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端午节的那几天起,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感伤起来,脑海里时常浮现出一年前那个憔悴、瘦削得可怕可又曾经那么亲切的面庞挣扎于两个世界边缘的那一幕,有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满眼泪花。说实话,到现在我都很难相信外婆真的走了。
也就是在去年端午节前夕的一个晚上,我打电话回去问候一下爸妈,爸爸照常寒暄了几句,然后突然话题一转,说:“你妈前两天回老家去了,你外婆病了,病得挺重的,这一次可能不行了。”我脑海里一下变成空白。挂掉电话,我呆坐了几分钟然后条件反射似的清醒过来,马上给在外婆身边的妈妈打了个电话,才知道外婆已经好几天滴米未进,粒水未沾了。我跟妈妈说无论如何我要赶回去。随即,我就匆匆去附近火车票代售点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接着又给单位主管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我甚至哭出来了,主管批了一个星期的假。我买的是第二天下午的车票,把那之前等待的煎熬比作坐在火盆上的滋味都不为过。坐不了两分钟,就会站起来在房间踱来踱去。那一晚上,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以前跟外婆在一起的场景,睁开眼睛,明明外婆手臂正挎着满满一篮子蔬菜往家里赶,或者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向我走来。一晚上没有合眼,第二天也没感觉到困,只是敷衍着自己,到超市买了点火车上吃的东西,再随便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往包里一塞,想尽办法终于把上午打发得差不多,然后随便弄了点饭,蜻蜓点水式的吃了几口,接着机械地坐上公交,往火车站赶。在一个半小时公交之后,要在火车站等将近两个小时,接着是坐十三四个小时的火车到南昌,再从南昌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到县城,最后坐将近一个小时的中巴到外婆村上。这一路前前后后十八九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煎熬那么漫长。
再高的山也有峰顶,再漫长的路也会有终点。等待来的可能不是期望中的结果,但终究会有一个结果向你碾压而来。到家是农历五月初四,还没放下行李,我就冲向外婆的房间。一见到外婆,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震撼,她的整个身体除了一层皮包着骨头,什么也没有。在不大的房间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两张床,后面是一张老式有顶棚的镂空雕花床,那是外婆以前一直睡的床;而现在外婆睡的是一张只有两头有木架子的平板床,通风好了不少。在两张床中间只有一小片空间,妈妈坐在一把椅子上守着外婆。记得当时外婆是睡着了的。妈妈小着声音跟我说:“你坐到后面床上吧,好好陪陪外婆。几天都没吃没喝,刚刚才睡着一阵。让她好好睡一下吧。”
我在那呆坐了半个小时左右,也想了很多,甚至想起了以前夏天和外婆家一大家子人在楼顶上睡,我们小孩子用手指着月亮,外婆跟我们说用手指指着月亮到时候月亮公公会割我们的耳朵,想着想着都笑起来了。这时,外婆翻过身来,慢慢撑开已经明显没力的眼皮。妈妈俯下身子,嘴巴靠近她的耳朵说:“妈,你醒了!这次应该有睡着一阵子吧?鹏佬听说你不舒服,他硬是要回来看看你。”妈怕外婆怪她叫我回来会影响我工作才这么说。这时,外婆低垂的眼皮强撑起来,我马上坐到她身边,她缓缓伸出双手抓住我的两只手,她的手摸在我手上倒像是老树皮,但很温暖,好像还有些发烧。她似乎全身的力都用在了抓我的手上。“崽啊,你怎么来啦?”外婆的声音拖得很长,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虚弱。“你回来不会耽误你工作吧?”还好她还很清醒。我抓紧她的手,尽可能地安慰她,让她放心:“我们请假很容易的,单位现在也不忙,不会有事的。你好好养身体,身体好了还有好多福等着你享呢。”“你现在感觉有没有好一点呢?”我接着问。“今天比昨天要好一点。六、七天滴水没进,胃里像石头一样,吃了都要吐出来。你看,现在口干了就只能喝点水到口里漱一下再吐出来。”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说着,她的右手食指缓缓指向地下的一个盆。“那一直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行啊。外婆,我们去医院看一下吧!”我想试探一下她的态度,因为她平时有什么头痛脑热的都是反对去医院的。“崽啊,这次是过不去了,我心里很清楚。不要去浪费这个钱了!”“妈呀,你别那么想,你就想着怎么好起来,起来享福,看这么多子子孙孙过好日子。你一辈子不用钱不也就这样,现在老了用一次不为过啊。”在旁边的妈妈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们也别哭,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不到三十岁守寡,把你们几个养大,现在有了这么多的子子孙孙,看到你们日子过好了,我已经知足了。”“你不要那么说,你还没吃到,也没穿到,这个家也少不了你。”妈妈接着说。这时外婆的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我知道我是过不了这一关了,算命的也说过不了今年的中秋。”妈妈坚持说:“算命的有几个算得准的,人的命运还要自己去争取。”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外婆的身体很虚,眼睛都是微微撑开的。
一天的时间里,家里的亲戚、朋友,还有村里的几位跟外婆年龄相仿的老人陆陆续续过来问候了几句,坐了一下就走了。大部分时间里外婆都是昏昏欲睡的状态,可是又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去吃饭了,她一个人冷冷清清躺在那里,只是偶尔端起杯子漱一口,再吐出来,这样就算是“吃饭”了。傍晚,爸爸也来了,我们家三个人,表姐一大家子,和舅舅家一大家坐在一起,劝外婆放宽心,好好养病。晚上,大家都困了,妈妈和前几晚一样,睡在外婆房间后面的床上,随时保持警惕。
这样过了一晚,第二天是端午节,因为外婆身体这样,大家谁也没有心思过节。舅妈随便煮了一些鸡蛋和粽子,大家走过场似的吃了一点就又围到外婆床前。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是这样,外婆的状况没有丝毫好转。到了夏至这天,外婆突然跟大家说感觉很难受,她很清醒却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天,夏至这天死很不吉利啊!”大家除了说“不会的,你平心静气休息,不要想那么多了”一类的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天,大妈---也是妈妈的亲姐姐、外婆的大女儿来了,一大家子人守着外婆呆坐了一天,外婆一整天几乎都在昏睡中。晚上大家也坐到很晚,爸爸和舅舅几个大人商量了一下,认为外婆那一天的状态比前一天差了很多,人也变得有点糊涂,所以,除了大妈和妈妈在外婆后面的床上睡以外,舅舅和舅妈也睡在外婆房间隔壁,随时留意有什么新的变化。
诚惶诚恐地过了一晚,大家都早早地起床了,外婆似乎有些沮丧:“怎么就是没死呢?”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感觉肚子里烧得厉害,要表弟去弄点冰水来。表弟征求了几个大人的意见,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去买一瓶冰的矿泉水。记得那天水拿来之后,倒了一点在她的那个一次性塑料杯里,她急不可待地要喝,我们把她微微的扶了起来,她喝了一小口到嘴里,然后抿了一点点慢慢咽下去。接着把口里的水吐出来,重复了几次,多多少少喝了一点到肚子里。“一世还是第一次喝这个,原来是这个味道啊!”外婆这话让妈妈一下子哭了出来。接着坐在后面的表姐和表弟的老婆也在簌簌地抹眼泪。我的眼泪也不自觉地滚落下来。妈妈哽咽着说:“一辈子吃了恶苦,没吃到没喝到,到头来还要受这种苦,我们晚辈看了也揪心啊!”“你们给我多喝点,让我一下喝死。”外婆这样的话可以想象她内心、身体有多么痛苦。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几个女的哭得更厉害。由于那瓶水冻得实在结实,也没倒出多少水,倒了几次,外婆喝了一些。大人们不敢给她喝得太多,就只能劝住了她。这天姐姐也来了,买了一些樱桃、草莓,想看能不能想办法让外婆吃下一点。她对姐姐说:“崽啊,你们的好心外婆心领了,是外婆没那个好福气。”那天外婆的状况似乎有所好转,她向舅妈和妈妈嘱咐了不少东西:包括要给她打一个村里谁谁谁那样的银头发夹子;把她放在什么地方的哪件衣服放在棺材里;还有死后要穿哪一身衣服……舅妈和妈妈这个时候也不再反驳她的话了,只是说:“这个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你放宽些心吧,到这个时候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记得那天她还对爸爸、妈妈说:“鹏佬请这么多天假,到时候单位会不会不要他了啊?”然后又转向我:“崽啊,你还是回去吧!”她对外面的工作制度还有婚丧假什么的一点都不了解,我工作其实也没那么忙,我对她说:“我们那边很好请假,单位也不忙,再等几天没事的。”我几乎是在恳求她让我留下。到后来,爸妈说:“他那边没事就让他再等两天吧!”第二天,姐姐帮外婆订做的发夹做好了,我去拿回来,外婆看了之后,居然跟大家说了很多话,脸上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那一次的微笑让我终身难忘。
那天下午,舅舅舅妈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就是回光返照了,他们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把早已准备好的孝布按照各家亲属家的成员裁好、分好。外婆又开始催我回去了,我坐在床沿上,她握住我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崽啊,回去吧,耽误了工作不好,到时候我走得都不安心。只怪外婆没那个福气让你给我接气。”这几句话像烙印一样深深烙在我心里。听到这样的话,我能说什么。6月25号一大早,我就动身回了一趟自己家,然后26号沿着原路返回深圳。在回程的一路上,我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回到深圳已经是27号的下午,到住处之后给舅舅家打了个电话,报了个平安,更重要的是想询问外婆的最新状况。舅妈那边的回答是还像前几天一样,这让我悬着的心没办法放下。
这样恍恍忽忽到了第二天,我到公司的写字楼里,准备上班,刚进电梯,就收到姐姐的短信:外婆走了。我一下子像被万吨重物砸倒在地,脑子里刹时变得空白。本来我是在5楼上班,可是直到电梯到了顶楼,别人都出了电梯,再加上表弟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奶奶刚刚过世了。我这才醒悟过来,眼泪哗得一下汹涌而出。到公司哽咽着跟主管说:“我还是要回去,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当时自己有多伤心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当时主管很通情达理,我又获得了一周的假。我一路跑着出了办公室,到楼下的银行取了点钱,也是在这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把银行卡忘在了取款机里。
先买了火车票,再回住处拿了几件衣服,又踏上了回家的旅途。这一次,我感觉自己一直迷迷糊糊,一直觉得外婆是一座山,她会永远守护我们,关心我们,照顾我们,像母鸡呵护小鸡那样呵护我们,淌过各种困难和挫折。实在没办法相信她就这么离我们远去了。
说实话,在我看来,外婆的一生不只是值得我们晚辈尊敬,简直应该说是膜拜了。外婆十几岁就嫁到了那时候一贫如洗的外公家,每天起早贪黑给地主干活,还要回家照料公公、婆婆,做各种家务,忙得恨不得不睡觉,还要挨地主和公公、婆婆的打骂。就是这样的环境下,外婆还先后生下了妈妈她们兄妹六个,本来就忙的像陀螺一样的外婆更忙的没有自我了,再加上添了那么多张嘴,一家人吃饭也越来越成问题。没办法,本来的干饭变成稀饭,再后来稀饭就只能变成米汤了。可就是在那种状况下,最小的舅舅出生没多久,外公就因为一场病而彻底撒下这个家。外婆几乎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生活越来越艰难,她也想过放弃。但一想到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清醒过来了,她选择了坚持,选择了坚强,好在大舅舅他们两个大点的孩子也能帮上一点忙,这让外婆多少有点欣慰。但就在这个时候,三年自然灾害又来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雪上加霜,米汤也没得喝了。草根、树皮、观音土、糠耙都吃遍了,两个舅舅还是没有能走过那段最坎坷的日子,饿死在外婆面前。过了那段最艰苦的岁月,生活也在走上上升的通道。几个孩子齐刷刷地长大了,外婆肩上的负担也减轻了不少,可是,当大舅舅结婚几年,大舅妈的肚子还不见动静的时候,外婆又坐不住了,到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路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土方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还是不见丝毫变化,大家就只能接受现实。一家人的厄运还没这样结束,小舅舅夫妻生下表弟不久,夫妻俩就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小舅舅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一切---喝农药走了。外婆又一次痛不欲生。从此以后,表弟过继给大舅舅家,也成了外婆的心头肉,晚辈给她买的好吃的、给她的钱她都贴到了表弟身上。直到几年前,日子还算顺风顺水,可就在前几年的一天,在家里做木工的表弟用点锯的时候一不小心锯掉了三个手指,外婆当时就吓晕过去了。好在后来对表弟的影响不是太大,所以这最后的几年,外婆除了身体时好时坏,病病殃殃之外,总算没有再受太大的惊吓。这么多年,外婆的形象一直是忙,忙着砍柴,忙着种庄稼、收粮食;忙着摘菜,忙着洗衣、做饭,甚至病在床上,还要忙着给后辈们纳鞋垫,做布鞋。她一直忙着带自己的孩子---妈妈这一辈,再忙着带我表弟和抱来的表姐,再接着又忙着带表弟的儿子。就在外婆走之后的几个月,表弟的老婆又生了一个女儿,不用想,要是外婆还在的话,带这个孩子又会是外婆推脱不去的任务。除了忙之外,外婆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豁达。我大学毕业几年,每次回去看她的时候我都是一副潦倒落魄的样子,她劝我说:“孩子,钱没赚到不要紧,关键是身体要好,自己要活得快乐。”
我第二次回家是在早上就早早赶到了舅舅家,还没到的时候远远就能听到高音喇叭在放着哀乐。大厅的右侧,外婆已经躺在那具为她准备了有一二十年的棺材里,记得以前外婆还用它装过米,放过她纳的鞋头袜底。今天,它终于有了最终的归宿了。妈妈坐在棺材旁边,声音已经哭得沙哑,见我回来,她拿出一套属于我们这辈的红色孝衣孝布给我披上。“妈呀,你的乖外孙回来了,在家等了那么多天也没有等到,现在他又回来了,你看到了吗?”妈妈突然扶着棺材嘶喊起来。我的眼泪再次喷涌而出。一下子跪倒在外婆头边的香炉前,向外婆上了三支香,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我在心里对外婆说:“我不该回去啊!外婆,你还没看到我们结婚、过上好日子呢,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呢?”
到了上午,舅舅家前面的晒谷场和客厅里、房间里都被身穿着各色孝衣的亲朋好友挤满了:子辈的是一身白色,像我们这些孙辈的都是一身红色,表弟表姐的孩子是重孙辈,个个都身着一身绿色,他们还不知道太婆永远地离开他们了,只是对这一切充满好奇,灵活地穿梭在人群里,追逐着,打闹着。可能外婆还没想到过她这么多的儿孙们聚在一起会是什么场景。或许她老人家会把这当成此生最大的安慰吧。
接着是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做一些仪式,晚上所有亲属还有帮忙的乡亲一起吃一顿大规模的晚餐。那天晚上,我用长凳在漫天星辰和纷飞的蚊子下躺了一夜,想着第二天外婆就要出殡,就要埋在那死寂的一丘之土下面,过去的一切又是那么近,似乎随手可以触摸到,外婆说话、走路的声音,她的音容笑貌分明都还在眼前,想到这一切,我怎么也睡不着。
6月30日上午,也没有太多烦琐的程序,“八仙”做了一些准备活动就抬着已经躺有外婆的棺材出门了,各地的亲属、朋友都来了,村里每家每户也都派了一个代表参加。为了让外婆多跟以前她呆过的地方做一下告别,行进的路线故意拉得弯曲而漫长,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几个村庄,也经过狭窄的乡间小路。行进一段,“八仙”把外婆放下来,晚辈跪拜,感谢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因为外婆勤劳贤惠的名声在附近都有耳闻,所以,一路上,所经过的路上都站了很多人,很多人家都会放上一条鞭炮,送这位可敬的老人最后一程。我只是感觉我是被后面的人推着向前的,一路上恍恍忽忽,眼泪一直在眼睛里打转,脑海里依然是外婆的一频一笑和她的谆谆教诲。按照习俗,家里的女眷要跟在棺材后面哭丧,那天天气特别特,接近40度,直到堂弟说:“小姨,你没事吧?”我才清醒过来,妈妈昨天就哭得不行,今天一来面对这种永别,再加上天气实在太热,就直接晕厥过去。我能理解妈妈有多伤心,这一刻我更能设身处地地理解没有妈妈是什么滋味。好在,妈妈只是轻度中暑,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回到舅舅家,舅妈说天太热,可以脱掉孝衣孝布,可我一直都不愿意脱,在我心里,似乎感觉不脱掉这个,我还能跟外婆呆在一起,她还不会离开我。下午再去外婆最后的“家”,看到“八仙”们把一铲子一铲子的土盖在外婆身上的时候,我的心窝好像被人用刀子在一刀一刀地捅。晚上,做摄影师的表姐夫把外婆去是世的整个过程回放给大家看,看到外婆被抬进那个小匣子的时候,我的心都快碎了。
此后的一个多月,我一直在恍恍忽忽、心不在焉中,经常在梦里见到外婆,醒来时都是无比的失落。那段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没想到现在已经一年了,这一年里,花照常开,雪正常下,可是,无论什么都填塞不满我心里那份失落。因为没有谁能代替我心里最敬爱的外婆。一年了,虽然我还依然怀疑外婆真的走了,可是,我感觉到了今年与去年真真切切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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