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棋·山茶花

国际象棋

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孩子。

谁都不知道他的想法，谁都不能理解他，他总是把自己埋葬在一条大河底，踢，踏，踢，踏。

“有谁想要领养他……”“我不是一头牛，也不是一头猪，为什么？难道要看着你把我卖掉，然后把我埋在垃圾里？”他静静地轻轻地悄悄地听，看，拨开云雾，那黑，那白，那沉寂，都是难以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美和安静。就像走在梦里，走在青石板小路上，走在山上。

那是滋养。

那是只有自己知道有多痛。

1. 

“其实你没必要把钢琴卖掉……”中年女子苦口婆心地开导少年，少年手上抓着一大笔把钢琴卖掉的钱。

“那钱，是我和你爸……”

“住口！”少年恼怒将钱摔在了妇女的松垮的下垂的脸上，“你们，其实根本没有让我留下的心思，你们是想要这两万块钱，是吧？”

女子怔了怔，又开口：“你……”

少年就快步推开女子，抓起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整理好了的背包和一副棋，走到门口，突然停了停，轻蔑的开口：“我还没告诉你我要走，你就整理好了我的行李……”

女子彻底哑口无言了。

他把门口的那辆旧自行车的锁解开，飞身骑上了它。

他再也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少年骑了大约一公里后，终于，不争气的自行车“咔咔”散架了。他摔下了自行车，脸埋在了一丛蝴蝶兰里，慢慢地悄悄地流泪。

正值冬季，在湿冷的南方有一种花：山茶花。越是往南方，它就开得越自然，越欢跃。似乎天生生得高贵，像个美人，像个贵人。白的花更是靓丽，好像一个世纪累积的清气全部都聚集在了这种花上，从根到冠，就散发着这种不知道让人怎么体会的气息，也只散发这种气息，好像很朦胧，很奇妙，犹如水蒸气，你抓不住它，却可以看得真切，看得清清楚楚。

少年想从花丛里站起来，然后大喊一声，把十五年中的所有委屈，不甘和屈辱吼出来，这时仿佛有一个自己所不认识的自己就觉醒了，有一只野兽想冲破内心，咬碎最后的人性。

终于，他站起来了，跌跌撞撞着站起来了。但还不到他吼叫，就有一个人出来阻止了。

那是一个老人。

老人时时沉入林中，时时浮现。少年完全可以随着心意把这看着不爽的老头揍一顿，让自己爽快爽快。

可是当他的意念下去了时，人愣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

老人正轻蔑地笑了。

这笑和他对中年女人的笑并无两样。

“你……”少年喃喃开口，之后不知怎么了，身体一软，就失去了意识。

2.

“孩子……”少年吃力地想睁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孩子，醒醒吧……”终于少年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天，却是一大片树荫。

他抬起头，看到老人气喘吁吁的坐在石头上，而他不知自己迷迷糊糊地躺在什么地方。

他发觉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神智一下清晰了，身子条件反射似的蹦跶起来。

老人虽然气喘吁吁，却一直微笑着，那不再是轻蔑的嘲笑了。

少年的臀下是一只鱼！一只不再需要水的大鱼！

他现在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那鱼真是一条真正的大鱼。那鱼之大，恐怕能够媲美北冥池里的大鲲，那鱼之魅力，是不输龙门里的金鲤鱼的。而那王者之气，那唯我独尊的那一番轻蔑，更是无人可企及，也是无鱼可企及的。

少年不禁瑟瑟发抖，一两秒后，狠狠的地结结实实地往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直抽得通红。

老人先是静静看着，终于大笑起来。笑声一直保持着一种猖狂，却不失风度。笑声仿佛是一种美妙，一种不言而喻。

少年也不恼火，就静静的寂静的听着。

笑是莫名其妙的愁。

老人笑够了，就指指四周，缓缓开口。

“这地方叫新尤林。”

3.

老人也上了大鱼的背。

“孩子，告诉我，你……”

“你为什么打昏我？”少年先锐利地开口，他知道一会儿就没有机会开口了。

“唉。”老人叹息，“我就想问你，你当时眼里没有了‘人’这道光，为什么，你是谁？”

少年愣了一下，终于知道自己在和哪类人讲诉故事了。

“我是个孤儿。”他缓缓讲着。

“我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道爸妈是谁，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一出生就被买到了别家，我为他们做过牛做过马，我还忍痛用刀割下自己的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村庄刚刚经历过饥荒和蝗群的双重打击，不仅谷物化为乌有，牛羊猪等畜生也饿死了。而那些没有人性的村民，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关进牢笼里，取出刀子往我的肩上活生生地割下一块肉！”

“我当时就昏了过去，我确实是任人宰割的畜生！”

“嗯。”老人静静的听着，大鱼就缓缓托着一老一小升入广阔的夜空中。

老人不再作声，从异常宽大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盘棋。

“我不下围棋，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少年又愣了一下。

“当然会。”

“那好，跟敝人对弈一局如何？”老人一直微笑着。

“哈哈，好啊！”少年回归了孩童的本性。

4.

“孩子，在你眼里，棋是什么？”老人用皱而不失风采的手指夹起一枚白色棋子，往指定的方向下去。

“也就是那样吧……”少年很含糊地带过，他手上正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也下去。

“哪样呢？”老人笑盈盈看着少年的眼睛。

那黑色的瞳孔，仿佛一把锥子，深深的钉在少年的脆弱的心灵。

在这样的目光下，就是你再专注，再心无杂念，也是会被那种深沉的力量所影响，所感动。

少年悻悻地抬起头看着老人。

“那么，你是时候跟我讲讲，你的棋，是怎么下的？”

“棋不过是一个局，我们都是这个局里的操控者，而棋，不过是棋子罢了。”少年又埋下头去。

大鱼缓缓飞上星空。

“哦？那你这么说，好像棋子仅仅是一个毫无生气的玩物咯？”老人还是笑，一味地苦笑。

“难道不是吗？”少年没有察觉老人这话的含义。

“原来是这样啊……”老人缓缓叹气。

少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默默的把头抬起来看着老人那深深的瞳孔。

怎么感觉，这大鱼的模样越来越……高傲？少年看看大鱼，眉头皱起，忽然好像看的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睛睁得老大。

这……

5.

原来，天地简单到只不过是一盘棋啊！少年看着这天地间，那抹黑白，那方块。

“其实……你啊，就是把棋看得太表面了……”老人神情依然平静。

“表面？”

“唉……与其说自己命苦，不如说自己被世道欺骗了，而且自己还深深地陷进去了。”老人站起来，手上抓着一枚棋子，往前一挥。

那个以地为界，依天为间的棋盘，开始随老人的指指画画，而变化。

少年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了。

“你好好看着，我们，也只不过是棋子！是天，依天命；是地，以地牢！”老人的手不断挥动，而大地的棋盘也以另一方的棋而对弈着。

“大地也是一个生命，而我们，在大地面前，可能连棋子都不如。”

“我们只不过是凡人，单单我们的眼睛是看不清棋局的，那么，就去对弈吧！”

“就去同这世间，这天命对弈吧！就算下不过，也不能放弃！”老人已经痴狂了。

“你知道山茶花为什么要开在没有林荫的地方吗？因为它们的乾坤不需要庇护！”

“你知道大鱼为什么如此大吗？因为它脱挣脱了‘没有水鱼就活不了’的魔咒！”

老人的牙关紧紧地咬着，直到最后一枚棋子下定。

当然，他输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到棋盘化为乌有，才看了看发呆的少年。

少年听不懂，但好像又听懂了。

“当你明白了大鱼、棋、山茶花为什么存在，你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大鱼飞上了一个没有嘈杂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