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记
木语
父亲一进门,顺手就把肩上扛着的锄头立在了土墙上,然后径直朝着上房的方向走去,顺便从脖子上抽下那条已经完全成为黑褐色的毛巾,使劲儿的擦拭额角,脸颊,还有脖颈的汗渍,边走边擦。妈妈从厨房里迎出来,手里端着洗脸盆。
“先洗脸再吃饭。”
“算了,擦擦就行,水窖里的水马上用没了,得省着点用!”爸爸说。
“不过我们缺水的日子不多了,忍一忍就过了。”爸爸又说。
“你这人,说得云里雾里的,我们这啥时候不缺水?今年雨水少的可怜呢,你是不是山上劳动累糊涂了!”
“回来的时候遇见支书了,他说我们村要整体搬到川道里去,一旦搬过去,你说我们还会缺水吗?”
母亲惊呼:“啥?要搬家,还搬到川子里去?什么时候啊?咱们尽早搬吧,这山沟沟也真是把人坐够了。”
父亲声音略微低沉一些,似乎有些不舍:“说是要退耕还林呢,才让咱们整个庄子集体搬迁呢。”
“听说搬去的那个地方以前是一片沙漠,而且去了之后,分的地会很少,地少不说,沙漠里能种出啥粮食来嘛?”父亲表现出担忧,这是庄稼人的本性,父亲是地道的农民,坚信只要有土地,才能生存。
“那咱们要是集体搬走了,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吧?”母亲依恋的问着父亲。
等了大半年的时间,秋后,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在母亲的依恋和父亲的担忧中,我们整个庄子集体搬迁了,搬到了一个叫做红寺堡的地方,我们被叫做移民。
初到红寺堡时,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只有几间或者说几十间像俄罗斯方块一样的红色砖瓦房,零散的分布着,长得一模一样,像是多胞胎。七岁的我第一次看到红色砖瓦房,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红红的砖块中间有一团烧黑的地方,好像巧手给砖头绘上了花纹,砖块与砖块中间,缝子对的很整齐。门窗都是铁的,房子里的地面,铺上了砖,显得好干净。我心里想,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
只是,新家好小,打开铁皮门,房子里什么也没有,一个土炕就占了房间的一半。没地方摆家具,父母只能把从老家搬来的木头做的桌椅板凳都堆放在房前,屋子里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六口就蜷缩在这个土炕上,度过漫漫长夜。记得那时候晚上睡觉,我和弟弟轮流睡炕底,也就是睡在父母的脚底下。每次轮到我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因为父母睡着后,总会把脚蹭到我的脸上,而我一晚上都要闻着他们那带有土腥味的脚臭入睡。
深秋了,天气逐渐变冷,父亲就在原本很小的屋子里架起了炉子,生上了火。特别害怕刮风的日子,天空变成了土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儿。早晨,我蹲在房子门前刷牙,风里带着沙子,在我面前打一旋儿,马上奔赴远方。我漱口的水,落不到我面前,总是被吹到一步远的地方。我上下学,总是被风吹的东倒西歪,衣服里,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是沙子,到家里要清洗半天。母亲在解决我们一日三餐的时候,几乎都没有转身的余地。这都是其次的,最大的问题是,每每吃完饭,碗底总会余留一堆细细的沙子,母亲看着我们疑惑的眼神,总会怜惜的安慰我们说:“沙子也是调味品”!到了后来的后来,碗底再也不会出现沙子的时候,我们总会嚷嚷:“妈妈,妈妈,我的饭不好吃,没有调味品了”!而母亲只是看着我们,莞尔一笑。
学校里的生活非常艰苦,每天早上母亲把前一晚烙好的面饼分成两半,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半,然后在矿泉水瓶里给我们灌满开水。做饭,洗脸,洗衣服用的水都是自然沉淀的黄河水。父亲在园子里挖了一口水窖,渠里淌水的时候,母亲把水泥做的井盖移开,让浑浊的黄河水灌满,沉淀到第二天,颜色变得清了些,我们就开始食用了。有时候母亲起迟了,开水没有凉,灌进水瓶的时候会把水瓶烫皱变小,这样的话,装的水就少了很多,一天根本不够喝。
如果运气好点,到了学校,还能在学校东南方即将倒塌的院墙跟前的水井里打上一瓶。说是一瓶,实际就是半瓶,我们用一根毛线绳绳,拴在瓶口,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瓶子垂放到水井里面,手紧紧捏着绳子,胳膊在井口轮转画圆,连同整个身子都猛烈的摇晃着,这样做,是为了将水面的脏东西分散开。那些脏东西种类很多,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枯树枝,烂树叶,我们要是再不幸一些,还会遇到死老鼠,翻了白肚的死青蛙。有时候,晚上沙尘暴要是厉害的话,第二天早上到学校,我们根本就打不到水,因为前一晚狂舞的沙尘早已在水面覆盖了厚厚一层沙子,我们的瓶子接触不到水,只是木木的立在沙层上。后来那口井里没水了,在一次沙尘暴过后,学校的那面摇摇欲坠的墙塌了,把那口井填平了。沙漠里缺水,不管是好水还是脏水,永远都是沙漠的颜色。
移民想要翻身做主人,就要同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让沙尘暴这个恶魔永远消失。全镇上下起动手,从种树开始,不管是政府官员还是普通百姓,都制定了计划,领到了任务,划片承包。一棵棵,一排排,一片片的绿色逐渐覆盖了沙漠的底色。一间间的红色砖瓦房,一座座炊烟弥漫的村落,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移民们就像如来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那样,彻底将沙尘暴压在了绿海底下。
我到镇上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村里已经压了自来水管道,通了自来水。记得母亲拧开水龙头的时候,一股清澈,没有任何杂质的细流从水龙一股清澈,没有任何杂质的细流从水龙头流出来,母亲颤动着手地拿起案板上的白色瓷碗接了满满一碗,然后混杂着激动地泪水一并喝完。母亲用自来水做的第一顿饭是浆水面,满满的一大铁锅,我们都吃完了。那种酸咸,清凉的感觉是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后来,我和弟弟考上了高中,党和政府开始实施危房改造,让村里很多人都盖了“大三间”。就是那种很气派的大砖瓦房,一间大房,中间隔上两堵墙,外面开三个门,农村人管这样气派的房子叫做“大三间”。如果谁家盖了“大三间”,那是相当荣耀的一件事,意味着这家的光阴过好了。我们村很快又修了路,以前的石子路硌的人脚疼,现在都是平坦的水泥路了,装了太阳能路灯。我家门前正好有一盏路灯,白天吸足了日光,到了夜晚就会发出明亮夺目的光芒,自从门前有了这盏路灯,我经常会在院子里借着那璀璨的光阅读喜欢的书,感受书里的故事。而院子外面的路灯下,母亲和邻居们围坐成圈,闲话家常。
“听说老谢家已经在镇上买了楼房了。”门前的李姨羡慕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那前头的小周家,都在镇子上开了工厂了,你们看看人家小周媳妇现在打扮的和城里人一模一样。”对门的姨娘轻描淡写的说着。
……
我离开家来到陌生的城市求学,第一次喝净水器里流出的纯净水时,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母亲第一次喝自来水时的情景,莫名的眼里泛起了泪花。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慧儿,咋的啦?有事吗?没事就挂了啊,对门的你姨娘喊我去跳舞哩,等着呢!”我沉默了一会,说:“妈妈,我没事,就是问问你在干嘛呢?你快去跳舞吧,不要让姨娘等久了……”“嘟嘟嘟……”电话那头的母亲已经挂了电话。我缓缓地从耳边移开了手机,发展真快啊!母亲都会跳舞了。
前段时间回家时,一到村口,就看到一辆二十几万的一汽大众迎面过来,到我身边时,车窗打开了,车里的人探出脑袋。“呀,这不是强子吗?”强子是我小学同学,那时候不好好读书,到了初中就辍学了,后来听说去混社会了,现在看着怎么还混出了名堂呢?强子看到我,眼睛眯成一条缝:“老同学,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越来越漂亮了。”“强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你都开上好车了,我还是个穷学生呢,不跟你唠了,我回家有事。”说着,我准备扭头回家。强子见状,立马下车,强拉硬拽的让我坐上了他的车,然后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一路上,强子都跟我讲做生意的门道,这个家伙现在已经是个小老板了,在我们镇上开了饭馆,正准备开分店呢。“都是咱们国家政策好,要不是有创业基金的话,我的饭馆也开不起来,恐怕现在我还是个小混混呢。”强子感慨的说着。是啊,国家政策越来越好,移民生活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家两年前就装了无线网,买了液晶电视。我一进门,父亲正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挑选电视节目,母亲正和西吉老家的小姨打视频电话。母亲看到我,连忙招呼我给小姨问好,我走过去,瞪大眼睛冲着屏幕上的小姨惊讶地说:“小姨啊,你们山沟沟里都有信号了呀?”小姨哈哈大笑道:“我们这山沟沟现在和你们川子里没啥区别,你们有的,我们都有,你们没有的,我们也有。”说完,小姨和母亲都咧开嘴,呲着牙笑了。笑容把她们脸上的褶皱堆积在一起,掩埋了光阴里的困苦,包裹了艰苦岁月的残忍,展露出最幸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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