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罗衣贴体寒‖（冯延巳【下】）⑧

      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流水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抛球乐》

        “小桥流水共盘桓”表面上写的是词人在桥上徘徊。“盘桓”,就是在一个地方来回走动、徘徊而不离开。词人和没有障蔽的小桥、消逝不停的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李白《古风》）融为一体，在不知不觉之间隐藏的潜意识里，是极尽悲哀之能事的！他孤独的政治处境，夹杂一个的必将灭亡的国家，让他悲痛不已！

风入罗衣贴体寒‖（冯延巳【下】）⑧

        他的这种身不由己，与陶渊明说:“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辞》)截然不同。在仕宦之途上不甘心与那个黑暗腐败的官僚社会同流合污而解印绶去职归隐，说我回到我自己住的地方，可以手抚着我园中的松树而与这个松树盘桓，多么美好!孤松,有那种挺拔坚贞，有那种经过霜雪不凋落的品格，我与它盘桓。陶渊明诗里常常写到松树。他说:“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饮酒二十首(其四)》)他说我遇到一棵孤独的松树，就像一只鸟落在这棵松树上，其实是说他的有孤松坚贞不改变节操的气质，孤松是他的精神依靠！他主动地辞官，完成了自己品格和理想的重塑！

      “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波摇梅蕊”,桥下流水里有梅花的梅蕊。这有两种解释:第一，是梅花落在水中了,在水中荡漾。可那桥下流水水是流逝的,“当心”，心者,水的中央,是水的波心。如果是流水的话,那落花的花瓣就永远停在波心吗?那落花的花瓣为什么不随着流水而流走呢?所以,有另外一个解释,说这个梅蕊不是真正的落花,而这个梅蕊就是树上的花在水中的倒影。当水流动的时候,这个花永远不流走的,花永远在波心,而这个花永远随着流水的波浪而摇荡不已的,这是“波摇梅蕊当心白”。那种白的颜色,那种迷茫的感觉,那种摇动的闪烁……“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前句的“当心”,与下一句的“贴体”相对称，根据前后文的相称原则，这个“心”就成了词人之心了。那摇动的波光,那梅花的花影,就不止是在波心之中摇动,也是在词人的心中摇动。这是一种单薄贴体的罗衣，无法抵挡的寒冷在猛烈侵袭！这种孤独寒冷，是他心灵状况的写照。他时时都感到寒冷,觉得被隔绝,是孤独寂寞……

风入罗衣贴体寒‖（冯延巳【下】）⑧

        可他并没有到屋子里边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躲避。“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可见冯延巳有悲剧精神，他有奋斗挣扎反省,而且有永远也不放弃的这种精神！

        以上分析的几首词，属于“深”的一面的，现在这一首词是属于“俊” 的这一面的。

      逐胜归来雨未晴，楼前风重草烟轻。谷莺语软花边过，水调声长醉里听。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筳最有情。  《抛球乐》

      逐胜归来雨未晴 ，什么是“逐胜 ”呢？常常说观光揽胜，“胜”是一种美好的、杰出的，所以“逐胜”是游春赏花之胜。刘禹锡的《玄都观》诗说：“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是 “逐胜”，不但是逐胜，而且“归来”，我已经游过春了，我已经赏过花了，我已经回来了。“雨未晴” ，可见雨已经下过一阵子了。已经暗示了，他刚才出去游春赏花的时候是有雨的，是戴着雨出去逐胜的。辛弃疾有两句词：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那些花开的日子，没有一天不阴天。英雄豪杰辛弃疾有这种不逃避、不畏惧的精神。而冯延巳却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微妙感觉，不是完全悲哀，也不是完全快乐，有美好的，也有缺憾的，是在雨中逐胜的美好和挣扎！

风入罗衣贴体寒‖（冯延巳【下】）⑧

        “楼前风重草烟轻”回来站在楼前，感受烟雨朦朦之中风加重，草上的烟霭就慢慢地消散了，那是草色烟光的变化。柳永有词：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闸意 ？”南唐中主曾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可就是这样一个内心充满抑郁哀伤的人，每一个天光云影、草色烟光的闪烁变幻，都对他有一种触引。

        “谷莺语软花边过，水调声长醉里听。” “谷莺”者，是出谷的黄莺。《诗经》上说黄莺“出于幽谷，迁于乔木” 。春天之初啼叫婉转的黄莺鸟，是谷莺。语软，那么轻柔的绵曼的啼声，从哪里传过来？那是花树之间！这是大自然的无限美好。“水调声长醉里听” ，有人在唱《水调》歌。张先有“《水调》数声持酒听”， 可见水调是种悠长绵远的歌声。那楼上之人醺醉半醉之中，听到歌声就更觉得感人。就是这种轻柔的，你不知不觉之间的，一种触发、一种兴发感动，悠远绵长，令人回味无穷。

      慢慢地举起来一个金杯，我把这一杯酒敬给谁呢？ 谁是当筵最有情？ 那深微隐约的情意里，谁又是值得我倾心相待的那个人？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

        这是在说他的词感情深沉，那种盘郁深厚的姿态到了极点！用词回环往复盘根错节，穷尽音节顿挫之妙 ，在情感上是知其不可还要努力为之的执著、不放弃，可以和温庭筠、韦庄相提并论！

风入罗衣贴体寒‖（冯延巳【下】）⑧

        可是将冯延巳的词放在历史发展中来看：

        冯煦《唐五代词选·序》说： 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

      “鼓吹南唐”，是把南唐作品的风格发扬了。王国维提出来说：冯正中词与中主、后主词是在《花间》的范围以外。它们特别富于一种感动兴发的意味，它由自己本身的感情本质出发，引起读者的感情、品格、心灵、情操的一种联想。不是韦庄的由一个事件的引起我们唐朝灭亡的联想，也不是像温庭筠因为语码的缘故引起我们的联想，是它感情的本质，带着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特别有感发作用，这是南唐词的特色。

    “上翼二主”是说他对辅佐中主和后主词的风格风气形成辅佐，他是南唐年岁最长的一个开风气的作者。“下启欧晏”，对下来说，他影响了北宋初年的晏殊跟欧阳修。“实正变之枢纽”，是词演进变化之中的一个关键的人物； “短长之流别”, 是长短句中足以建立一个流派的人物。

        刘熙载的《艺概》： 冯正中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冯正中的词感情深挚，欧阳修某一点上与他相似。“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我不放弃、要看尽了洛城花，这个感情深挚、执着不放弃“得其深”。可是晏同叔就“得其俊”，有一种才气、秀逸之气，是一种精神的美，给人以飞扬、给人以启发！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