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所谓传承,实际上就是一种领悟,有恪守与坚持的精神回音,有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秘而不宣的叮嘱。
1980年秋,落叶尚未缤纷,母亲郑重其事塞给我两只蒸熟的鸡蛋,这一天,我要上学了。
入学吃鸡蛋是客家习俗,有启蒙教育开启智慧的意思,我们称之为"破学子"。
父亲的肩膀是我小时候所有的快乐,不管去哪,父亲总是让我骑上他宽厚的肩膀,搂着他脖子出发,那是我小时候最威风的日子。
父亲那天早早送我上学,我背起母亲为我准备的军绿色小书包,骑在父亲肩膀上,开始长达十数年的求学生活。
路上不时可见匆匆赶路的师兄师姐,阳光和暖,鸟雀争鸣,他们一双双分明仰慕的眼神,让我倍受鼓舞,不自禁地昂起头骄傲起来。
在我们乡下,到了学龄年仍然娇情的是为罕见,大概因为是幺儿,父亲对我宠爱有加。回忆美好时光,问起父亲,我说父亲,小时候我调皮捣蛋,你追着要打我,为何又总追不上?
父亲嘴唇含笑,并不言语。我接着问,父亲,总是追不上我,可是不一会我胆战心惊回来,咋又像忘了一样,和颜悦色起来?
父亲微笑不语,问得紧了,父亲大声作答,你说话大声点,说话大声点,我听不到,我耳朵背听不见你说话。
其实父亲听力,近年可是返老还童式恢复的。
人生很多事,随着年龄增长,慢慢会悟出一些道来。某一日,我自己孩子突然问起我同样的问题,他说爸,小时候你追着打我,怎么总追不上?你生气了我小心翼翼回来,咋像忘记刚发生一幕,总让我虚惊一场?多么熟悉的味道,让人哑然失笑。
学校离我家并不很远,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一条新开辟的黄泥大道蜿蜒伸向远处,风一吹,尘土飞扬,风一吹,又是尘土飞扬,间或有辆车过,更是尘土飞扬。
我们家族是当地望族,我高祖父是著名乡绅,某日参加鹿鸣宴。因为没有功名被安排坐在下厅。
其时仕农工商,商人地位极端低下。高祖父视为平生大辱,从此兴办学堂,督导家族书香传家。印象中在我父亲这一代,家族长者随便抽取一员都能吟哦作赋,是为骄傲。
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不过,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席间不仅唱《鹿鸣》诗,还要跳魁星舞,规模大且场面热闹。
其时,人们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曾祖父是八股秀才,这是我们的骄傲。清朝考取功名殊为不易,我曾祖父考取秀才据说也大费周章,有人说他的功名其实是他父亲考的,中间有个典故。
曾祖父幼年不爱读书,他父亲出于无奈辞了先生,逼他每日上缴30公斤粪片。
曾祖父居然每天都能按额完成,转眼半年,茅坑快填满了。
高祖父一筹莫展,某日突然心生一计,安排往茅坑丢了石头,又偷偷在待检牛粪上塞了石头,然后安排验秤。
发现里藏石头,高祖父大怒,决定家法惩治。曾祖父害怕,不敢吱声,高祖父看时期成熟,重新聘请了先生日夜陪读。
秀才公在旧屋二楼读书,高祖父认真督导,常常搬来竹梯偷偷爬到窗口往里看,倘若偷懒决不轻饶,终于迫出一个八股秀才。
这种手法后来父亲用在我身上,自是苦不堪言,这是后话。
我们村在地理上俨然成一独立王国,四面高山,竹拐沥是通往山外唯一通道,村口陡壁绝崖,苏南河自南向北蜿蜒穿过村庄,水行至此,猛地跌入几十米高峡,水流湍急,汛期骇浪翻滚,状如万马奔腾,涛声如雷震天。
一条青石板路依山开凿,由此下悬崖走出大山,山路崎岖,好不让人惊骇。
秀才公希望儿孙走出大山,走出去海阔天空。我爷爷坚持着他父亲同样的期待。
大伯被我爷爷送出大山后,不久二伯也出去了。此时二战正酣,二伯因缘聚合上山当了"阿保",大伯辗转到安南发展。大伯不久组建自己的制衣坊,少年英雄,正当大刀阔斧不料染病去世。二伯则被家族保了回来,余威犹在,成了家中守护神,倍受尊崇。解放后,即便在阶段斗争年代,整个家族被划定为"白派",人心惶惶,他们几兄弟也是安然无恙。
我大娘为安南籍华人,写信给我爷爷介绍大伯去逝,手上留有十数台衣车,膝下还有一女嗷嗷待哺,需要家里安排人接管。
我爷爷是个栽缝,大伯算是子承父业。那位女孩是我从未谋面的堂姐。爷爷接到书信,喟然长叹,再三叮嘱我二伯,兵慌马乱,你大哥命都送了,你们就不要出去了。这次,爷爷严禁后生出去。
大娘后来又有书信到,始终沒等到家中回应,二年后失了音讯,安南钟氏制衣坊自是拱手让人。
爷爷不久也撒手人寰,享年54岁。爷爷走后,家中不久分户一户分作三家,二伯二娘夫妇为一家,三伯带着我父亲,四伯带着我奶奶。我爷爷生前用的衣车也换了六担谷子分发各户,我父亲时年12岁。
其时社会动荡,人们缺吃少穿,实际上此时父亲成了不是孤儿的孤儿,东一餐西一口的,到了几乎没人要的地步。
父亲的四姐夫是位私熟先生,接我父亲过去,说,跟着姐夫读多点书吧!这位姑爷16岁开始教书,德艺双馨,人称曾阿拔,初授课时个子不够高,人小胆大,搬个竹板凳踩上去便上阵。
我父亲又读了两年私熟,姑爷病逝。父亲此刻,茫然不知所措,遇有队伍过境,读了五年私熟的父亲随军北上,加入解放军序列。按父亲的说法是,想讨口饭吃而已。
父亲一母同胞十一人,六个弟兄,五个姐姐,父亲排行第十,小名十妹,十一是我叔叔,大概七八岁便得病死了。几个姐姐从小送人做童养媳。
父亲常跟我聊起他父亲。每当聊起,父亲两眼放光,神情专注,我便想,这是怎样一个老人,让父亲如此神往?
那时我们家住在蕉坑,家中养有许多鸡鸭。爷爷长年替本家财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十来天,轮到谁家他们会安排把衣车搬去。家里许多张口,爷爷时常加班,回来后见我父亲已经睡了,爷爷赶忙要奶奶蒸好几只鸡蛋,把父亲弄醉,慢慢的一口一口喂。
父亲像极了他父亲。其时参加生产队劳动,收工后回来已是晚上七八点,我多半已经睡着,父亲急忙蒸了鸡蛋,像他父亲一样把我弄醒,再慢慢一口一口的喂。每喂一口,父亲嘴巴总作势张开,让我情不自禁的跟着张起口来。
这时,父亲被贬回乡已经多年,生活的艰辛已然磨掉他奋勇向前的勇气,于是把祖祖辈辈走出竹拐沥,走出大山的希望寄托在新生一代。
事实上,奋斗的血液已然根植到我们骨髓,我们心领神会,一代接一代,奋勇向前。
生活需要仪式感。父亲似乎总在给我营造这种仪式感。无论在我后来求学、参军,还是参加工作,即便离车站有三五里地,父亲总会挑上我的行李,坚持送我一程,直到送我上了车才放心。
父亲伟岸的背影日见瘦弱,我紧紧跟在父母后面,每当遇见熟人便羞愧难当,忙抢前一步要跟父亲分担,父亲总是不允,从来没给我机会。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中年,许多往事已然淡忘,然而我第一天上学的情景却从未忘记。公元1980年秋天,落叶尚未缤纷,那天我吃了母亲为我准备的鸡蛋,骑在父亲肩膀上,搂着他脖子上学。
沉甸甸的父爱历久弥新,以至当我的孩子也上一年级时,我坚持中午接他出来把他高高托起骑在我肩膀上,郑重其事的请他吃饭,跟他讲我第一天上学的故事。
我实在希望这能成为一种传承,如一幅美丽的画卷,烙印在心里,永远温暖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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