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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旅途】那山 那人 那情

【人在旅途】那山 那人 那情

作者: 小晓木子 | 来源:发表于2020-11-08 11:07 被阅读0次

    芳华的日记 【人在旅途】

    母亲离开人世的第二天上午,我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那是五月里一个阴云密布的雨天。

    01

    听到大姐的那句话时,我的心一下像被针刺了一下,痛上加痛。

    大姐说,母亲的遗愿是要和父亲葬在一起。

    大姐硬咽的话才说出口,祝英台义无反顾地奔向梁山伯墓穴的悲壮画面立刻在我脑海里回放。

    《梁山伯与祝英台》凄美的爱情故事感动了无数人。最后结局化蝶那一幕曾经让我哭得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不停。

    大姐在房间继续和兄弟姐妹商讨着母亲的后事。我缓缓地站起身,从母亲的住房走出来。试图擦掉眼角的泪,终是枉然。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色有点暗淡,堆积在天上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下来。这天气,如同刚才大姐的话让我沉闷又伤感。

    母亲住房的南侧,有块不大的空地,是母亲平时喂鸡鸭吃食的地方。站在空地上,朝着正东方向眺望,我一眼就望见了屋后那个小山坡。

    山坡上,我的父亲已经在那里静静地长眠了27年。

    乡下的风俗,人去世后家人都会请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选看墓地。父亲的墓地是他生前自己选好的,就在屋后的山坡上,靠近我二伯父坟地的稍下方。二伯父唯一的儿子我堂兄忠哥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是我们院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父亲说要我们不要害怕,他就在屋后山坡上永远看护我们,保佑我们。这话是母亲后来告诉我们的。

    母亲跟父亲一样生前也自己选好了墓地,也在屋后的那个山坡上。母亲说她要跟父亲葬在一起。这话是大姐今天告诉我们的。

    “就让母亲并排安息在父亲墓旁的右侧吧。”大姐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我们。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这个遗愿,我竟然一直未曾知晓母亲的心事。母亲到底有多爱父亲?

    我使劲地揉揉太阳穴,想从脑海里搜寻出一些母亲深爱父亲的记忆,却竟然找不出任何片段,反而在时光的长河里,断断续续残留着父亲爱母亲的痕迹。

    02

    我只能从母亲在谈到父亲或别人提到父亲时她脸上露出的笑容和自豪来确定她是爱父亲的。

    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没见过父亲和母亲牵过手,也从没听到他们说过爱的言语。

    小时候还住在祖父留下来的老房子里。那时的冬天似乎比现在的冬天要冷得多。才农历七八月光景,就北风呼呼,寒冷刺骨了。

    在刚转北风的那一天,母亲就会带着我们姐妹熬些浆糊,找些旧报纸抑或是旧书纸,把窗户都糊起来。

    糊过的窗户让房间变得暗淡,却也让房间瞬间温暖了许多。有一年在糊窗户时,母亲说起了父亲,那是我头一回听到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你爸小时候天天牵着一头大黄牛,到我家门前水库旁的山上来放牛。”

    母亲回忆起往事时笑盈盈的,一头齐耳短发用两个小小的黑黑的发卡分别夹在两边耳后,有点俊俏的脸看起来更加清爽。

    已不记得母亲讲这故事时我有多大了,也不记得两个弟弟有没有出生。就算没出生,那时母亲也已是生了5个孩子的妈妈了,我排行老四(老三在我七岁时不幸夭折),三个姐姐,一个妹妹。

    原来母亲和父亲打小就认识。父亲在山上放牛,母亲和她的伙伴在山上割柴禾。

    牛放着放着,父亲长成了仪表堂堂的青年。柴禾割着割着,母亲长成了漂漂亮亮的姑娘。

    二十三岁那一年,父亲托媒人去母亲家提亲,于是就有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

    母亲三言两语就把她和父亲的故事讲完了。那时年幼,还不懂情爱的年纪。母亲不说,便也不再追问。

    现在想起来,母亲当时喜笑颜开一脸幸福的模样,猜想母亲一定和父亲在山坡上放牛时度过很多欢快又浪漫的时光,只是母亲把它珍藏在心底,不想在我们这些毛孩子面前提起。

    想起从今再也见不着母亲,不禁悲从中来。母亲和父亲的一些片断很多已经模糊,唯有一件事让我一直记忆犹新。

    03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下着雨。我和小伙伴们在老房子那个过道上跳绳。过道虽然淋不着雨,但有点狭窄,跳起来很不尽兴。

    “不跳了,抓石子吧。”堂姐云华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地,有点沮丧。过道离我家最近,于是我便跑回家拿石子。

    儿时游戏抓石子

    一路奔进堂屋,忽然发现父亲把母亲压在床上。母亲的两只脚悬空从床沿落下来,脚上的两只布鞋也掉了一只。

    我第一感觉就是父亲和母亲打架了。母亲肯定打不过父亲,正要上前,刚好听到母亲“格格”的笑声。原来不是打架,我拿好石子,又飞奔出房间,找伙伴们玩去了。

    后来长大我才明白,那是父亲和母亲逗乐,也是他们一种爱的表达方式。这唯一的一次意外撞见,让我确信,父亲是爱母亲的。

    父亲对我们姐妹非常疼爱,我也把这当成是他爱母亲的表现。母亲在相继生了5个女儿后,才为父亲生下可以延续香火的大弟和二弟。

    没生下弟弟之前,父亲从没嫌弃过母亲为他生的全是女儿。可堂姐云华的父亲我的一个堂伯父就不一样,总是埋怨堂伯母没有为他生儿子,动不动在家里发脾气,对她们姐妹也不怎么好。堂姐云华时不时在伙伴们面前哭着鼻子告诉大家,她父亲和母亲又吵架了。

    我怎么也想不起父亲和母亲吵过架。从懂事起,我见过父亲在家的日子很少,但却能真真实实感受到父亲是爱我们的。尚记得年幼时,一到天寒地冻的日子,只要父亲在家,从外玩耍回来的我总要跑到父亲跟前,这时父亲便会把我一双冷冰冰的小手握在他宽大的手心里,父亲的手心好暖和好暖和。

    有一年父亲从零陵回来,给大姐和二姐带回了两把非常漂亮的小花伞,她们开心得一张笑脸就像盛放的花朵。

    她们是村里最先拥有小花伞的。打着小花伞,美滋滋地走在去街上赶集的乡间小路上,不知惊羡了多少双目光。那一路,她们确确实实恣意地风光了一把。

    大姐和二姐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甜甜的幸福感就会溢于言表。

    04

    吃过晚饭,真正说起来我们并没吃,只是来帮助给母亲办理后事的众乡亲用过了晚饭。兄弟姐妹们聚在母亲住房里的小方桌旁,回忆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笑脸,一边回忆一边忍不住痛哭。

    突然从楼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似有似无。我们一下鸦雀无声,倾耳细听,又一下如梦方醒:”继父!”

    大姐急忙冲问门边,打开房门,继父呼唤着母亲的名字,悲悲切切的哭声清晰地传过来。

    怎么就把继父给忘了呢?我突然有点愧疚。我们相继走出房间,一齐望向楼上,二姐对大弟说:“你去楼上把继父接下来。”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和我们一样悲痛,那就是继父。我们失去了母亲,他失去了妻子。

    继父是在父亲去世的第四个年头上门到我们家。大弟和二弟还在念书,妹妹已出嫁。姐妹们各自为了自己的小家奔波着,根本无暇多顾及一下母亲。家里还有几亩田地,母亲怎么也舍不得放弃,也根本没能力耕种。于是非常一致的支持母亲再婚。

    母亲只同意招人上门,无论媒人把对方条件说得怎么怎么好,她始终坚持绝不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外嫁。她也不跟媒人多说,只咬住一句话:孩他爸临终前说了,一定要把他两个儿子好好带大,不要嫁出去,招个人上门就行。

    继父就这样走进了我们家。他一生未娶,也没上个学,中等身材。平日里话很少,也极少主动找人说话。别人找他说话时,他总是微微低着头,不急不慢地回答。

    从没见过继父大声讲过话,也没见过他看着一个人正面说过话。即使面对面,他的眼睛也不看人,总是看向地面或其他地方。这让我总觉得继父在人前有点自卑,有点软弱。

    继父除了会种田种地,没有任何可以养家糊口的技能和本事。站在那里,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地地道道、老老实实的农民。

    母亲或许就是看中了继父没有儿女拖累,又老实,足以安心过日子。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问及母亲去证实,她也没有跟我们提起。我们都遵从母亲的意愿,她选择了继父,我们就当继父是我们的第二个父亲。

    05

    继父和父亲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

    父亲的面貌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依稀有些轮廓。记忆里,父亲高大英俊,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唯一与继父有点相似的,就是他在家里也没有多少话。他的名字有个“英”字,大队和生产队熟知他的人都叫他“英明先生”。

    父亲的神态确实有点像个斯文的先生。但大家叫他“英明先生”,却是源于父亲多才多艺,能文能武。相较于继父的老实木讷、只知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简直就是个超人。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砌匠,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在外给人砌房子。我们家八十年代盖的新房就是父亲一砖一瓦自己砌起来的,砌到后面上梁时才请了一帮师傅热闹了一番。

    父亲还是有名的石匠,经常有人请他打石碑,石磨。他的字写得非常好,刻在石碑上的文字都是父亲用毛笔一笔一笔写上去,然后用锤子、錾子一锤一锤慢慢刻上去。

    无论是做砌匠还是石匠,父亲的手工活在周遭是人人称道。大家都尊称他为“李师傅”。有个堂哥专门拜他为师学习石刻,如今也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石匠。

    锤子和錾子

    堂哥拜父亲为师后,年少的我有个很奇怪的问题:父亲的师傅是谁呢?怎么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我带着这个疑问去问母亲,母亲顿时乐不可支,一脸自豪地说:“你父亲哪有什么师傅?全是他跟着别人干活时用心记,回到家再琢磨琢磨,慢慢就会了。”

    接着母亲告诉我,我最小的姑姑刚出生三个月,爷爷就去世了。父亲的四个兄弟个个都是白手成家,自立门户。

    父亲的聪明能干一下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到现在,父亲还是我心中伟大的神话。

    父亲还画得一手好画。小时候,父亲专门为母亲做了一个精美的竹筒,用来收纳母亲做鞋子的各种用具。母亲总是利用农闲为我们一家每人做上几双布鞋。母亲做的布棉鞋曾经温暖了整个冬季。

    竹筒上父亲画了一节树干,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立在树枝上,似乎在东张西望吱吱喳喳地叫不停。

    我对那个画有小鸟的竹筒爱不释手,母亲也特别喜欢。可惜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二姐每回和我谈及父亲,也总是想起这个曾经放在旧房子窗台上的很美观的竹筒,二姐忍不住连连叹息:“好可惜!好可惜!怎么就不见了呢?”

    不知为何,父亲会画画的事外人也知道。在我十一二岁一个有着淡淡月光的晚上,住在对面院子的一个阿婆提着两包白糖来到了家里。

    阿婆是来求父亲帮她画一幅“花牌”。“花牌”是当时流传于乡间用来看相算命的一种纸牌,用彩笔在上面画上各种图画。这是一种迷信活动,父亲当时就以没空为由拒绝了。

    最终父亲还是没能拗过阿婆的哭诉。原来阿婆那个木匠丈夫前不久去世了,失去了依靠,阿婆想靠得父亲的“花牌”,去走街串巷帮人看相算命挣点外快。

    父亲收工回家,晚上就在吃饭那张高高的木桌上,铺开纸笔,认认真真地画,我站在旁边好奇地看,母亲则坐在凳子上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父亲画画。

    纳鞋底

    不大会功夫,父亲就画了一棵大树,树上结满了金元宝,树下掉满了金元宝。只见父亲在树的旁边工工整整写了三个字“摇钱树”。

    “真像!”我忍不住赞叹。

    这时母亲便会停下手中的针线,看着画也高兴地赞叹道:“真像!”

    大概画了四五个晚上,就没见父亲再画了。我偷偷把父亲画好的“花牌”一张一张打开来看,有“聚宝盆”、“真龙”、“状元”、“书生”、“大官”……好多好多,有数十张,都是些吉祥物或有出息的人。最没出息的画是一张背着锄头的“农民”和一张挑着柴禾的“樵夫”。

    晚上父亲回家,我奇怪地问:“怎么不见画有毒蛇和恶鬼?”

    记得上次有个女人来院里看相算命,三婶抽了一张面目狰狞的凶鬼,那个胖胖的算命女人口中念念有词说三婶触了大霉头,当场把三婶吓哭了。

    最后三婶听信那个女人的话花了钱请她捉妖降魔驱鬼,才化凶为吉。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温和地反问我:“如果是你,你愿意抽到一张好的花牌呢还是不好的花牌?”

    “当然是好的。”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你希望别人抽到好的还是抽到不好的呢?”父亲接着又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画的大多是吉祥物和有出息的人。

    父亲不仅能写会画,而且能说会算。大队或亲朋有什么红白喜事,父亲总是不可缺少的主事人。

    小时候,好崇拜父亲。长大了,还崇拜父亲。

    06

    继父被大弟扶着走下楼来时,已不再哭泣。他默默地随着我们走进母亲的住房。我们轮番劝慰了一下他。当大姐那番话说完时,我看见坐在床边的继父挪了挪身子,忧伤的面庞似乎一下如释重负般轻松了许多。

    “您不要担心什么,母亲不在了,您还有我们,我们都会养您老。”

    大姐的话一下让继父平静了不少。他的恸哭或许一半因为母亲的离去,一般担心自己的未来。

    继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曾经有一次回家看望母亲,在吃饭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同村有一个四十八九岁的妇女在丈夫死后不顾儿女的反对嫁到了外村,结果没几年那男的又死了,他的儿女不管这女人。女人只好又回到自己原来的家,可回来以后,自己的儿女也不待见她。

    在乡下,这种二婚的事时有发生。常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些相隔几十里都会到处传得家喻户晓。

    “男儿有泪不轻掸,只因未到伤心时”。第一次见继父掉眼泪,不免百感交集。

    继父来我们家是在1991年的初冬。母亲为欢迎继父的到来做了充足的准备。那一天,特意宰了我们自家喂养的一头大猪,还有鸡鸭。母亲准备了丰盛的酒食,宴请了客人。

    客人其实就是几位嫡亲,还有我们生产组每家每户派来的一个代表,加起来五六桌的样子。

    酒足饭饱,客人散去。我看见母亲在送别客人时,拒绝了所有客人递过来的红包。事后我有些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不接客人的随礼?要知道母亲每次出去吃酒席都是随了礼的。

    “你继父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我请大家来吃顿饭,一来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二来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众位乡亲能对你继父有所关照。很多人对上门的男人有偏见,看不起。我想通过这顿饭,让你继父以后在人前能够少受点轻视,又怎么好意思去收人家的礼钱呢?”

    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出了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我明白了母亲的苦心,也忽然觉得母亲多么不容易。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敬爱的父亲。

    隔三差五,我就会回去看下母亲。但每次回去,都见不着继父。

    “在地里忙着呢。”母亲告诉我。

    继父很勤快,也很细心,只是干起活儿来手脚有点慢。刚开始母亲很是心急,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继父出去干活,好像总记不得时间。每次回去,母亲煮好中饭,准备做菜时,都见她要站到屋前那个小溪边,对着继父干活的方向,大着嗓子喊两声:“西平,回来吃饭啦!”"西平,回来吃饭啦!”

    我有时能够听见继父的回应,有时听不见。我站在屋前,望向远方,不大会功夫,就会看见继父或背着锄头,或挑着扁担从远方慢慢地走来。

    等他走到家,母亲也炒好了菜。母亲一边招呼继父换鞋洗手,一边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你看你,跟你说了无数次,吃饭时间要记得回来,你总是要我大着嗓门叫两声才得回。”

    这时候,继父就会低着头,轻轻地“嘿嘿”笑两声,然后不紧不慢地回道:“干着干着就不记得时间了。”

    有时继父会说:“只差一点点了,我想干完了再回。”

    母亲便一边吃饭,一边询问地里活儿的情况,顺便交待继父下午或明天干些什么活。

    07

    继父上门来时,我才结婚一年多。开始几年,还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后来外出打工,只在每年回老家时才能见上他们一次。

    10年的春节,我回了趟老家。那天去母亲家时,天下着朦朦细雨,很是寒冷。继父去了院子里看别人打牌。母亲把厨房的炉火搬到她住的房间,我们便一边烤火一边聊家常。

    “这么多年了,还不想找一个吗?”母亲关心地问我。

    老公去世5年来,我拒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介绍,一心只想好好带着女儿,让她快乐地长大。

    “等孩子长大了再说吧。”我实话告诉母亲。

    “唉!”母亲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要找,一定得找个自己喜欢的。”

    第六感觉告诉我,母亲这声长长的叹息不全是为了我,更多的是为她自己。我惊讶地望着母亲,她微低着头,两只手在火炉上搓了一下,脸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忧伤稍纵即逝。

    见我怔怔地看她,母亲慌忙起身,“我去拿几块薯饼放火上烤给你吃。”

    望着母亲的背影,我忽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难道母亲不喜欢继父?

    从来未曾听到有人谈论过母亲和继父吵架,也从来未曾听母亲数落过继父的不是。我很想把心底的问题当着母亲的面问出来,可话溜到嘴边,终是强咽了回去。

    说真的,我很怕从母亲口中听到我想要的答案,因为继父和父亲,真的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

    08

    母亲称呼继父总是直呼其名,这在乡下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母亲叫过父亲的名字。也想不起母亲是怎么称呼父亲的。

    父亲称呼母亲的声音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在的日子里,家里的活儿都是父亲安排。

    每次吃过晚饭,父亲就会叫住母亲,把第二天要干什么活儿、怎么做交待得详详细细。如果要几天才能回,就会多交待一些活儿。

    母亲的名字有个”安”字,父亲称呼母亲时总是“安妹”“安妹”的叫。乡下人“美”和“妹”不分音调,都读平声,不知父亲叫的是“安美”还是“安妹”。

    第二天早上,父亲便会背着那个他自己用木头做成的小工具箱,去到一些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一些他从别人那儿揽下来的活计。

    母亲就在家带着大姐和二姐,按照父亲的吩咐去田间地里忙碌。

    父亲如果在屋后山上做石工活,吃饭时间是从来不用母亲叫的。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父亲就会从屋后山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

    父亲走路,总是缓步而行,无论他手上的活多么赶工期,也从没见过他急急忙忙走路的样子。在远点的地方干活,如果主人家不管饭,他就会事先交待母亲要我们送饭。

    父亲在邻村一个石头山给人打石碑,我就给父亲送过几次中饭。

    那个石头山离家大概五里地,那时我小,不认得路。大姐跟父亲送饭时便带上我。去的时候我在后面跟,大姐一边走一边叫我好好认路。

    回来时她就叫我走前头,碰到左拐右弯走错了,她就会在后面喊一声“走错了”,有时还会顺便骂上我一句“死蠢”。

    其实我一点不蠢。走过两次后,给父亲送饭的任务就交给了我。每次去给父亲送饭,母亲总要再三叮嘱一番,叫我不要在路上贪玩,以免饭菜凉了,父亲也挨饿。

    每回还没走到父亲跟前,他就发现了我。是不是父亲早就饿了时不时观望着我来的路上?

    父亲一边接过我手中的饭菜,一边叫我回去,也像母亲叮嘱我一样要我在路上小心别贪玩。

    做石工活是很消耗体力的,很多时候父亲要把他挑选好的石材移到比较平整的地方,以方便加工。很后悔当初没有留下来看看父亲吃饭的模样,他是不是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呢?

    09

    母亲终于如愿以偿静静地陪伴在了父亲旁边。送了母亲下得山来,我们仍旧回到母亲生前的住房。

    大姐一言不发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时不时用手摸摸眼角悄然滑落的泪水。小妹挨着大姐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二姐站在门口,正与为母亲办理后事的主事人谈论着什么。大弟和二弟站在桌旁,正专注地看着对面墙上母亲的遗像。

    我随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母亲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眼角深深的皱纹似乎刻满了历经岁月的沧桑,花白的齐耳短发一如既往地夹在耳后。

    母亲的发型好像一直未曾改变过,从青丝到白发。留长发的母亲会是什么模样呢?

    正恍惚间,大姐忽地从身边奔出去,凳子失去平衡,差点把挨她而坐的小妹摔下来。大姐的举动把我们都惊了一跳,急忙随着她奔出门来。

    我们跟着她奔向楼上,又奔到最南边那个房间。大姐在一个木柜前停住了脚步,打开柜盖,我看见了柜里的谷子,没有满,装了五分之三的样子。

    大姐迅速地把手伸进谷子里摸来摸去,不一会摸出了一个红色塑料袋。大姐有点激动,我看见她在打开塑料袋时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会是什么呢?”我相信除了大姐,身边所有兄弟姐妹此刻都像我一样,在心里自问了无数遍。

    “前年我回家盖房子,因装修资金不够,母亲就从这个袋子里拿了一万八千块钱给我。”大姐一边说一边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扎得紧紧的红色塑料袋。

    “去年母亲也资助了我两万。”二弟的声音低沉地传过来。原来去年九月份,二弟与人合租了一家宾馆,进行重新装修。合伙人兼朋友阿德回老家筹款,二弟托他顺便去看望了母亲和继父。当母亲从阿德口中得知二弟资金困难借了一点高额贷款时,母亲便让阿德捎来了两万元钱。

    “袋子里装的都是钱吗?会有多少呢?”紧紧包裹的红色袋子终于在我们的期待中被大姐打开。

    10

    袋子里并无一分钱。一个首饰盒,装着二姐买给母亲的金银首饰。两张身份证,母亲的,继父的。两张社会保障卡,母亲的,继父的。两张结婚证,母亲的,继父的。还有一本崭新的邮政储蓄存折。

    最让人激动的就是那本崭新的红色存折,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大姐也最先就拿住了它。

    大姐默默地打开存折,默默地看了一眼,又默默地递给二姐,然后默默地缓缓走下楼去。

    我们依次随着大姐步下楼,那本存折也依次在我们之间传递。

    当走在我前面的小妹接过存折,我听到她惊讶地叫了一声:“这怎么可能?”

    我是最后一个看到存折的。当我打开存折,我看到了继父的名字。“*西平”三个字赫然映入我眼帘时,我感觉到我的心“呯”地跳了一下。

    存折上的日期是两个多月前的3月6日,存折上的金额是56800。

    很显然,这笔钱是母亲特意留给继父的,而且是母亲身边全部的余额。

    “我想不通!”我把存折递给大姐时,听见小妹又嘟哝了一句。

    大家都坐在母亲的住房里沉默,心里肯定都与我一样如潮水般涌动。虽然工作轻松,但是要在存折本上存上56800元,我需要干上两年!

    为了让心平静些,我走出了有点沉闷的房间。走到门口,我听见大姐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晚上叫上继父,我们开个家庭会议。”

    11

    躲了几天的太阳,今天终于露出了云层。太阳下,几只母鸡正在屋前空地上啄食,时不时为了抢食而互相争斗。

    我在空地信步,竟又来到了房子南侧,不自禁地望向屋后,又看见了那个小山坡。

    想起静静躺在山坡上的母亲,那件令人心酸的往事又浮上心头。

    那是07年的7月,一个本是普普通通的日子,身在外地的兄弟姐妹一个个在不同的时间接到了母亲相同的电话,于是那一天就成了我们不同寻常的日子。

    母亲在电话里哭泣:继父被幺叔欺负了。

    随着年岁增大,母亲觉得把采摘回来的黄花搬到二楼或顶楼去晒很不方便,就把家门前那块不算大的黄花地空置下来,用来晒黄花菜。黄花菜是家乡特产,也是主要经济来源,满山遍野种的都是它。

    漫山遍野黄花菜

    那天下午,继父像往常一样背着农具去田间地里劳动,经过那块空地时发现幺叔在搬弄石块,原来幺叔想挨着那块空地建个猪圈

    继父发现,幺叔建猪圈时把那块空地挖下去一大块。他忍不住跟幺叔说了两句,意思就是你建猪圈就建猪圈,不能挖我家的地呀。

    幺叔当时就很生气,与继父大声吵起来,还怪继父多管闲事。房中的母亲听见外头争吵声,便走出来察看,刚好看见幺叔一掌把继父推倒在那块空地上。

    母亲疯了似的奔过去……

    母亲在跟我哭诉这件事时,伤心欲绝,气愤填膺。

    我也很气愤。从继父踏进家门的那刻起,母亲就处处小心地维护着继父在人前的尊严,最后却被自己最亲的兄弟践踏。

    母亲在我们面前总是报喜不报忧,即使她或者继父感冒生病,也从不告诉我们,怕我们担忧。

    这件事对母亲的伤害超乎了我们的想象。电话里,我不停地安慰着母亲,在她情绪稍微缓和之后,我跟她讲述了那个“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历史故事。

    放下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兄弟姐妹互通了电话后,一致决定两路人马马上奔赴老家安慰母亲和继父。

    二姐、我和大弟在云南。大姐、小妹和二弟在广东。二姐只同意她和小妹回去。

    二姐和小妹的回家,一下让母亲情绪开朗了许多。二姐千里迢迢回去的第二天,瞒着母亲和小妹登门拜访了院子里所有的长辈:爷爷奶奶辈,伯伯叔叔辈,每家奉送一个500元的红包。二姐登门的第一家就是幺叔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只隔了一天就让母亲知道了,院里六婶告诉她的。

    “他那么欺负你继父,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包红包?欺负你继父就是欺负我,就是欺负我们一家子!那么多户人家,你是不是包了上万元?”母亲口中的他就是幺叔,她一提起这事就气愤难当,大声责怪二姐的同时还有点心痛二姐包出去的那笔钱。

    “妈,您想想,我们兄弟姐妹全都在外头,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我们几个在云南的更是几年回不来一次。继父那么本分,那么懦弱,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他又怎么能够保护好您?我包了红包看望邻里乡亲,就是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希望他们和他们的儿女能够看在我的面上,看在红包的份上,对继父、对您能够好点。您们在家安心了,我们在外头也就少点担忧……”

    母亲不再言语,算是默许了二姐的行为。

    12

    再次走进房间时,我发现二姐也正在和大家一起回忆这段往事。小妹静静地听着,脸上不再有她说那句“我想不通”时的迷茫。

    几天后的下午。

    明天,我将要和二姐一起回云南继续我们的生活。想起那句“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不禁凄然泪下。

    母亲生前的住房里,二姐正在一边整理行装,一边轻轻地和继父说着什么。继父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那天晚上的家庭会议,一致通过了三条决议。

    1、母亲存给继父的那笔钱继续给继父存着。

    2、大弟举家返回老家,留在家里照顾继父。

    3、继父年事已高,不再上田间地里劳作。如果闲不住,就做一些轻松的、力所能及的事。

    大弟一向喜欢田园生活,在云南也是租种乡下土地,搞大棚蔬菜。回到家来,自己家也有不少地。幺叔和五爷爷还答应他们家的地也交给大弟种植,不收取任何费用。

    想着即将远离生我养我的家乡,从此母亲和父亲只能出现在梦里,出现在无尽的思念里,我决定到屋后山坡上再去看看母亲和父亲。

    五月,正是初夏。今天是个艳阳天,明媚的阳光不经意地透过薄薄的云层,化作缕缕金光洒下来,照在大地上,照在母亲和父亲的坟头上。吹过来的风,轻轻的,柔柔的。这阳光,这风儿,很像小时候父亲和母亲的抚摸。

    泪眼朦胧间,我仿佛看见旁边翠绿的黄花叶丛中,两只漂亮的蝴蝶追逐着,飞舞着。那是父亲和母亲的化身吗?

    山坡下,屋后那块用黄花杆子围着的菜地里,不知什么时候继父佝偻着腰,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拔着杂草。

    母亲有多爱父亲?母亲爱过继父吗?萦绕心中已久的问题突然又冒上心头。

    我无从回答。

    我只知道,母亲最终选择永远留在了父亲身旁,却把身边仅有的余钱留给了继父。

    两行清泪滑到唇边,不仅仅是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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