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太阳,冉冉初生,将光明带给大地,但还没有开始索取炎热的回报。耶律光只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匆匆招呼其他人醒来。
一个工匠抱怨道:“恩公,再睡会儿吧!”另一位工匠也附和道:“是啊!一夜奔波,实在太累啦!”
耶律光虽然笑着,但语气坚定不容争辩地说:“不成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得赶紧趁着还不太热,多走几里路。”
李贰师像往常一样服从命令,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二话不说就要出发。其他工匠不知道李贰师与耶律光的关系,见唐工匠如此听话,也只得都乖乖起身。
莫吉娜揉了揉惺忪睡眼,候在一旁的玛拿西赶忙递上水壶,关切地问道:“姊姊,睡好了吗?快来喝口水。”说着他又抬起手,想帮莫吉娜拂去秀发上的沙子,但手伸到一半却不敢了,似在等待莫吉娜的同意。
莫吉娜接过水袋,没有理会玛拿西伸到一半的手,自己理了理头发,足够礼貌但不太热情地笑道:“谢谢。”然后才拔出水袋塞,饮了一口水。玛拿西有些失望,又道:“要么好姊姊再睡一会儿吧,反正有一匹骆驼,等下咱们再追上去。”莫吉娜摇摇头道:“不了,我一切听加齐的安排。”
玛拿西翻起一阵醋意,暗想:难道好姊姊认为我不如唐加齐那般英雄。也是,众人是他救出的,现在又是他领队,如此风光,我焉能比?噫!我的“大卫星”已经丢光了,更没有凭借武艺出头的机会了!
玛拿西心中不悦,一个人给莫吉娜牵着骆驼,垂头丧气走在最后,李贰师则与耶律光并肩走在最前。行了大约两个时辰,烈日高悬,炎炎难耐,每一寸沙漠都在翻腾着热气。刚翻过一座沙丘,李贰师忧心忡忡道:“都尉,这么一味往西走不是办法呀,不如掉头东行。我们从东面进入沙漠也不过两三天。”
耶律光答道:“叛军大盗们东出沙漠,咱们往东走万一撞上该如何是好?而且大食宰相交代我去耶路撒冷办事,我观地图所绘,此城在西面,往西行也是为了不走回头路呀。”他叹了口气,哀婉道:“唉!倘使黑兄弟昆仑奴在,必不至此啊!就算沙漠路远,他也必能找到水源。”
李贰师出了库姆城就被俘虏,还不知道昆仑奴的厉害,心说:怎么都尉还为一个蕃人动容。他又回头瞅了瞅,低声道:“要不咱们别管那四个大食工匠了,正好四个人两匹骆驼,先出了沙漠再找人救他们。”耶律光一听,陡然止步,虎目一扫李贰师,断然道:“李校尉!咱们多年同袍,我不忍责骂,这种华王之事不可再提!”
李贰师虽然听不懂华王之事是什么典故,但见耶律光生气,不敢发问,只有唯唯诺诺。其实这典故讲的是,东汉末年两位大名士华歆与王朗,他们乘船外出躲避战乱,有一个人想要跟着他们一起走,华歆并不想带上,王朗却说:“位置还很宽敞,有何不可?”华歆只得同意带上。后来贼兵追到,王朗想要丢下那人,华歆正色道:“我不想带他,就是怕今日。但是既然已经接纳了他,他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我们,我们怎么可以因为事态紧急就抛弃他呢?”最后三人安全脱险,世人也知晓了华王二人之优劣。
耶律光虽然一遍遍给自己灌输“我不再是唐人了”这种想法,但他遇事首先想到的还是中华典籍的教化。
李贰师被训斥,不敢再和耶律光并肩,他放缓脚步,低头紧紧跟在耶律光身后。突然队伍最后传来一声尖叫,李贰师回头望去,只见莫吉娜晕晕乎乎从骆驼背上摔了下来,幸而地面是漫漫黄沙,没有摔伤。他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耶律光已纵身跃到,俯下查看莫吉娜的情况。
关心则乱,玛拿西站在一边流泪跺脚,揪着自己的头发,手足无措得就像一个惹了祸的孩子。耶律光取出水壶,一边给莫吉娜灌了几口水,一边对玛拿西说道:“她有点中暑,没什么大碍,快把骆驼牵过来,给她点阴凉。”
“中暑!是啊!中暑!”玛拿西叫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他走南闯北,这点野外常识自然是有的,但他深陷情海,一时晕了头。玛拿西赶紧牵来骆驼,调整角度,试图给莫吉娜制造一点阴凉。其时已近正午,烈日当头,阴影极小,玛拿西索性脱去上衣,举在空中,扩大阴影。他也不顾上后背会不会晒伤了。耶律光湿了一块布,敷在莫吉娜额头,李贰师及其他工匠也轮着给她扇风。
不一会儿莫吉娜悠悠转醒,耶律光这才招呼其他人道:“晌午了,大家都休息去吧。多喝点水,别也中暑了。”李贰师及众铁匠便各自休息了,大食工匠们只想活命,哪还管斋月禁忌。玛拿西顾不上穿衣服,只简单一披,赶紧跪在莫吉娜身侧,握住她的右手哭道:“好姊姊,都怪我没照料好你。”
莫吉娜不答,却将左手递给耶律光,微笑道:“多谢加齐救命之恩。”美人玉手,耶律光心中泛起一阵怜惜,但他又看看玛拿西,终于没有握住莫吉娜,只是把水壶递给玛拿西,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兄弟,好好照顾这位姑娘!”莫吉娜略有尴尬地收回左手,转头看向玛拿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仍然饱含深情,将玛拿西淹没。
耶律光坐到李贰师身边,李贰师递过一块干粮,坏笑道:“都尉真是坐怀不乱。当时义释石国公主,今日又救大食美人。不过都尉也老大不小了,该讨一个媳妇了。”耶律光面上一红道:“男儿志在四方,急什么?”岂料李贰师却突然哽咽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俺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便把婆娘和娃娃留在家里。我那个婆娘,长得一般,什么柳眉樱口,她统统没有,但她丰腴得很,恨不得能掐出水来。俺那个胖小子,名叫李磨镜,俺爹给俺起名贰师,俺是当不了将军了,所以俺给儿子起名磨镜,希望他以后不要从军,有一门手艺能过活就成。不过他倔的很,你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你叫他往西他偏要往东,以后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到如今已经六七年没见了,他们该是什么样了啊?”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耶律光轻轻拍拍他的背,宽慰道:“我一定带老哥儿归唐。”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如今良人已远在天涯绝塞,他还能否听见长安的捣衣声?
李贰师毕竟还是听见了一点声音。他一把抹去几颗泪珠,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问道:“都尉,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耶律光侧耳一听,只有漫天的风沙声。李贰师坚持道:“你细细听,是一种铁器的声音,但比打铁声清灵多了。俺跟老爹打铁好几年,他老人家耳朵震聋了,俺却对金属之声很是敏锐,不会听错。”
耶律光运起定静功收敛心神,果然在“呼呼呼”的风声与“沙沙沙”的沙子、骆驼草滚地声中,听见了一个极细微的“叮叮叮”声。他大叫一声:“是驼铃!”同时一跃而起,奔上沙丘。只见沙丘那面约莫四五十丈外,有七匹骆驼小跑而来,骑客皆穿白袍,正是伍麦叶叛军的装束。骆驼脖子上的驼铃晃来晃去,就像黑白无常的摇铃。
耶律光赶忙从沙丘上往下跑,并用大食语喊道:“抄起兵器,挨在一起!把盾牌给我!”李贰师作为老部下,不用听指挥也知道该怎么做,赶忙捡起短矛与圆盾,向耶律光靠拢。
倒是那些大食工匠,未经战阵,根本不听耶律光指挥,起初还听话拿起武器,靠向耶律光。待叛军跑上沙丘顶端居高临下时,他们开始腿软发抖,那个一早叫嚷想多睡会儿的工匠更是调头就跑,其他工匠见状也四散奔逃,气得耶律光高喊:“回来!都回来!”
玛拿西并没有和耶律光等人站到一处,他望见沙丘顶的叛军领队正是麦麦提,惊叫道:“追来好快!不愧是旱地行舟!”莫吉娜支撑着站起来,玛拿西想把她抱上骆驼,莫吉娜一下打掉玛拿西抱住她柳腰的手,说道:“你做甚么?”
玛拿西有些委屈地说:“好姊姊,赶紧上骆驼先走吧!”莫吉娜望着耶律光,拒绝道:“我不逃。”玛拿西气得吼叫一声,拔出直剑就向沙丘冲去。
莫吉娜失声叫道:“弟弟你发什么疯!”玛拿西狂喊道:“姊姊喜欢英雄,我就去做英雄!”他虽然嘴上这么喊着,但心里还是甜甜的:她关心我,她在关心我!
如此一来却苦了耶律光,本来敌人有七匹骆驼,自己这边也有七名男子,骆驼冲击不强,如果配合得当,可以一战。但现在大食工匠不战自溃,玛拿西独自乱冲,只有耶律光与李贰师二人,如何迎战。叛军见玛拿西跑向沙丘,也开始出动。一骑直冲玛拿西,四骑向两翼散开,去包抄溃逃的工匠,剩下两骑一边朝耶律光、李贰师放箭,一边徐徐走下沙丘。
“哈哈哈哈!小鬼!好好的从龙之臣不做,逃得了吗!”当先那骑正是麦麦提,他在骆驼上哈哈大笑,挺起鱼叉居高临下直刺玛拿西。玛拿西精于暗器,眼功自然了得,横剑一格封住鱼叉来势。
麦麦提大笑不止,鱼叉两齿夹住直剑,用力一挑。玛拿西把持不住,直剑当即脱手而飞。麦麦提又一连刺出五六叉,玛拿西全靠俯身乱窜,狼狈避过。麦麦提叫骂道:“胆小鬼!只会躲吗?”
玛拿西突然大喝一声:“下来罢!”说着趁麦麦提轻敌大意之际,跃起直扑麦麦提。麦麦提正一击不中,回叉收招,这时他新招未发,也无暇横叉护身,根本拦不住玛拿西。
哪知玛拿西未算准力道,在沙漠中奔走起跳不同平地,他脚下一陷,便跃低了。他原本打算抱住麦麦提的双肩,以防麦麦提挥叉来救。然而现在他只能抱住麦麦提的腰间,玛拿西再吼一声,要用草原摔角术的手法将麦麦提掀下骆驼。
麦麦提虽然看起来又病又瘦,腰身力道却着实不弱,他双腿夹紧骆驼,只是晃了一晃,并未栽落下来。玛拿西身在半空,无以为继,赶忙松手。熟料麦麦提更快,他重新坐稳后,鱼叉高举,一招“鲛人探海”,就向玛拿西力刺而来。
玛拿西落地时,鱼叉已刺到眼前,哪有躲避的空隙,他闭上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只余莫吉娜的飘飘白裙。忽然“铛”得一声在玛拿西面前炸响,他一惊回神,睁眼看去,原来是一面盾牌抛来,正中鱼叉,将麦麦提的攻势击偏,救下玛拿西一命。
这面盾牌是耶律光掷出的。麦麦提从沙丘顶端冲向玛拿西的时候,吩咐了两名骑手向耶律光与李贰师放箭。当时耶律光在前斜举盾牌挡箭,李贰师在后握持短矛防备骆驼骑兵冲击。
骆驼射手意在压制而非进攻,两骑徐徐而行,并不冲锋。倒是玛拿西先对上了麦麦提,盾娘芙拉曾与麦麦提交过手,据她所说,此人武功不弱,在诸铁卫之上,而且耶律光自己也曾着过麦麦提渔网的道。耶律光暗叫一声:“不好,玛拿西不是他的对手!”便对李贰师说道:“老哥儿,咱们上!”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边挡箭边前进,待行近激斗的玛拿西与麦麦提时,正是玛拿西抱摔麦麦提不成反被刺之刻。耶律光见状不妙,急忙抛出圆盾,打偏了麦麦提的鱼叉。
耶律光紧接着四肢着地,一腾一跃,就冲向麦麦提。他步伐极轻,只在沙地上留下了几个小印。这套不雅观的轻功便是食尸鬼夜间捕食所悟的阴风碎骨爪之身法,这身法第一求轻,第二求准,第三才求快,要想像食尸鬼一样又轻又准又快,非有十年浸染不能。
麦麦提再度迅捷地刺出一叉,玛拿西心神不宁,眼看又避不开。若由耶律光正常奔跑,一步一陷决计赶不到。但这身法之轻,正适合在沙地奔行,耶律光赶到,在骆驼面前一抓,骆驼受惊一躲,鱼叉再度刺偏。玛拿西赶忙爬了起来。
但此刻的形势对耶律光等人已极为不利。那向两翼包抄的四名骑手砍翻了一名工匠,将剩下三名工匠赶了回来,骑手们残忍地大笑,不紧不慢向中心收拢,就像一场极平常的围猎。李贰师没了盾牌掩护,兀自将短枪舞开抵御射手的弓箭,但仍然中了两箭,一箭在左肩,一箭在右腿,幸有玛拿西拾起盾牌掩护他向后退。
耶律光拔出直剑准备会斗麦麦提。麦麦提却不着急动手,并招呼射手停止放箭,三骑若无其事地操着骆驼缓缓前行,耶律光也不敢贸然出手,只得随着骆驼的步速警惕后退。如此一来,七骑便将七人围在了三丈之内。麦麦提得意的眼光一扫众人,仿佛这些人已经是他的俘虏了。他的目光在莫吉娜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莫吉娜突然惊恐地大叫:“好加齐!好弟弟!我不要跟他们回去!”玛拿西搂住莫吉娜轻声道:“好姊姊,没事的,好姊姊。唐加齐能摆平。”
麦麦提最后盯着耶律光说道:“原来另一个铁卫就是你。”他说着还拍了拍肩上的渔网。耶律光并不理会麦麦提的挑衅,仍然持剑凝神以对。
麦麦提又道:“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能通过我们的暗桩找到哈特拉古城。”原来当日耶律光拜别食尸鬼后,一路西行也来到了底格里斯河,他四顾茫茫,天下之大,上哪去寻玛拿西与李贰师。他忽的心生一计,来到巴格达筑城营地,亮出座前铁卫银牌,表明身份,谎称代大维齐尔前来巡查。其时巴格达兵营已经完工,大食朝廷拟于斋月后观兵,以彰声威。营地主管自然不敢怠慢,带着耶律光参观一番,好生接待。耶律光浮夸做作,极显派头,说了几个大唐的观兵礼仪教主管准备,引得叛军暗桩上钩。当夜暗桩溜出营地,奔向古城。耶律光一路随行,在绿洲擒杀暗桩,拷问出了口令,然后藏好两匹骆驼,才有了昨夜救人之事。
麦麦提点出了耶律光寻到古城的办法,耶律光也猜到了麦麦提能迅速赶回的原因。他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不止一个暗桩。”麦麦提笑道:“对喽!你一出营地,我们另一个暗桩也出动了。”耶律光回顾莫吉娜与其他工匠,喟然道:“你放了平民,咱们再决一死战。”
麦麦提道:“我敬你是条汉子,就咱们俩比试比试。若你胜了,我派人送你们出沙漠。若你败了,他们可以走,你要留下来。放心,我们不会杀你,一个活的铁卫比死的管用。”
耶律光应道:“好!你要怎么比试?”莫吉娜突然抱住耶律光的左臂,关心道:“加齐,这个贼首很厉害,你不要上他的当。”耶律光看着莫吉娜关切的神情,心中一荡,但他还是静下心来,握住莫吉娜柔若无骨的玉手,将她带到玛拿西身边,说道:“你们放心吧。”玛拿西一脸沮丧,迎过莫吉娜,说道:“唐加齐,他的鱼叉很快,你要当心。”
这时麦麦提与众骑手已下了骆驼,他们将骆驼牵到一旁,重新围了一个四丈的圈子。麦麦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道:“谁先把对方打出骆驼圈,谁就赢了。”耶律光慨然道:“好!”便与麦麦提一同步入圈中。
两人在圈中站定,相距三丈。耶律光握紧直剑,心思精力一半放在鱼叉上,一半放在麦麦提肩背的渔网上。按照芙拉的说法,此人的鱼叉功夫是铁枪快刺之法,虽然凌厉但并未脱离枪法的变化,真正厉害的是他的渔网功夫,可作软鞭缠打,可作捕网捉拦,变化非凡,十分厉害。
麦麦提将鱼叉端了一个中平式,耶律光一见已知其大概套路,虽说东西方技击武术各有千秋,但套路依随兵器,铁枪攻则刺挑,守则拦拿,这些不会改变。耶律光虽未专研枪术,但毕竟久居军中,多识枪术名家,耳濡目染之下也懂各家套路。
中平枪,枪中王,中间一点最难防。麦麦提虽然使的不是中平枪法,但套路类似,当胸直扎。耶律光早有防备,侧身避过,直剑搭在鱼叉铁杆上,进步去削麦麦提握持鱼叉的手。麦麦提也不含糊,将鱼叉当作短棍,拍打直剑。剑虽被打偏,耶律光已趁机进了一丈,左手为爪,一招“幽鬼索命”就向麦麦提咽喉抓去。
麦麦提右脚一沉,插入黄沙之中,而后抬腿一踢,黄沙漫扬。耶律光闭目侧头,身形一滞,待再睁眼时,麦麦提已后退半丈,解下背负的渔网。麦麦提只有以一敌多的时候,才会一上来就取下渔网,平时以一对一,鲜有一回合就能逼他用网之人。
耶律光刚想撤爪,渔网已化作软鞭打来,缠住了他的左手。耶律光急以直剑来斩渔网,哪知这渔网已拧成一股,一斩不断,反将直剑也卷了进去。
麦麦提将鱼叉插入沙中,双手紧握鱼网,暴喝一声,向侧一甩,便将耶律光甩向骆驼圈。耶律光弃了直剑,右手在一匹骆驼的驼峰上一按,身子回旋,便坐在了骆驼背上。他紧接着左手一勾一带,将渔网中段缠在了骆驼脖颈上。
骆驼受惊前奔,如此一来,骆驼圈就变了形,只要这匹骆驼越过了麦麦提,麦麦提可就算出圈了。麦麦提叫道:“有意思!”说着拔起鱼叉就向骆驼抛去。众人一惊,皆想此人真是心狠手辣,莫吉娜更是别过头去,不忍见骆驼穿喉而死。
但听骆驼嘶鸣一声,耶律光竟以渔网为缰,操控骆驼别过身子,堪堪避过鱼叉。众人无不喝彩一声:“好骑术!”骆驼继续前冲,眼看就要与麦麦提错肩而过。麦麦提不愧是“旱地行舟”,身形急向后退,在沙漠上也如履平地。就在骆驼后蹄要超过麦麦提时,麦麦提一跃而起,也骑上了一匹骆驼。两匹骆驼并行,冲散了骆驼圈。圈虽不在,但两人都在骆驼上,都不算输,就看谁能把谁击落了。
耶律光刚将绕在骆驼脖颈上的渔网解开,麦麦提就已发难,猛拽渔网。耶律光险些被拉下骆驼,全赖右手抱紧驼峰。他左臂被拽得生疼,单臂又拉不过麦麦提双手,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勉力支撑。
这个时候的耶律光,肉体虽然苦战,精神也已紧绷,但心如空林,如沙漠,根本无暇思考任何事情,甚至连思考本身都不存在,竟是进入了死魂灵的境界。奇经八脉的气息全凭本能流转,涌向被拉扯的左臂。耶律光右手渐渐支撑不住,骆驼也被扒得哀鸣,将耶律光从死魂灵中唤醒,他情急之下,爆喝一声,左手用拜火神拳的功法一震,内力喷涌,居然将渔网被直剑砍破而未断之处震断。渔网一分为二,耶律光的左臂得以解脱,玛拿西与李贰师也舒了一口气。
大力回弹,震得麦麦提上半身仰倒过去,若非他右腿紧勾骆驼,定要栽落下去。麦麦提大为惊异,忙摊开渔网,罩住两个驼峰,才稳住下坠之势。等他腰身用力,坐回驼背,耶律光已驾着骆驼向自己冲来。
麦麦提叫道:“现在骆驼四散,哪还有圈?只要谁离了骆驼背,哪怕没有落地,也算输了!”耶律光应道:“正是!”麦麦提将渔网又合为鞭,向耶律光骆驼的前蹄扫去,耶律光使出草原骑术的叼羊功夫,身子侧挂,俯身一探,用阴风碎骨爪接住渔网。正当众人为耶律光的骑术再度叫好时,耶律光的右掌却是火辣辣地作痛,麦麦提显是用了全劲,想要一鞭打折骆驼。
麦麦提赞道:“好爪功!”无论他如何晃动渔网,耶律光都紧紧抓着另一端,教麦麦提既松不开又撤不回。耶律光并未按照麦麦提设想的冲撞他的骆驼,而是从他身前错身而过,又转向后方再跑一圈。等麦麦提猜到耶律光想干什么的时候,渔网已在他的身上绕了一圈。麦麦提不肯撒手,只好驾着骆驼,试图与耶律光并行。但耶律光的骑术更为精湛,不一会儿又绕了麦麦提三圈,麦麦提如果再不松手,就是作茧自缚。
又绕了一圈,麦麦提终于决定撒手,但为时已晚。他这边刚松开渔网,耶律光一拉那头,渔网已将麦麦提捆住。耶律光再一拽,麦麦提已无心抵抗,被拉下了驼背。
耶律光停驻骆驼,丢下手中的那段渔网,朗声道:“阁下输了。”麦麦提昂首道:“从来没有人能用渔网捉住我,我认输。”这时其余几名叛军也靠了过来,两人帮麦麦提解绑,四人围住耶律光,等麦麦提发话。
麦麦提却道:“退开!是我输了!”然后他随手指了一名部下,又道:“你!骑上一匹骆驼带他们走出沙漠!”说罢不再搭理耶律光,望了一眼玛拿西与莫吉娜,便骑上骆驼招呼部属走了。
众人围过来抱住耶律光,三名工匠皆称呼他为大英雄,莫吉娜更牵起他的右手,柔声道:“加齐,很痛吧。”耶律光这才有心思留意自己的手掌,发现受了一鞭,竟已皮开肉绽。莫吉娜倒了一点水为耶律光清洗伤口,然后撕下裙边为他包扎。耶律光感激道:“多谢姑娘。”莫吉娜娇羞一笑,低头不语。玛拿西看在眼中,快要哭出来了,他抹了抹眼泪,站到了一边。
三名工匠又围住那名留下的叛军,问道:“恩人,要不要把这厮捆起来!”耶律光断然道:“不可!”然后他握住叛军的手说道:“只要足下带我们走出沙漠,我们绝不为难你。”叛军连连点头。
耶律光又拨开工匠,跑向李贰师,李贰师的箭伤在耶律光与麦麦提决斗时已由莫吉娜和一名工匠协力处理过了。见箭伤并不太严重,只伤了皮肉,未伤筋骨,耶律光放下了心。
耶律光抱起有气无力的李贰师,李贰师急忙说:“不行!不行!折寿啊!都尉你快放下我吧!”耶律光只是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李贰师听不懂,还是一个劲地说:“都尉!折煞小人啦!”耶律光将李贰师扶上骆驼,说道:“老哥儿,你出了沙漠就去巴格达吧,不要接着走了。”李贰师感激涕零,不知道说些什么,“都尉、都尉”的叫个不停。耶律光示意他不要再说,好好休息。
三名工匠又将那名被砍死的同伴埋入漫漫黄沙中,口诵经文为他悼念:“我们来自于真主,并归于真主。”莫吉娜身边这时只有玛拿西,再无第三人,她温柔地捧着玛拿西的脸,轻声问道:“好弟弟,你怎么哭了?”玛拿西赶忙别过头,要强地说:“我才没哭!是风沙迷了眼……”突然莫吉娜在他长满雀斑的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玛拿西一愣,随即狂喜乱跑,连着翻了七八个跟头。
众人收拾妥当,在叛军向导的带领下转向南走,到第三日黄沙已无,到第四天已走上了官道。其时已是暮春三月,众人望去,官道两侧芳草嫩绿,野菊新黄,好不欢喜。
叛军想趁众人分神溜走,却被工匠们围了起来,工匠们义愤填膺道:“宰了他!”耶律光拉开他们,说道:“我尝闻真主至仁至慈,他带领我们走出沙漠,尔等若是杀了他岂非违背圣教教义?”工匠们想了一想,说道:“没错,斋月不可杀伐,我们全听恩公的。”
耶律光拿了三四个水袋递给那名叛军,说道:“足下回去吧,骆驼我们还有用,不能给你,这些水你背着吧。”那叛军士兵唉声叹气道:“哎呦,你们扣了俺的骆驼,叫俺孤身一人仅凭双腿再穿越沙漠,不是要俺的命吗?”
耶律光笑着诓他说:“那么好人做到底,请小哥儿带我们回库法城吧。”那叛军连说“不必了,不必了”,赶紧接过水袋,一溜烟地往回跑,等他辗转回到古城时,只剩半条命了。
而后耶律光一指李贰师,对三名工匠安排道:“三位兄弟帮忙送这位爷去巴格达筑城营地,每人酬金十第纳尔。”工匠们一寻思,自己也要东行回家,何不顺路赚一笔,都交口称赞,拥着李贰师骑的骆驼就要出发。
李贰师见工匠们都拥着自己,忙叫道:“你们干什么?喂!干什么啊这是!”耶律光叫工匠们等一下,然后他握着李贰师的手说道:“老哥儿好好养伤,我继续西行为大食宰相办事。”李贰师垂泪道:“都尉,我没什么本事,但也愿为你的马前卒!”耶律光道:“老哥儿你不会大食语,我怕到时候照顾不到你。你放心吧,宰相已答应我,此事办妥,我就可带你归唐。”李贰师嚎啕大哭道:“都尉你一定要多多保重,爱惜身体!”他的哭泣半是感激,半是恐惧,自己能否东归,全赖耶律光是否功成。
耶律光又对玛拿西与莫吉娜道:“好弟兄,你送莫吉娜姑娘回去吧。顺便告诫筑城营地的主管,他们那里有叛军暗桩。”玛拿西一惊道:“唐加齐,你这是什么意思?”耶律光叹气道:“咱们已经暴露了,再往西走太危险。我自己去试试看,你还要照顾莫吉娜姑娘呢。”
玛拿西不好意思地望了望莫吉娜,还没说话,却见莫吉娜倔强道:“不要!我要跟着加齐!”玛拿西急道:“好姊姊,我们西去不是游山玩水,是把头别到裤腰带上去办大事!还是我送你回你主人那里去吧。”莫吉娜跺脚哭道:“什么主人!我才不要回去做婢女!我现在举目无亲,只能跟着加齐。加齐你是位大英雄,一定不忍心我回去当婢女的,对不对?加齐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惹祸,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大英雄!大英雄!玛拿西听到这个词气炸了,大声道:“好姊姊!你就跟我们去大马士革!我会保护你的!喂唐兄弟!你可不能丢下俺,宰相可是说过,有功同赏,无功同罚。不能你一个人做大英雄!”
耶律光只得无奈道:“咱们不去大马士革,去耶路撒冷。”玛拿西奇怪道:“怎么去耶路撒冷?阿卜杜勒那厮不是在大马士革吗?”当玛拿西刚提到伍麦叶王子的名字时,耶律光想示意他别说了,但玛拿西已经脱口而出道:“咱们是要去擒贼先擒王的,可不要乱转悠!”
耶律光扫了三名工匠几眼,心里安慰自己工匠之中应该不会有暗桩。然后他小声说道:“女公子说那个人一定在耶路撒冷,我相信女公子的判断。”玛拿西见耶律光说得坚定,并且他对库思老一家都很尊崇,也就点头同意。
这时莫吉娜插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我听见你们提到耶路撒冷,我有一个远房表哥在耶路撒冷,如果你们嫌我碍事,可以先把我送到表哥那里。”
耶律光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他有点为难地说:“玛拿西好兄弟,你不回巴格达营地,我这位同乡不会大食语,独自回去也解释不清呀。”莫吉娜笑道:“加齐你写一封信让他拿回去就好啦。”耶律光犯难道:“在下还不会读写大食文字。”说着他看了看玛拿西。玛拿西也挠头道:“俺会认字,不会写字。”
莫吉娜的笑声像银铃般悦耳,她说道:“所以你们还是需要我呀。我会写。”玛拿西撕下一块衣袍,莫吉娜掏出一小支波斯人画眉用的螺子黛,耶律光说一句她写一句:
使君台鉴。兹有唐国匠人持铁卫银牌者投君,望君纳之。彼同行工匠三人,可留可去,但请各赏银十第纳尔。营地或有伍麦叶暗桩,君且察之。哈特拉古城有叛军数十,君且防之。勿坏次月观兵,惊扰宰相也。慎之,慎之。
写到这正好用完了一支螺子黛,耶律光取过布料折叠好,同自己的铁卫银牌一同郑重交给李贰师,说道:“老哥儿到了筑城营地,出示银牌,将此信交给营地主管。他问你什么,你点头即可。”然后耶律光又叮嘱三名工匠:“一定要带这位爷见到巴格达筑城主管,你们才能拿到第纳尔。”三位工匠高叫声:“放心吧恩公!”便拥着李贰师上路了。
随后耶律光独乘一匹骆驼,玛拿西与莫吉娜共乘一匹,三人沿着官道向西行进。骆驼的脚程远逊于马匹,原来走一天的路现在要走近三天,行到鲁拜特镇就花了四天时间。
鲁拜特镇再往西走就是茫茫的叙利亚荒漠,玛拿西打听了一下路程,只要穿越七八百里的荒漠,再行一到两天,便可抵达耶路撒冷。他把身上的钱几乎全部用来换了干粮,又灌了满满十余袋水,见耶律光正在沉思,便拍了拍耶律光的肩膀,说道:“唐加齐,出发吧!”
耶律光忽然向一旁的莫吉娜问道:“姑娘,你们的斋月还有多久?”莫吉娜低头算了算,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很好看,而后她抬头说道:“圣训有言,你们要见新月而封斋,见新月而开斋。我看昨晚快到下弦月了,那么应该还有十天左右就是开斋节了。”
耶律光喃喃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莫吉娜柔声道:“加齐,什么来不及了?”耶律光虽在回应这个问题,却是对着玛拿西说的:“我记得巴格达筑城主管说过,开斋节后第一个主麻日就是观兵仪式。我预感叛军一定会在仪式上生事,如果我们能提前捉到阿卜杜勒,或许还来得及阻止。”玛拿西也点头道:“没错,他们向筑城营地安插了那么多暗桩,必有所图。可是我们穿越叙利亚荒漠最少还要七天,抵达耶路撒冷后不知道还来得及不?”
“换马!”耶律光下决心道:“把骆驼卖了换两匹马,脚力一般的马也比骆驼快。”玛拿西犹豫道:“这么远的路仅靠两匹马奔行,马会累死的。”耶律光道:“把握好速度,能抵达耶路撒冷即可,回程另想办法。”玛拿西只得依言卖了骆驼,买了两匹马,幸而他曾跟着跑过商,会杀价,所以买到的两匹马还不错。
仍是耶律光独骑一匹马,玛拿西与莫吉娜骑另一匹,三人出了镇子,沿着官道西行。这条官道走过波斯人,走过希腊人,如今波斯人与希腊人的国家已覆灭许久,官道还在为后继的国家所使用,真可谓物换星移几度秋。
耶律光虽然不知道这里的历史,但只要望着荒漠戈壁也能感受到那份苍凉。沙漠里空无一物,没有人是不需要他物的,耶律光突然想起了这句大食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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