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春红
我是无意中瞥见那家毛线店的。
在商城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它像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初夏午后的阳光下打着盹。它的门脸不大,门头上方的招牌早己破败不堪。不过那两扇虚掩着的玻璃门倒是非常干净明亮,与破败不堪的招牌形成鲜明对比。隔着玻璃门,我看到店里是一对六十开外的夫妇。男店主正躺在躺椅上微闭着双眼养神,女店主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一边缠着一陀散乱的毛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男店主说着什么。颜色各异的毛线被整整齐齐地码在货架上,看得出店主对它们很珍爱。阳光透过玻璃门撒落在他们身上和一部分毛线上。他们和它们的安静里透着诸多落寞可也泛着丝丝暖意。一种久违的感情涌上心头,我略一愣神,顿足,之后悄悄推门进去。见有人来,男店里立马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女店主也立即战了起问:“想要点毛线?”我很尴尬,笑了笑,喏喏地说:“哦,不,……我,看一看。”两人显出失望的神色,女店主有些自嘲地说:“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这年头,谁还买毛线。”她慢慢坐下继续缠着毛线,又说:“早些年,我们还给公家干的时候,每年卖多少毛线呀,现在我们连房租都赚不了。毛线,不合时宜喽。”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不知说什么好,就是感觉一个被毛线编织的时代就这样被静静地搁浅在这个小小的店铺里,一下子带给我许多回忆。我轻轻地推门出来,记忆真得又走进那些被毛线温暖过的日子。
很小的时候,毛线还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家庭条件相当好的人才买得起毛线,才穿得起毛衣、毛裤或戴得起毛线帽,围得起毛线围脖。我们这些家庭贫困的孩子看着商店里的毛线也只能饱饱眼福罢了。那时候毛线的颜色还比较单一,可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这些颜色已相当美丽。于是那些毛线就在我幼小的心里一圈一圈地缠绕,变成一件美丽的毛衣或一顶帽子装点着一个小女孩的梦。再大些,毛线走进了很多人的家庭,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成了编织高手。一有空,她们就拿出毛线不停地织呀识。炎热的夏季,人爱出手汗,不适宜干毛线活。但是哪天一凉快了,她们就马上拿出毛线三三两两聚在大树下你追我赶比着织,互相交流着编织技术。地下放个小竹筐,三五个不同颜色的毛线球在小竹筐里被她们址得不停地滚动。毛线在织针上一行行前进,毛线球也越来越小。偶尔,毛线球在小竹筐里“打起了架”,她的和她的毛线缠在了一起,树荫下就回荡着她们互相“指责”的欢笑声。暮春和初秋是两个最适宜干毛线活的季节,但这也是大人们最忙的季节。再怎么忙,编织高手们也总是尽量把大宗物件在这两季完成。大宗物件当然指的是毛衣和毛裤,因为一件饱含爱意和亲情的毛衣毛裤足以让冷气逼人的日子温暖许多。寒冷的冬季,时光慵懒地打着盹,忘了催着人们忙活,于是爱干毛线活的女人们趁着时光歇息的空档又赶紧拿起了织针,织一些小物件:帽子,手套,袜子,衣领或是耳轰子。那个时候黑白电视里没有什么娱乐节目,没有智能手机,更没有网络,编织这些小物件与其说是打点日子不如说是娱乐生活。她们拿出一些零零碎碎的剩毛线或旧毛线,也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般是在某一个人的家的卧室里,坐在床沿上东扯葫芦西扯瓢,手却飞针走线,不大一会就能织成一幅手套。大雪封门的时候,她们就围在女主人的被窝里,把那些剩毛线和旧毛线拼接编成她们想要的东西。枯燥漫长的寒冬因了这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变得那么有色彩有温度。
我几位姐姐中三姐女红最好,更是编织高手。她会织各种繁琐的图案,并且织出来的毛衣毛裤啦什么的要比很多人织出来的更柔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诀窍,懂行的人说这是因为我三姐在每一针的松紧度上拿捏得好。于是亲朋好友常请她帮忙织东西。我印象中,有那么几年,三姐除了上班好象所有的闲暇时间都是嗝吱窝里夹个毛线球,两只手里几根竹子削成的织针上下翻飞:右手的织针插进左织针上的毛线孔里,然后右手食指挑着毛线飞快地绕在右织针上,随即从毛线孔里再挑出来,左织针上就退下一针。就这么一插一绕一挑一退,毛线就由一根细长的线变成一件精美的衣物。三姐的好朋友平姐和芳姐常来找三姐一块织东西,三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姑娘躲在房间里织着笑着,好象毛线里有许多人生的乐趣值得她们来挖掘。母亲是不屑于穿毛衣毛裤的,她认为再怎么好的毛衣毛裤也不及薄薄的棉袄棉裤暖和。但母亲从不阻止三姐织这织那,她知道她的女儿用毛线编织的衣物中总有一份是属于爱情的,她不会破坏那份美好。
二十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毛线已普及到大多数人的家中。那是毛线的辉煌时代,它的温度,它的色彩在人们的生活中随处可以感受到随处可以见到。人们的穿戴中有毛线的参与,使用的东西中也有毛线的影子。比如坐垫,车把套,茶杯套等都用毛线编成。我也是在毛线普及的年代里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件毛衣,一顶帽子,一条围脖的。初一的时候在百货大楼上班的二姐为了奖励我考上重点中学特意买了大红色,乳白色,米黄色的毛线让三姐给我织毛衣,帽子和围脖。自从买来毛线,我就隔三差五催三姐赶紧给我织。三姐总是说一定会赶在天变冷时给我织好,却不见她动手。后来我不再催了,但心里却记得她的承诺。果然三姐信守诺言,一场秋雨之后天气骤然变冷,三姐拿出一件漂亮的结着麦穗图案的大红毛衣,一顶缀着两个毛线球的乳白色毛线帽,一条松软的米黄色围脖让我试一试。我高兴的跳了起来,觉得它们足以让我由一只丑小鸭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欣赏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突然看到镜子里三姐疼爱的笑容和一双通红的眼睛,我又多了一份感动。毛线只是温暖了我的青春,姐妹情意却能温暖我的一生。
岁月荏苒,渐渐地,毛线做为手工编织的材料淡出了我们的生活,毛线的辉煌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结束了。各种美丽的毛线衣物出现在时装店里精品屋里,它们都是毛线被送进工厂机械化的产物。我们拥有它们的美丽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回曾经的温情了。三姐的毛线织针早已在岁月深处落满了灰尘,而那家毛线店却在这个疲于奔跑的社会里寂寞地躲在偏僻的一角依然执着于那一缕温情,默默地述说着一个时代的过往。我想毛线于那对店主夫妇而言一定承载了太多美好的回忆吧,所以他们还坚持经营着毛线店。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小店还能存在多久,可既使它转身离去,它的背影也在我的记忆里站成一个坐标,让我一看见它就想起那些被毛线温暖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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