪里有臭泥呢。

大乘和小乘，对戒律的理解也不太一样。大乘的菩萨戒叫“三聚净戒”：摄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如果一个歹徒要杀人，要杀我们一个屋的人，你为了阻止他，唯一的办法是把他杀掉，你杀不杀呢？对声闻来说，绝对不能，杀生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不好的，是犯戒。但对菩萨来说，你不杀，反而犯戒了。你杀了，要承担杀生的果报，甚至要下地狱。你宁可自己下地狱，也要阻止歹徒下地狱，不然你就犯菩萨戒了。所以大乘的菩萨，为了救人，为了度众生，在特殊因缘下，有可能会做任何事情。

为什么鸠摩罗什会碰到吕光这种人，碰到逼他接受女人这种事情呢？从凡夫角度看，这是业障，是过去世积累的恶业，现在受到果报。这种事对出家比丘来讲，并不是好事。《天龙八部》里的虚竹，被天山童姥逼着喝酒、吃肉，接受女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戒的呢？是从他觉得这是好事，自己喜欢的时候开始的，并不是一开始做就犯戒。他一开始是被逼的，他也很痛苦，也不愿意，那就不犯戒。

一个人碰见自己先前并不想面对，却又不能不面对的境界，对凡夫来讲，是业障。但对菩萨来讲，菩萨没有不愿意面对的境界，一切境界菩萨平等视之，那么，就不能叫业障，只能叫缘起。在凡夫看来，某人受业力牵引下地狱，但如果那人是菩萨，那种境界就会成为圆满波罗蜜多的增上缘。

因此，像鸠摩罗什大师和慧远大师，虽然他们对定学、慧学、戒学的理解和取舍看起来差异很大，但丝毫不妨碍他们都是大师，都令人高山仰止。这就是平等，无差别。“诸法平等，无有高下”，尽管事相上显得非常不同，实际上没有高下之分。“无分别”不意味着不了解万事万物显现的种种差别，而意味着透过差别，谛见缘起的中道，法性的平等。因此，一切境界，一切有情，都是诸佛菩萨的化现，都值得赞叹。

但是，这是菩萨境界。对我们凡夫来讲，要践行，还是要在事上一点点积累、圆满。不能说“诸法平等”，所以“杀盗淫妄”都无所谓，那就出大问题了。

404年，鸠摩罗什和弗若多罗翻译出《十诵律》。《十诵律》是说一切有部的戒律，是弗若多罗从罽宾带来的。弗若多罗诵出梵语，鸠摩罗什译成汉语，没翻译完，弗若多罗就圆寂了。慧远听说后，就写信给昙摩流支，希望请到《十诵律》，昙摩流支就和鸠摩罗什接着翻译，最后完成了。《十诵律》能完整译出并在南方流行，慧远有很大功劳。

413年，鸠摩罗什的老师佛陀耶舍翻译出《四分律》，《四分律》是法藏部的戒律。还有一本重要的戒律，《摩诃僧祇律》，是大众部戒律，418年，法显和觉贤翻译出的。

有意思的是，《十诵律》是在北方译出的，后来在南方流行；而《摩诃僧祇律》是在南方译出的，后来却在北方流行。而《四分律》，这样一部后世影响力非常大的律典，在当时却一点都不流行，直到一百年后经过慧光律师的弘传，才慢慢流行。唐朝的道宣律师，用大乘义理来解释《四分律》，后来汉地的出家人，就主要依《四分律》了。

413年，鸠摩罗什圆寂。没过太久，北方就变得动荡不安。438年，太武帝灭佛，很多僧人跑南方去了。南方的义理，越来越发达。北方就比较朴素了，主要是造佛像，拜佛，念佛，打坐。一百多年后，昙鸾大师也是在北方出现的。

（完）

（此文是我在善导书屋的讲座整理。内容接近14000字。）

今天我们讲鸠摩罗什。

1、

在讲之前，先说点别的。比方说一本书，书上面的每一个字，有没有重量？一张A4纸，打满字之后，它的重量和之前相比，有没有变化？如果有，我们怎么称出一个字的重量？

有人称过。他用个精密仪器，先把白纸放到密闭容器里，称一下，拿出来打上字，再称。你猜结果怎么样？打完字，纸反而轻了。为什么呢？因为打印时，纸的温度升高，里面的水分蒸发了一部分。等把纸拿出来，放到房间里一段时间，湿度恢复到和之前差不多，再去称，质量跟以前变化不大。这样，还是称不出来每个字多重。

不过，有个办法。买一盒墨，全打一个字，比方说“正”，都按五号字打，你看打多少“正”能把一盒墨耗完，再称称空盒的重量，得到墨的重量之后，除以字数，就可以得到每个“正”字重量是多少。

再想第二个问题：电脑里面的数据，有没有重量？假如你有个硬盘，100个T，空白的时候，和存满100个T的文件之后，重量有没有变化？如果文件小，我们可能称不出来，比方说1k，但是100万T呢？它的重量还是零吗？如果不是的话，凭什么1个k的数据重量就是零呢？

为什么要这样问？是要引发我们思考，脑子里的思想、意识，有没有重量？一列车厢，所有人都在座位上不动时，和大家都在车厢里又蹦又跳时，车厢的重量有差别吗？一升水，在1摄氏度和4摄氏度的时候，重量是不是有区别？你睡觉的时候，大脑某个部位是不活跃的，你兴奋的时候，它就活跃起来了，表现为神经元中某些分子的运动。那大脑活跃的时候，重量会不会增加？

再想一个问题：我们的影子，有没有重量？怎么去称影子的重量？一个180斤的人和100斤的人，影子重量有差别吗？蹲下去的时候，和站着的时候，影子的重量怎么变化？甚至有没有可能，影子的重量是负的？

影子，是有“质碍”性的。你站在大树底下，比站在太阳下面要凉快一点。影子，也是一种物质。物质，在佛教里叫“色”。虽然不完全吻合，但大体差不多。佛教对“色”的定义有很多种，比如说，是四大所成，或者说，会变坏。色有个特点，就是“质碍”。一般来讲，色有一定的质量，要占据一定空间，能妨碍到别的色。

但是，是不是所有的色都有质量呢？有个东西叫“戒体”，经常被看作“无表色”，或者“法处所摄色”，它也属于色。一个人出家受了戒，如果持得好，就算睡觉的时候，“戒体”也在增长，“戒体”具有“防非止恶”的功能，可以防止他干坏事。那么，戒体重几斤几两？

为什么讲鸠摩罗什要先说这些？这跟鸠摩罗什有什么关系？

有蛮重要的关系。如果我们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就不可能了解鸠摩罗什想什么，也很难理解为什么鸠摩罗什地位那么尊贵，被皇帝看重，有那么多弟子，翻译事业开展得很顺利，却一直感到孤独。

2、

鸠摩罗什是公元401年来到长安的，当时是后秦弘始三年，他58岁。九年之后，410年，有个叫佛陀跋陀罗的禅师，也到长安了。佛陀跋陀罗，也叫“觉贤”，佛陀，就是“觉”，觉悟的意思，跋陀罗，就是“贤”。

觉贤是个禅师。我们今天说某某禅师，好像出家人都是禅师，某某青年到寺庙请教禅师一个问题，禅师告诉他，你要放下。其实，要懂得禅，才叫禅师。就像法师、经师、律师、论师。那时候的“禅”，就是禅那、禅定，简单讲，就是打坐。跟慧能之后禅宗的禅，不太一样。慧能之后的禅宗，不太在乎打坐了。但觉贤禅师，是懂打坐的。

觉贤禅师来长安之前，鸠摩罗什已经在长安弘扬禅法了。鸠摩罗什刚到长安不久，就翻译出一本书叫《禅要》。但他这个《禅要》其实是汇编，不是完整的哪一家的禅法。当时有上千人学鸠摩罗什的禅法。等觉贤来到关中，好几百人跟着觉贤学。觉贤的禅法跟鸠摩罗什不太一样，主要来自两个人，一个叫达摩多罗，一个叫佛大先。后来，觉贤就写了一本书，《达摩多罗禅经》，简称《达摩禅经》。今天很有名的朱清时先生，退休以后，天天打坐，就是根据《达摩禅经》。这个达摩，不是禅宗祖师达摩。

《达摩禅经》序里有一句话，评价鸠摩罗什的禅法：“虽其道未融，盖是为山于一篑。” 意思是，虽然鸠摩罗什的禅法还不够圆融，不够完美，但就像盖一座山，鸠摩罗什也算添了一筐土。有人把“为山于一篑”理解成“功亏一篑”，“盖一座山，少了最后一筐土”。要是那样理解，前面的“虽”字就不太讲得通了。这句话把鸠摩罗什的禅法看得很不高明。是谁说的呢？慧远大师。净土宗初祖，庐山慧远。

鸠摩罗什的禅法被批评，一个原因是传承不清晰，说好听一点，“博采众家之长”，说不好听一点，“大杂烩”，“不正宗”。今天还有很多人喜欢用“没有传承”批评别人，问人家：你师父是谁？你师父的师父是谁？能不能往上一直捣到释迦牟尼佛那儿。如果你说不清楚，不好意思，你没有传承，你的法不可信。因为太多人在意这个，乃至有人会编造一些历史来证明自己是正宗，禅宗里，就很多这样的事。

另外一方面，慧远肯定觉贤的禅法，贬抑鸠摩罗什的禅法，也牵涉到小乘定学和大乘定学的区别。

觉贤大师很厉害，他翻译过《华严经》。历史上《华严经》被完整翻译过两次，第一次就是觉贤翻译的，叫六十华严。唐朝实叉难陀又翻译过一次，叫八十华严。零散的翻译就很多了。虽然觉贤翻译过《华严经》，但他的佛法主要是小乘，声闻乘。其实，大小乘的根本区别，在发心和证果上，但是，发心和证果是难以判断的，所以我们很多时候习惯从讨论的道理上来判断。像《华严经》、《涅槃经》这些就被叫做大乘经典。而这两部经，觉贤都翻译过。那为什么还说觉贤的思想主要是小乘呢？因为觉贤对“诸法皆空”的理解，和小乘特别像，和大乘不太像。小乘大乘的思想，很多时候并不是对立的，而是杂糅在一起的，所以说他“主要”是小乘。具体细节我们后面再讨论。

《达摩禅经》也主要是声闻禅法，讲什么呢？安般念、不净观、四无量心、十二因缘这些。声闻禅法，并不是只有声闻才用。它是三乘所共的，菩萨声闻都可以用。但菩萨禅法就不一样了，是大乘不共的，声闻就不太懂了。

声闻的禅定，一般是盘腿坐在那里，把心放在一个所缘境上，慢慢摄心入定。但菩萨的禅定，行住坐卧都可以在定中。我记得《影尘回忆录》里讲过一个故事，说谛闲大师到北京给人讲经，讲的时候别人记下来，第二天拿给他看，他就问：诶，这个我昨天讲了吗？人家说，讲了。又看一段：这个我昨天也讲了吗？也讲了。后来人家知道，你看着他在讲经，实际上他早就入定了。你看一个人在说话，开车，做事有条不紊，他的心可能在很深的禅定之中。大乘是有这样的禅定的，但声闻乘没有，声闻乘到二禅，就“内净”了。“内净”是一个禅支，我们判断禅定层次，就是从禅支上判断。眼耳鼻舌身，就像通向外面的五个门。你进入二禅，眼耳鼻舌身，这五扇门都关起来了。所以声闻，进到二禅以后，不可能跟人家说话，也不可能做事情。但是，大乘佛教里面，有一句话：“不起灭尽定，而现诸威仪。” 你看着他在说话，走路，吃饭，实际上他在很深的定里面。

在具体修法上，声闻禅定是找一个所缘境，比方说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慢慢入定。但大乘不一样，大乘有点像我们平常喜欢说的：你什么都别想。我们觉得一个人钻牛角尖，想太多，就告诉他，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容易吗？做不到的。除非死了，或者休克，或者深度睡眠，要不就是得了阿罗汉。大乘认为，你的心和外物都是空的，你说把心集中在呼吸上，其实不仅呼吸是假的，心也是假的。没有什么心可以集中，也没有什么呼吸可以成为心集中的对象。那你怎么入手呢？大乘的禅法，太玄了。

但还是要下手，只有姑且找个东西当拐棍，回头就把它扔掉。这叫“以楔出楔”。大乘里面的唯识宗，就用这种方法。但鸠摩罗什弘扬的中观学，连“楔”都不要，就更难了。所以有了觉贤的禅法，很多人觉得禅法还是觉贤靠谱。

修禅定时，常用“不净观”，不净观很重要，要经过观不净，才能慢慢建立起坚固的出离心，然后可以接着做净观。但是“不净观”观的对象，是真的是假的？也是假的。和以后“净观”的对象一样，都是假的。有人因为修不净观，修得都想自杀了。这是过去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虽然这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讲，要修禅定，还是得从不净观这里过。所以说，修禅定是蛮危险的，如果没有正见作为先导，不容易得到正定。那么鸠摩罗什教的禅法，直接从“空”契入，就更加不适用绝大多数人了。

慧远曾经给鸠摩罗什通信，请教问题，包括“般舟三昧”问题。般舟三昧，就是禅定。定中可以看见十方佛、阿弥陀佛站在你面前。那么，修成之后，站在你面前的佛是真的吗？也不是。虽然你可以朝他问问题，他也会回答你，但他并不是真正的佛，佛的法身你看不到的，那只是定中境界。

鸠摩罗什给慧远写过一个偈子，口吻很客气，表示慧远对禅法的理解还不彻底。偈子最后，鸠摩罗什说：“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意思是，您得到的法，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得到您的开示。这只不过是客气的说法。

3、

觉贤的《达摩多罗禅经》，是在庐山写的。为什么在长安的时候没写呢？因为觉贤在长安没待多久，就被赶跑了。就带着弟子，跑到庐山见慧远去了。

为什么被赶跑呢？有人说，觉贤弟子中有人品行不好，违反了戒律，觉贤跟着受牵连，就走了。等到了庐山，慧远还给姚秦的君主和僧团写信，解释情况。但内在的、更重要的原因，是觉贤和鸠摩罗什见解不同。

这两个人都是大师。大师跟大师，看法也不一致。不一致并不代表谁对谁错。菩萨为了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会有种种示现，用不同的教法，来接引不同的根机。我们的根机，如果更适合鸠摩罗什，就学鸠摩罗什；如果更适合觉贤，就学觉贤。不一定非得说，我的比你的好，或者你的比我的好。

觉贤刚到长安，鸠摩罗什非常高兴，两个人经常讨论。觉贤对鸠摩罗什说：我看你水平也不高嘛，你对经典的解释，一点新意都没有，怎么会有这么大名气？鸠摩罗什说：因为我年纪大，我哪有什么本事呢。

姚秦的太子，为了听觉贤说法，把他叫到东宫，罗什因为一直是座上宾，当然也在。罗什就问觉贤：为什么法是空的？觉贤说：一切色，一切物质，都是由众多细小的微粒构成的——佛教叫极微——物质是没有自性的，所以，色是空的。罗什就问：你用极微来破除色的实在，用什么来破除极微的实在呢？

觉贤就说：你想把极微也破除？我不敢苟同。

鸠摩罗什和觉贤，都认为物质是由原子组成的，或者说，夸克组成的。但是，原子或者夸克，能不能接着往下分？觉贤认为不能，到极微，就到头了。极微必定不能破除。鸠摩罗什认为，可以无限破除下去，直到什么都没有，换句话说，极微根本不存在。因为觉贤对“极微”持这样的看法，哪怕他翻译了《华严经》、《涅槃经》，我们还是觉得他是以小乘思想为主。

极微不存在，是违反直觉的。也就是说，组成物质的基本单位，质量是零，体积也是零。质量是零、体积也是零的极微，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反而有了质量、体积了呢？多少个零加起来能等于一呢？一般人接受不了，但鸠摩罗什是这个立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好比“一即是零，零即是一”，“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觉贤翻译的《华严经》、《涅槃经》，都是讲“有”的，但并不是“极微”的有、组成色的基本粒子的有；而是“如来藏”的有、清净佛性的有。而鸠摩罗什翻译的《般若经》、《中论》，是讲“空”的。以《中论》的标准看，根本不需要有“如来藏”；因为“空”，一切法都得以成立，并非一切假的东西必须以实在的东西作为后盾，性空本身就是缘起。鸠摩罗什，是空宗的立场，觉贤，是有宗的立场。关于空宗有宗，我们简单介绍一点佛教历史。

佛教有部派佛教，大乘佛教。部派佛教，有很多部派，有说18个的，有说20多个的。其中最重要的，叫“说一切有部”，简称“有部”；还有个“经量部”，简称“经部”。大乘里，比较早出来的叫中观，比较晚出来的叫瑜伽。中观是龙树菩萨弘扬的，瑜伽是无著、世亲两位菩萨弘扬的。有部的代表作，叫《大毗婆沙论》。经部的代表作，叫《成实论》。还有一部介于两者之间的，《俱舍论》。《俱舍论》本来是总结有部的，结果世亲菩萨发现有部学说里面有些不合适的地方，就加了一些经部的说法，因为加了一些经部的东西，就把有部的基础给撼动了。

从出现时间来讲，部派佛教里面，有部早一些，经部晚一些。大乘里面，中观早一些，瑜伽晚一些。大乘的中观要比部派的经部早，而且不是后面出现了前面就没了，它们是平行发展的。从“空”和“有”上讲，有部是讲有的，虽然“我”是空的，但是“法”是有的；如果“我”不空，那就是外道了。佛教都讲“无我”，“我空”才是佛教。有个接近外道的佛教部派叫“犊子系”，它讲“有我”，但是“我”是“不可说我”。其他基本都是“我空”。但是，法没有有？有部是“我空法有”。经部是“我法皆空”。大乘的瑜伽也是“我法皆空”，比经部空得还要多一点。空得最彻底的，是中观。鸠摩罗什弘扬的，就是中观。

4、

现在我们说说鸠摩罗什的生平。鸠摩罗什的父亲，叫鸠摩罗炎，祖父叫鸠摩达多，是天竺人，是国家的重臣，类似中国的宰相。在他们那儿，宰相是世袭的。但是鸠摩罗炎因为国家被别人灭掉，就出家了，跑到龟兹去了。龟兹国王有个妹妹，二十岁，非常聪明，过目不忘，很多人想娶她，她都看不上。鸠摩罗炎一来，她就看上了。她的哥哥，就是国王，逼着鸠摩罗炎娶了她，生了鸠摩罗什。怀孕的时候，有个罗汉说，你肚里怀了个舍利弗。就是佛陀门下智慧第一的舍利弗。

鸠摩罗什七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一块出家了。当时龟兹流行的是有部。鸠摩罗什七岁开始学“毗昙”，“毗昙”，也翻译成“阿毗达磨”，意思是“对法”，对佛陀所说法的解释。

佛陀说法是这样子的。比如有人对佛陀说，谁谁生病了，快不行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佛陀就点点头，等天快黑的时候，佛陀就从禅定中起来，到那人房间，给他开示。佛陀问：“色、受、想、行、识是我吗？” 人家说：“不是。” “色、受、想、行、识是属于我的吗？” “不是。” “我在身体里面呢？还是身体在我里面呢？” “都不是。” 说了这些，病人就解脱了。这就是佛陀的说法，讲五蕴、六处之类的。

佛陀针对每个人的说法，是很零散的。但是不要紧，当时有那个氛围，人们跟佛陀比较接近，所以简单的话就能让人开悟。比如马胜比丘对舍利弗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舍利弗马上就开悟了，“得法眼净”。我们现在看，那时候怎么那么容易？后来不行了，没有氛围了，就出来了“论”，也就是“对法”、“阿毗达磨”，对佛说的法做一些系统的整理，五蕴、六处、十八界这些，很多概念。这些概念是成体系的。就像学语言的语法。我们学中文，根本不用语法，在这个环境里泡，自然就学会怎么造句。但是学英文，尤其是没有语言环境的时候，就要学语法。阿毗达磨就相当于语法。如果你有幸生在佛陀的时代，直接听佛陀开示，你就用不上阿毗达磨。

但你要生在后来，要理解佛陀的说法，就需要语法，阿毗达磨，毗昙。鸠摩罗什就是从七岁开始学习毗昙的。学了两年，学得差不多了。九岁的时候，跟母亲到了一个地方，罽宾。遇到一个法师，盘头达多，跟他学《中阿含》《长阿含》，就是经。学了论之后就学经。

盘头达多向罽宾国王推荐，国王就找了很多人，来和鸠摩罗什辩论，人家一看，是小孩，就很不客气，结果都辩不过鸠摩罗什。那时候，鸠摩罗什还不到12岁。到了12岁，又跟他母亲回了龟兹。

回去路上，鸠摩罗什到了沙勒国，停了一年。这一年非常重要，是鸠摩罗什从小乘向大乘的转折。之前，鸠摩罗什在龟兹和罽宾，两个地方都是流行说一切有部。鸠摩罗什在罽宾学的《阿含》，《阿含》不能说是小乘，《阿含》就是佛说的法，但当时流行有部的地方，喜欢用阿毗达磨解释《阿含》，就把《阿含》理解小了。龙树菩萨写《中论》，就是为了破斥那些，抉发出《阿含》里面大乘的思想和精神。

有部的学说，在佛教教理上占到什么样的位置呢？打个比方，就像数学里面的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过去中国的佛教界，有个说法，“宗门”和“教下”。禅宗讲自己是“宗门”，别人是“教下”。实际上，唐朝的时候，佛教有很多宗派，为什么后来自称宗门的主要是禅宗呢？因为五代之后，别的宗派慢慢都不行了。宋朝天台宗还可以，再往后也不行了。

禅宗生命力相对强很多。净土也很强，因为没有门槛。有文化的可以学，没文化的也可以学。禅宗的祖师慧能，就没有多少文化。过去寺庙里，如果一个人识字，文化好，老师可能会让他“学教”，学教，就是了解一些教理。不过，不管是学禅的，还是学教的，都念阿弥陀佛，都和净土合流了。

学教的人向来是少数。一百年多前的北京，有人出家一辈子，还不知道佛教除了经忏、佛事之外，还有别的什么。要学教，“三藏”是最基本的。这里说的三藏，就是《龙树菩萨传》里说的“三藏”，小乘佛教。龙树菩萨花了九十天，把三藏学通了，到处找其他典籍，最后才碰到大乘。鸠摩罗什也是。包括觉贤、玄奘都学过三藏，一个例外都没有。

三藏，是教理的基础。三藏里面，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说一切有部。所以，它就好比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是必修课。有人喜欢谈量子力学、相对论，很高深，但如果他连微积分都不会，谈量子力学，就谈得不中肯。我们学佛，也可以走践行的道路，老实念佛，打坐，也可以。但如果想搞明白教理，就需要学三藏，学阿毗达磨，有部。简单地说，就是三学、四谛、十二因缘、三十七道品；五蕴、六处、十八界。《阿弥陀经》里面讲法音宣流，“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就是三十七道品。

沙勒国是交通枢纽。北边是龟兹，南边是印度，西边是月氏，西南是罽宾，东边是莎车和于阗。月氏和于阗，都是有大乘佛教的地方。鸠摩罗什就在沙勒国，碰到了大乘佛法。当时，罗什碰到一对兄弟，弘化大乘，鸠摩罗什一听，以前学的“阴、界、入”，也就是五蕴、六处、十八界，都是空的，就很郁闷，说你讲的经，把佛法都破坏掉了，就跟他们辩论。鸠摩罗什虽然12岁之前就跟罽宾一堆外道辩，都辩赢了，但这次碰到大乘，不行了，辩到最后，鸠摩罗什说：你讲得对。他就感叹：我以前学小乘，就像没见过金子，把黄铜当成最值钱的。从那以后，罗什就专攻大乘了。

早期流行的大乘是《般若经》。像《心经》、《金刚经》都是《般若经》。《金刚经》里说，须菩提听到这部经什么反应？“深解义趣，涕泪悲泣”。佛对须菩提说，如果有人听了此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此人甚为稀有”。但我们今天看，你听了《金刚经》，有惊、有怖、有畏吗？反正我是没有。我觉得大家可能也都没有。按照经上的说法，你要寒毛倒竖，冷汗直流，才是正常的。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如果你有，可能是你感冒了。难道能说，我们这样的根机，甚为稀有吗？肯定不是。那为什么《金刚经》还这么说呢？

因为时空因缘不一样。大乘佛法，是建立在声闻佛法的基础上。你先牢牢地接受了“蕴、处、界”这些法，把这些法看得坚实无比，觉得自己对世界、对真理的理解，已经到位了，顶多是一些细节上的修补；大的框架，地基都打得特别得牢，宫殿盖得富丽堂皇。结果有一天，大乘般若空的飓风来了，“轰”一下，宫殿瞬间塌了。你的感受就是，“深解义趣，涕泪悲泣”。须菩提是解空第一，他示现这种相，就是告诉我们：能不能接受信解大乘空义，从哪里看？就从听到时有没有“涕泪悲泣”上看。

要经过这个阶段，你才能够理解大乘佛法。如果没有，就表示你理解大乘空义的因缘还不成熟。对绝大多数人来讲，这都太难了。所以，为什么大乘最早出来的是龙树的性空学，后来才有唯识学、如来藏？因为唯识学、如来藏容易接受，性空学难接受。

《般若经》还有很多这样的话，说你拿满无量阿僧祇劫世界的七宝去布施，功德都比不上你受持读诵《般若经》里的四句偈，为人演说。我们今天看，这非常简单，有人天天抄《心经》，功德会有那么大吗？要知道，那个时候和现在，蛮不一样的。那时候，之所以特别强调抄经、为人演说的功德，是因为听到大乘经太不容易了。

在佛陀的时代，以及佛陀圆寂后几百年，大家都不抄经的。佛陀圆寂后，大迦叶主持，把佛陀说的法结集出来。但是结集不是编书，不是把结集的内容写下来，而是诵出来。那时候印度有没有文字呢？有文字，但是并不记录，只是口头传诵。出家人就是干这个的，每天吃了饭，打了坐，就是诵经。靠人力去一代代传。如果你诵的跟我诵的不一样，就会彼此有分歧，慢慢有了部派的分裂。在佛涅槃一百年后，关于比丘是不是可以手捉金银，就有了不同的意见，认为不可以的，就成了保守的上座部，认为问题不大的，就成了大众部。

后来，大乘佛法的流行，可能跟在家菩萨有关。在家众不像出家众，出家众杂事比较少，有很多时间来记诵佛法，在家众就没有这样的因缘，而且，大乘佛法，本来就难以接受。龙树菩萨那时候找大乘佛法太难了。为了流传下去，怎么办呢？把它写下来，就不再只用口头相传的方式了。所以你看大乘经上，经常强调书写、演说的功德，就是鼓励大家去传播它。而早期的《阿含经》和小乘的论藏里面，就很少有这些。

我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买一个MP3，256兆，256块钱，我同学说，价钱比较合理，一兆一块钱。今天肯定不会这样子。今天的小孩会觉得一兆一块钱难以想象。大乘经也是这样。当时得到特别难，而今天碰到很容易。因为很容易，我们反而没那么在乎了。

5、

鸠摩罗什回到龟兹，龟兹王亲自去迎接，那时候，鸠摩罗什的母亲已经证到声闻二果。大家就请鸠摩罗什讲大乘法，当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他讲完，大家很悲伤，很后悔，也很激动。一方面，发现以前学得不彻底，一方面，发现现在碰到好东西了。

我们看《龙树菩萨传》里，龙树菩萨到了晚年，问一个小乘法师，你希不希望我长久住世？小乘法师说，可不希望了。因为人家学了一辈子的东西，都被龙树菩萨摧毁了。小乘法师很伤心，所以这么讲。龙树菩萨听了，就躲到屋里不出门，后来就示寂了。我想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电脑是windows98系统，用的是wps，大一寒假回家，我就重装了系统，换成xp系统和office，我爸就很生气，他说，电脑被你这么一搞，我变成废人了！

鸠摩罗什以前的老师，盘头达多，听说鸠摩罗什学了大乘，就赶到龟兹问他：你从大乘里面得到什么了？这么推崇它？鸠摩罗什说：诸法皆空。盘头达多说：太可怕了，难道你要把法扔掉，追求空吗？

盘头达多讲了个故事，说有个狂人，请人家织布，让人家织得细一点，人家织得非常细了，他说还不够，还要再细，后来人家生气了，指着虚空说，看，这就是。狂人说：我怎么看不见呢？人家说：你不是要细的吗？这就是最细的。狂人很高兴，付了一大笔钱，其实什么也没得到。盘头达多说：你说的法，就跟这个差不多。

不过，鸠摩罗什很有耐心，一点点跟他讲，来来往往讲了一个多月，盘头达多终于明白了，反过来要拜他为师，鸠摩罗什不同意，盘头达多就说：小乘上，我是你的老师；大乘上，你是我的老师。

鸠摩罗什在龟兹住了差不多26年，一直到41岁，吕光攻破了龟兹。吕光是苻秦的将军。苻秦是中国的一个朝代，国君姓苻，所以叫“苻秦”，后来姓姚的当了国君，就叫“姚秦”。苻秦的时候，国君苻坚就想请鸠摩罗什来，另一方面，也想扩大势力范围，就派吕光去西域征讨，吕光就破了龟兹。吕光没有佛教信仰，发现鸠摩罗什很年轻，名气很大，就戏弄他，逼他喝酒，还把他和女人一起关在密室里。

385年，吕光把鸠摩罗什带到凉州。385年发生了三件事，一件是鸠摩罗什到凉州；一件是苻坚被杀，姚苌当了皇帝，苻秦变成姚秦；还有一件，就是道安法师圆寂。鸠摩罗什在凉州待了17年，等去长安的时候，已经58岁了。鸠摩罗什活了70岁，在长安待了12年。这12年，对中国佛教非常重要。

6、

鸠摩罗什在长安，翻译事业非常顺利，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他之前，道安大师在那儿翻译经典，培养了很多弟子。今天所有出家人都姓释，就是从道安法师开始的。道安法师的师父是佛图澄。我们上周去红螺寺，大家都知道红螺寺跟彻悟大师、印光大师的因缘，其实，红螺寺最早就是佛图澄建立的。

佛图澄没有翻译什么经典，但是他很厉害，有很多弟子。一个弟子叫道安，道安有个弟子叫慧远。佛图澄还有个弟子叫法汰，法汰姓竺，法汰有个弟子叫道生。佛图澄还有个弟子叫法和。法和跟道安是同学，道安在世的时候，法和也在长安。后来鸠摩罗什来了，法和就拜鸠摩罗什为师，他是鸠摩罗什最大的学生，比鸠摩罗什还大12岁。鸠摩罗什最小的学生是僧肇，当时才19岁。这是401年，鸠摩罗什58岁，法和70岁，僧肇19岁。僧肇很早就跟着鸠摩罗什，在凉州的时候，就是鸠摩罗什的弟子，鸠摩罗什的学说，他是理解得最好的。

道安活着的时候，就十分希望鸠摩罗什来，但一直没见到。他们两个人互相久闻大名，却没有机会见面。罗什到长安时，道安已经圆寂十六七年了。但道安的积累，让长安成为佛教中心，鸠摩罗什一来，就达到了鼎盛。僧肇说，我除了祇树给孤独园没去过，还有什么别的遗憾呢？

当时鸠摩罗什翻译经典，皇帝亲自拿着跟过去的版本核对。皇帝特别喜欢鸠摩罗什，他想：像鸠摩罗什这样的天才，如果不生个后代，基因不就没有办法流传了吗？他就给鸠摩罗什送了十个女人，让他一定接受。据说鸠摩罗什还是有后代的。

鸠摩罗什在长安翻译的经典很多，像《金刚经》、《阿弥陀经》、《法华经》，都翻译过。但是，他最想弘扬的，是龙树菩萨的学说，四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百论》是龙树菩萨的弟子提婆写的，其他三本都是龙树写的。

《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叫“三论”，加上《大智度论》，也叫“四论”。净土宗的昙鸾大师一开始也学过“四论”，后来转向了。可见和三论相应的根机，是非常非常少的。后来，隋朝有个“三论宗”。三论宗和三论，大体一样，但还是有一点差别的。“三论”是纯粹的“性空学”，就是龙树菩萨的特色。但是三论宗，不仅是龙树菩萨的特色，还夹杂了无著菩萨的思想，还有如来藏的思想。像《胜鬘经》、《涅槃经》这些，也是三论宗的经典，但它不是三论学。

三论里面，《百论》是破斥外道的，提婆菩萨后来是被外道杀死的，因为他破斥外道太厉害了，结了不少仇家。《中论》是对治佛教内部其他学说的，以《中论》的标准看，其他学说都不够彻底，《中论》是一破到底的，除了破之外，并没有立，破就是立。《十二门论》在观法方面，非常精妙。《大智度论》，“大”是“摩诃”，“智”是“般若”，“度”是“波罗蜜多”，“论”，是“对法”，《大智度论》，就是对《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也就是《大般若经》的解释。

鸠摩罗什翻译的《摩诃般若波罗蜜经》，404年翻译过一部三十卷的，叫《大品般若》，也叫“中品般若”。408年翻译过一部十卷的，叫《小品般若》，也叫“下品般若”。为什么《小品般若》叫“下品”，《大品般若》却叫“中品”呢？因为后来唐朝的玄奘大师，花了大力气，翻译了六百卷《大般若经》，其中的初分占到四百卷，那个才是“上品般若”。

鸠摩罗什翻译《大品般若》，三译五校，非常认真。《大智度论》是对《般若经》的解释，因为《般若经》内容太多，《大智度论》本来也多，鸠摩罗什知道中国人喜欢简要，所以略去了三分之二，就算这样，也有一百卷之多。但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龙树菩萨对于大乘名相的解释，主要体现在《大智度论》里。

可是，当《大智度论》传到南方，庐山慧远大师等人看到，果然嫌它太长了，删成了二十卷。鸠摩罗什非常伤心，感觉自己翅膀被折断了。鸠摩罗什本来还想写一部关于大乘的毗昙，后来想想中国人很不喜欢复杂繁琐的东西，就伤心地放弃了。鸠摩罗什翻译经典，都是一边翻译一边给弟子讲的。除了翻译，专门的著述非常少，只有一些零散的问答。他还写过一本《实相论》，现在也找不到了。

鸠摩罗什虽然有很多弟子，地位很高，名气也很大，但真正能够理解“性空学”的寥寥无几。于是，鸠摩罗什在给法和的偈子里说：“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哀鸾，是悲哀的鸾凤，孤桐，是孤单的梧桐，可见鸠摩罗什觉得知己很少。

鸠摩罗什有个重要的弟子，竺道生，也是佛图澄弟子法汰的弟子，后来成了鸠摩罗什的学生。鸠摩罗什来长安之前，道生和慧远都在庐山，当时庐山有个僧伽提婆，弘扬有部，道生和慧远都学过。后来，鸠摩罗什到长安，道生也去长安跟他学，没学太久就走了，回到南方了，应该是不太相应。

道生有个著名的典故，“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当时，“阐提成佛”的思想还没有流行到南方，道生就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阐提也可以成佛”，大家都认为他有毛病，把他赶走了。他就在城外对着石头说法，石头频频点头。后来，北方昙无谶翻译出《大般涅槃经》，传到南方，讲了这个道理，大家大吃一惊，认为道生“孤明先发”。

《涅槃经》是讲涅槃四德，“常乐我净”。在声闻佛教里，“常乐我净”是被看作四种颠倒的，在中后期的大乘里，反而作为涅槃功德的名称。这就是“真常”的思想。后来中国佛教几乎每个宗派，都多少融合了这种思想，包括“三论宗”，也受它影响。最干净的，不受它影响的大乘，就是“三论”，纯粹的龙树学。

龙树学以“破”为主，破斥邪见，邪见破斥了，正见就显出来了。《中论》《百论》都是“破”。“立”的部分，主要是《大智度论》。鸠摩罗什曾经想写大乘毗昙，后来“凄然而止”。不过，和鸠摩罗什大约同时代的无著、世亲菩萨，发展了瑜伽行派，完善了大乘法相。但那些和龙树菩萨的思想也是不同的。

因为龙树学理解起来太难，鸠摩罗什后来就翻译了一部《成实论》。《成实论》是小乘经部的著作，破斥有部的。有部讲“我空法有”，《成实论》讲“我法皆空”。经部是从有部中发展出来的，之所以叫“经量部”，就是“以经为量”，以佛陀说的法为衡量的标准，所以它里面既有系统的阿毗达磨的成分，又回归到了佛陀说法本身。另外一方面，经部出现比中观要晚，可见“法空”的思想，也在慢慢被接受。

鸠摩罗什觉得，《成实论》可以作为小乘到大乘的阶梯，就翻译了它。果然，有毗昙基础的中国人，读到《成实论》非常欢喜，立刻被它吸引了，后来，在南方渐渐流行，到梁代达到鼎盛。而且，当时的中国人甚至把《成实论》当作大乘看。因为《成实论》的风靡，给“三论学”提供了土壤，隋朝三论宗崛起，成实宗就一蹶不振了。不过，崛起的三论宗，也因为融合了“真常”的思想，不再是纯粹的龙树学面目了。

7、

最后简单说说戒学。在道安大师的时代，他就很重视戒律，当时戒律还没有传过来多少，他认为戒律是当务之急，制定了僧尼轨范，还有布萨忏悔的方法。

道安的弟子慧远大师也非常看重戒律。慧远晚年在庐山三十年没出山，年老病衰，身体特别不好了，弟子给他弄点豆子做的药酒，他说这个是酒，不能喝，人家就给他弄了米汤，他还是不喝。人家就又给他弄点蜂蜜水，他就让人去查查有没有违犯戒律，查到一半，他就往生了。

在对待戒律上，鸠摩罗什和慧远大师不太一样。鸠摩罗什早年，从罽宾回龟兹的路上，碰到一个罗汉，对他母亲说，你要好好守护这个沙弥，他如果到三十五岁还不破戒，就厉害了，就要大兴佛法，度无数人。后来吕光逼他喝酒，姚兴送给他女人这些，如果从声闻角度看，就算破戒了。要是慧远大师，恐怕死都不会干。但如果鸠摩罗什也那样，纯正的大乘般若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传入中国。鸠摩罗什也常常讲：就像臭泥中长出莲花，大家去采莲花就行，不要去采臭泥。

为什么莲花长在臭泥中？因为这里是娑婆世界。如果在极乐世界，就有莲花而没有臭泥。极乐世界是“宝华千万种，弥覆池流泉”，哪里有臭泥呢。

大乘和小乘，对戒律的理解也不太一样。大乘的菩萨戒叫“三聚净戒”：摄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如果一个歹徒要杀人，要杀我们一个屋的人，你为了阻止他，唯一的办法是把他杀掉，你杀不杀呢？对声闻来说，绝对不能，杀生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不好的，是犯戒。但对菩萨来说，你不杀，反而犯戒了。你杀了，要承担杀生的果报，甚至要下地狱。你宁可自己下地狱，也要阻止歹徒下地狱，不然你就犯菩萨戒了。所以大乘的菩萨，为了救人，为了度众生，在特殊因缘下，有可能会做任何事情。

为什么鸠摩罗什会碰到吕光这种人，碰到逼他接受女人这种事情呢？从凡夫角度看，这是业障，是过去世积累的恶业，现在受到果报。这种事对出家比丘来讲，并不是好事。《天龙八部》里的虚竹，被天山童姥逼着喝酒、吃肉，接受女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戒的呢？是从他觉得这是好事，自己喜欢的时候开始的，并不是一开始做就犯戒。他一开始是被逼的，他也很痛苦，也不愿意，那就不犯戒。

一个人碰见自己先前并不想面对，却又不能不面对的境界，对凡夫来讲，是业障。但对菩萨来讲，菩萨没有不愿意面对的境界，一切境界菩萨平等视之，那么，就不能叫业障，只能叫缘起。在凡夫看来，某人受业力牵引下地狱，但如果那人是菩萨，那种境界就会成为圆满波罗蜜多的增上缘。

因此，像鸠摩罗什大师和慧远大师，虽然他们对定学、慧学、戒学的理解和取舍看起来差异很大，但丝毫不妨碍他们都是大师，都令人高山仰止。这就是平等，无差别。“诸法平等，无有高下”，尽管事相上显得非常不同，实际上没有高下之分。“无分别”不意味着不了解万事万物显现的种种差别，而意味着透过差别，谛见缘起的中道，法性的平等。因此，一切境界，一切有情，都是诸佛菩萨的化现，都值得赞叹。

但是，这是菩萨境界。对我们凡夫来讲，要践行，还是要在事上一点点积累、圆满。不能说“诸法平等”，所以“杀盗淫妄”都无所谓，那就出大问题了。

404年，鸠摩罗什和弗若多罗翻译出《十诵律》。《十诵律》是说一切有部的戒律，是弗若多罗从罽宾带来的。弗若多罗诵出梵语，鸠摩罗什译成汉语，没翻译完，弗若多罗就圆寂了。慧远听说后，就写信给昙摩流支，希望请到《十诵律》，昙摩流支就和鸠摩罗什接着翻译，最后完成了。《十诵律》能完整译出并在南方流行，慧远有很大功劳。

413年，鸠摩罗什的老师佛陀耶舍翻译出《四分律》，《四分律》是法藏部的戒律。还有一本重要的戒律，《摩诃僧祇律》，是大众部戒律，418年，法显和觉贤翻译出的。

有意思的是，《十诵律》是在北方译出的，后来在南方流行；而《摩诃僧祇律》是在南方译出的，后来却在北方流行。而《四分律》，这样一部后世影响力非常大的律典，在当时却一点都不流行，直到一百年后经过慧光律师的弘传，才慢慢流行。唐朝的道宣律师，用大乘义理来解释《四分律》，后来汉地的出家人，就主要依《四分律》了。

413年，鸠摩罗什圆寂。没过太久，北方就变得动荡不安。438年，太武帝灭佛，很多僧人跑南方去了。南方的义理，越来越发达。北方就比较朴素了，主要是造佛像，拜佛，念佛，打坐。一百多年后，昙鸾大师也是在北方出现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