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有在面临生死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最本性的那一面。恐惧、求生欲望、紧张、心跳加速,最后一个才是想哭,或者叫做遗憾。
——题记
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假期,我的舍友们都在准备着回家,他们早在放假前三天就已经买好了回家的车票。因为我住的是混合宿舍,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还有一个在医院规培的规培生(我们是大四的见习生),规培生只有一周的假期,而我们有四十天的假期。在我做出这个假期要去浙江打工的决定之后,他不止一次的劝阻我,最后一个假期了,回家吧。可当我想起每月的花呗账单、回家之后身无分文且羞于向父母开口要钱的场景,还有在家那控制不住的体重(我曾减肥减掉六十斤),我还是给联系我们的负责人发了要去的消息。
一
我知道父母不同意我去浙江,因为直到我上大学,我都没有出去过宁夏。但是,我不知道父母的态度会如此强烈。
“不同意!”
父亲用用硬生生的三个字激起了我心中的那份怒火,我开始在心里数落他的种种不是。早在前几个假期,我就已经做好了要去打工的准备,在放假的前一天晚上,,父亲给我打电话。
“老子养了你二十几年,还差这一个假期吗?回来,家里呆着!”
就算我始终告诉我自己回家没钱花,只有肉长,但鼻腔里还是禁不住的酸意,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父爱。回家后的第十天,父亲开始给我安排各种事情,并且说要我出去找点活儿干,去摘枸杞挣钱(那是个暑假)。我委屈地在母亲面前控诉父亲,母亲不停的安慰我,但我还是把它刻在心里,并且当作这次“先斩后奏”的动力。
母亲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叹气,希望我不要去浙江,哪怕在银川找份兼职也好,父亲则不说话,已经默许或者生气了。在我临走的前一天,父亲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一行字和三个感叹号:你不习惯那边的气候,小心传染病,不行就回!!!
二
如愿以偿,我坐上了人生的第一趟火车,三十四个小时的漫长旅途依旧没有打消我心中的热情,到达浙江嘉兴火车站后,厂里派车来接我们,坐上车我们知道了我们要工作的地方——平湖市日本电产汽车马达(浙江)有限公司。而在那时,我知道的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消息是“没有明显的人传人迹象”。
办好所有的入职和入住手续,我们开始流水线工作。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工作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中午有四十五分钟吃饭时间,晚上可能会加班,也可能会上夜班。这时,新闻上报道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人数增加,但还是没有明显人传人迹象。
上班第二天,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高强度工作的我,脚后跟已经疼到不能着地,而且我在石嘴山穿的棉袜子,晚上洗了搭在暖气上,第二天就会干。可在这里,它整整两夜一天都还是潮湿的,尽管我拿了两双,还是换不过来,无奈的我只能穿着湿袜子去厂里干活。而同行的伙伴,膝盖已经红肿,请假在宿舍休息。
早上十点,到了中间休息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看到了在宿舍的他给我发的消息。
“你看新闻。”
在那一刻,我身体似乎抖了一下。我不知道从哪儿去看新闻,我都忘了我每天早晨要在吃早餐的时候打开腾讯新闻看时事热点,在这里已经没了早餐,所以也没了新闻早报。在恍惚了几秒钟之后,我打开了腾讯新闻,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们内科书的主编,钟南山院士在新闻上发表讲话: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存在人传人迹象……”
作为一个医学生,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事态可能严重了。
三
其实我们对传染病的概念还局限在课本上,传染病还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我们对突发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的的了解,已经足够让我在听见终南山院士的这番话后大致判断出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可能要重复一遍老师们一直给我们讲的2003年的SARS了。
晚上回到宿舍,舍友们已经开始讨论吃饭问题,到这一刻他们才说出那个小饭店里卫生条件差,碗可能不会消毒的事情。人就是这样,不牵扯到利益的事情,尽管事实尽收眼底,但依旧熟视无睹,即使我们都是学医的。打开微信,我突然看到了父亲给我发的那显眼的三个感叹号……
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打开腾讯新闻,看到了疫情地图,看到了感染人数,看到了浙江杭州已经出现感染病例4例,嘉兴还没有。起床去穿袜子,它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我已经习惯了穿湿袜子,并不在乎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到朋友圈都在发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消息,大家转发的都是“如果出现发热、咳嗽、咽痛请立即就诊于发热门诊”的字样,此时我已经感觉到了咽部不适。
浙江的雨下了一整天。
晚上回到宿舍,胆战心惊了一天的我,工作一天没有吃饭,躺在被窝里,此时我已经出现鼻塞,流涕,头疼的表现。在被窝里我看着新型冠状病毒的症状大多数以发热、乏力、干咳为主,少数有腹泻、头痛、四肢肌肉酸痛……
我,彻夜无眠……
第二天起床,头昏、头疼、鼻塞、流涕,我告诉自己,鼻塞、流涕不是此次新型冠状病毒的症状,而头昏头痛则是昨晚没睡好,作为一个医学生,我为什么要吓自己呢。我带上了口罩,厂里除了我们这群大学生,其他人还是不戴口罩,肆无忌惮的有说有笑。因为今天干完要放三天假,大家都很开心。而我还在看着新型冠状病毒的症状,摸着自己的额头,压抑着那快要冲出口腔的咳嗽。
我后悔了……
四
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开玩笑的告诉我的舍友们,我可能感冒了,但是以流涕、鼻塞为主,没有咳嗽发热。我注意观察着他们的表情,没有一个人流露出奇怪表情。他们开始给我找药,并且挨个过来摸我的额头。
“你们不害怕我给你们传染吗?”
“要传染早都传染了,而且咱们是一趟火车来的,你要是有,那得多少人有,所以这不可能,你放宽心吧。”
吃了一包999感冒灵颗粒,吃了两粒阿莫西林,我捂着被窝里睡觉了。
梦里,我梦见我感冒严重,正在被隔离…突如其来的恐惧将我从梦中惊醒,醒后第一件事情,告诉自己梦都是反的。但大脑“嗡”的一声,我知道“感冒”没有好,还是鼻塞、流涕和轻微的头痛。再次打开腾讯新闻,感染人数已经上涨到几百人了,浙江累计确诊二十多人,嘉兴三例。舍友都在熟睡,我穿好衣服,拿着雨伞,还是穿着潮湿的袜子,到了宿舍楼下的药店。
药店的姐姐戴着口罩看着电脑,我打着伞迈进药店的一瞬间,她猛的抬起头,像是看到了“瘟神”一般,隔着口罩我能想到到了她惊异的表情,看到了从眼里流出的厌恶。
“姐,可以借您的体温计测个体温吗?“
她没有回答,起身给我拿了了体温计。
“这里还有一次性口罩吗?”我已经从舍友口中得知附近药店的口罩都已经卖光了。
“没有。”
“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没有发热、乏力、咳嗽,就是鼻涕多,就想买点药,顺便测测体温。”
“那你拿通窍鼻炎颗粒吧。”她的态度有了些许缓和。
“我还是拿感冒药吧。”
药店的姐给我拿了一盒复方氨酚烷胺片,一盒49块钱。此时,我忘了腋下还夹着体温计,刚来时的心跳加速也没了。我拿出体温计,看了一下,37.1℃。许是上天总是爱和人们开玩笑,许是上天要真的惩罚我们每一个人,如果那天测得是37℃,都不会有后来的恐惧。她告诉我正常,作为学医的我知道紧张会导致体温会生理性±0.1℃,可我依然知道腋下体温正常是36-37℃。
走的时候我买了一个体温计。
五
回到宿舍后,我开始测体温,每隔十分钟测一次,37.1℃、37.2℃、37.2℃、37.2℃…
打开微信,学校发的新型冠状病毒知识PPT已经由班长转发到各群,我打开后看到了那个数字——37.3℃。
在那一刻,我真正感觉到了世界崩塌,万劫不复,恐惧、求生的欲望奋勇而来。我知道自己再测下去的结果,起身走到阳台,外面还是淅淅沥沥下着雨,下了两天两夜了。我把烧热的头和脸贴在冰凉的窗户上,闭上眼睛。人只有在面临生死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最本性的那一面。恐惧、求生欲望、紧张、心跳加速,最后一个才是想哭,或者叫做遗憾。我看见河边停靠的那艘拉沙的船,我看见五辆等着拉沙的车陷在泥坑里,我看见了我们每天上班要经过的路,我看见了我来时拉的皮箱,我想起七天前我和我的女朋友在宿舍里面给我装衣服,我想起了父亲走时的那句话,我想起了母亲做的饺子,我想起和小外甥女在上个假期去操场玩的场景,我想起和女朋友要在毕业后要立马结婚的约定,还有一年半……
我换了扇窗户,那扇窗户能够让我够到和体面地贴脸的地方已经全被我“捂热”了。恐惧之后的紧张和心跳加速已经让我觉得体温超过了37.3℃,眼里转了好几圈的泪水到底没有流出来,素来好面子的我,怎么会那么怕死?可我真的还很年轻。
“回家!“
这是我冷静下来的做的最坚定一个决定,我再次测了体温,还是37.2℃。
六
被感冒恐吓的我立即开始了我的回家之路 ,我知道,再不回,就回不去了。
和同学一起买了从杭州萧山国际机场飞往银川河东国际机场的票,因为是特价票,所以是早晨七点机票,这就意味我们要在机场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可这一切都是我美好的愿望,因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进入机场,因为各地都已经启动重大突发公共事件一级响应,各个站口都有测体温的工作人员,包括浙江和宁夏。
第一站,平湖市客运中心,体温检测36.5℃,自己测得腋下体温37℃,顺利通过。
第二站,杭州市客运中心,没有工作人员测体温,自己测得体温37.1℃,顺利通过。
第三站,杭州萧山国际机场,没有工作人员测体温 ,自己测得体温37.1℃,顺利通过。
如愿以偿,我们进入机场,并且没有一丝不顺,这太过顺利的路途,让我快要忘记之前的恐惧和紧张,甚至没有了遗憾。机场的乘客对于此次事件并没有很多重视,我甚至看到超过十个人不戴口罩,戴口罩的人依然是捂住口,露着鼻。
造物主就是这样爱和你开玩笑,此时,他似乎在告诉我,你没事儿,逗你玩呢。在机场的晚上,我依旧关注着疫情的发展,浙江二十多例,宁夏四例。人丑陋的本性在这一刻展现得一览无余,我只顾着有关自己的地方的疫情,忘记了武汉人民,忘记了奋战在一线的先辈们。
我只想回家。
第二天早晨七时二十五分我们顺利坐上飞向银川的国航1775航班飞机。体温计在上飞机前的安检中被收走了,所以体温不得而知,依旧没有工作人员测体温。早上十点三十分许,随着飞机缓慢降落在银川河东机场,我也慢慢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了那五味杂陈的情绪。
或许,上天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七
这一路的顺利应该让我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我们在河东机场被“扣留”了。
红外成像仪在我俩经过时响起了那可怕的地狱般的召唤声音,我们被要求测腋下体温,并且被安排到隔离区,下飞机的人群已经开始用和药店的姐姐一样的眼神扫视我们,想多看一眼 ,又想早点逃离。
37.3℃,不是我,是他。
机场像迎接外来访问人员一样,开始马不停蹄的忙碌起来。给我们测体温的大哥在离我们三米远的地方开始消毒。开始有人询问我们航班,行程,症状以及体温并且告诉我们,马上就有120来接我们。那时的我却已然没有了恐惧紧张,或许是因为体温升高的不是我,我甚至开始思考怎么逃脱。
“大哥,我同学是紧张了,他什么症状都没有,这一路测体温都是正常的,可能是刚下飞机,而且被你们这个场面吓住了可能是。”
“这都和体温没关系。”
“哥!”我去掉了那个“大”,我叫的自信了许多。
“我是医科大学大四的学生,现在就在石嘴山第二人民医院见习。人紧张了能导致体温升高0.3℃左右呢!”因为我发现他并不懂医学知识,我开始编造数值。
“昂…昂。”他吞吐地回答了我,并且拿给了我体温计。
我将体温计递给我同学,然后顺带用肘部使劲捣他的胳膊,他很惊异地看着我。
“胳膊别夹太紧。”我小声地咬着牙说。
路过的人群看我们依旧是逃离,恨不得目光落不到我们身上,可走远了,还是会回过头看一眼。
“37℃,哥,我说吧,好着呢。我们是不是就能走了?“”
因为他已经联系了市医院120中心,现在已经有一辆120救护车在赶来,似乎放走我们他要担责任。
“你们先等等,我问一下。“”
这时过来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女大夫,要我们跟她走。
“他们刚又测37℃…“”
“走走走,检查再说!”女大夫没有看大哥一眼,依旧在离我们三米的地方厉声叫我们跟着她走。
“没事儿,去检查一下,都放心…”大哥说的很柔情,似是在送别。
八
作为一名医学生,我没有过120乘坐史,我曾幻想着各种我们救死扶伤的方式和场景,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坐上120救护车。在这里我没有一丝荣耀,有的只是耻辱和失望。
我俩先是被隔离到机场附近的一间房间里,登记的人隔着门简单询问了相关信息,剩下的就只是等待。
“这样的玩笑,也只能是造物主能够开的起吧!”在沉默了一路之后,我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窗外。我起身拉过他的头抱在我怀里,两个北方汉子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暖和人类的渺小,我不想把它叫做患难与共,因为没有什么难,可不是难又是什么呢?惩罚?
大概半小时后,第二辆120停在了我们面前。他们在简单交流和询问之后,我们坐上了人生第二辆120。离开后,我回头望见工作人员又开始在我们待过的地方消毒了。
120上了绕城高速,开的很快,但是没有拉警报。这是最让我感到安慰的,至少我们不会太被注意。然而在下高速最堵车的地方,那如雷贯耳的警报还是响了起来,那一刻我身体软在了椅子上。我斜着眼睛看到了隔壁车上举起的手机,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神,不是庆幸,是好奇。
我幻想的荣耀,我渴望的未来,在这一刻灰飞烟灭。除了悲伤,除了失望,除了耻辱,剩下就是失魂的肉体,病毒最喜爱的宿主。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活着不如去死。
九
市医院发热门诊的人很多,我以为我们会被一群人抬进去或者紧急送进去的,但事实是下了车,我们就自由了,进门登记,测体温后,挂号等着做检查……
我们的体温分别测了36.5℃和36.8℃,都正常。当我再次试图向他们解释我俩很正常时,我也再次受到了那句回复:
“先检查,看大夫怎么说。”
到那里我才知道什么是发热、咳嗽和乏力,登记了的患者体温几乎都在38℃,椅子上坐着戴棉布口罩在那里咳嗽被大夫大声叫去换口罩的,还有刚从武汉回来就出现症状的,共计五十多人……
等待检查、检查、等待检查结果和拿到化验单子,我们花了一整天。
母亲的未接来电已经有十个,姐姐的微信视频已经打了第七个,作为男人,哥只给我发了几个字:有事说话,好了就赶紧回来,爸妈这儿我唬不住了。
“他俩都正常,居家隔离,去社区登记备案。”我们面前的大夫在请示主任后,主任在电话那头下的医嘱。
本来晴朗的天在我俩从发热门诊出来的那一会儿,飘起了小雪花,一片一片……
手机再次响起。
“爸,妈,儿子马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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