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昌道士
自陈业定都南陵后,便将前朝都城西京改为西昌。永康元年,陈业敕封前朝南陵郡守陈群为西昌侯。陈群是陈业伯父之子,为人忠厚不善心机,虽是前朝旧臣,可陈业落魄南陵时,也曾备受陈群照顾。故陈业称帝后,也感念其恩,便封了他一个西昌侯,辖管西昌。
说是封他西昌侯,倒不如说让他来捡西昌这个没人愿捡的烂摊子。彼时大战刚过,西昌一城瓦砾,民生凋敝,城池残破。不过陈群这人胜在不争,受封西昌后也不嫌弃,陈业免了他三年的赋税,让他万分感激。
不过等他到了西昌,看到曾经不胜繁华的西梁都城如今满目疮痍,仍令他不胜唏嘘。好在他素来不爱党争,也无意参与朝政,所以此地破虽破了点,可远离京城,倒也落得清闲自在。
西昌城郊有座名山,山上竹林密布,白日不见其峰,晚上登上山顶后西望明月却格外清晰,故而得名望月山。
山本荒山,除了过路旅客或砍材樵夫外,素无人烟。永康元年,也就是西京大战一年后,不知从何处云游而来一位道士,看上了这片大好青山,于是在山上建了几间茅茅屋道观,从此便在这山上住下了。
这道士说来奇怪,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他只是每日在观中打坐,可一坐就呼呼大睡,任你谁来也唤不醒他。偶尔有人在他没睡着的时候请其算命看相,他也从不拒绝,但是有个规矩,看相算命概不收钱。真有诚心者,送他几颗青菜,帮他割几捆茅草就罢了。
西昌侯陈群听说有这么位道士,曾备下厚礼来拜访过他,道士礼物一概不收,倒是与陈群聊的很是合拍。陈群这人虽是王侯,却没什么架子,酷爱喝酒与下棋,偏偏这两样都对了道士的胃口。
于是陈群隔三差五地就往山上跑,见茅屋实在太破,曾要求给道士建一座道观,被道士断然拒绝,陈群问何故,道士曰:“能遮风避雨,茅屋与大厦又有何异?可食饱果腹,粗糠和佳肴哪有不同。”陈群深感其怀,于是别在茅屋门口写了副对联,上下联均只有两个字,上联为:求道;下联是:修行。道士看了大笑,两人私交愈深。
永康二年秋分,道士如往常一样在观中闭目打坐,两个时辰后,大梦初醒的他正伸着懒腰。此时道观外一对母子正踉踉跄跄地跑进来,一进道观便俯身跪在道士面前。道士揉眼一看,只见一中年女子衣衫褴褛面色苍白,带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孩童。孩童脸上虽满脸泥垢,但仍能看得出面庞清秀,绝非一般困苦流民。
不等道士开口问,那女子便行叩首大礼,神情急躁近似恍惚,略带哭腔气息微弱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求道长救救我的儿子。”道士赶紧起身,边扶起女子边疑问道:“不知道士我能为施主做点什么?”
女子艰难的拉过孩童让其跪下,正当她准备开口说时却忽然不支倒地。孩子见母亲倒下,便伏在母亲身边不停摇晃,眼中虽满是悲切,却并未哭出声来。道士赶紧查看,才发现女子后背中箭,箭有剧毒,为其把脉才发现此刻已毒发攻心,救无可救。
道士只得将女子扶至侧室,倒来茶水,又以湿毛巾为其擦拭额头,女子终于复醒,可是气息微弱,随时都可能咽气。看来这女子为了把这孩子带出来,可谓是历经千辛万苦了。此刻女子艰难抬手,指向呆立在床边的孩子说道:“救救...濯儿...”话未说完,便撒手西去。
事情发生的太仓促,道士心下一惊,思忖道:濯儿,这名字甚是耳熟啊?之前一直听说陈业破西京时,西京中军统帅顾英的夫人携孩子奔命,至今没有被找到,那孩子名叫顾清濯,莫非这孩子就是前朝西京中军统帅顾英之子?
正思忖间,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原来那孩子看到母亲咽气,终于才绷不住哭出声来,其声悲恸,响彻山谷。
道士望着孩子,见他虽然年幼,但眉宇之间还真是颇有几分顾廉杰当年的英气。看来必是顾家之后了。道士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就是为了逍遥自在才从南陵跑到这深山中来,可受人临终之托,却又不得不办。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葬了女子之后,再考虑如何安抚孩子。
是夜,道士把女子埋葬在道观后,不立碑不起坟头,为其诵经十遍算是超度。回到道观后,道士与孩子相对而坐,孩子双眼红肿,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
两人一大一小,大眼对小眼僵持半宿,道士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直直地盯着他,却也不回答。
道士无奈,又问道:“你是不是叫顾清濯?是不是有人在追杀你们?”
孩子仍不回答他,但从他那疑惑眼神中不难看出来,道士是猜对了。道士笑了笑,继续说道:“你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吗?我不光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知道你老爹叫顾英,你娘叫喻清,对不对?”
道士见他仍不说话,便又说道:“我啊,我是神仙,我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说到这里道士突然打住,然后侧耳倾听,他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随即捻指一弹,将油灯打灭,一把将孩子护在身后。
这时只听到茅屋外窸窸窣窣似乎来了不少人,道士屏声静气,手中暗暗捏了几颗棋子静静等待。突然茅屋的门被一脚踹开,几个黑衣大汉闪入屋中,道士手中棋子倏的击出,正中两个大汉脑门,两人登时便晕了过去。
其余几人发现被伏,便拔出剑来,朝棋子射出的方向冲了过来,道士起身伸手一撩把两人的剑卷入袖中,飞起两脚把两人都踹了出去。还剩两人见势不妙不敢上前,扶着被打晕的两人便撤了出去。
道士也不追赶,但在被击晕的那两人躺下的位置,拣到一枚令符,上刻“金卫军”三字。道士心下明白,看来这孩子必是顾清濯无疑。去年永康帝厚葬顾英,世人都以为他心胸开阔厚葬敌军守将,不想暗地里竟如此追杀一个孩子。想到这里,原本还犹疑不决的道士此刻心里一横,这个忙他是帮定了。
可是这孩子该安放哪里去呢?把孩子送到附近农家抚养吧,怕不安全;自己带着也不方便,毕竟此处已被发现,已经留不得了。思前想后,突然灵光一现,心说有了!
道士赶紧带顾清濯下山,在路上找附近的农家给他要了一身衣服换上。一路上想,还得给他改个名字。
路上道士把孩子背在背上,对孩子说道:“‘顾清濯’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你既然是前朝遗孤,便用‘梁’为姓吧,那叫梁什么呢?我想想......恩...梁故吧,故人故国,就当是对你父母的悼念了!”
孩子听到自己的新名字,竟然喃喃开口道:“梁故。”道士听到大喜,说道:“原来你小子会说话啊,那就好办了。你听着啊,从现在开始呢,你叫梁故,我是你师父,听懂没有?我现在要送你去一个伯伯家里,他啊,是这西昌城的大户,有钱有势,你在那儿定能衣食无忧,关键还很安全!”梁故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这师父也就算是认下来了。
路上道士又问了孩子几遍,在他记住自己是梁故而顾清濯后,两人也到了西昌城内的西昌侯府。
敲开侯府大门,管家认得道士,忙去通禀。西昌侯听说道士半夜到访很是吃惊,忙一边穿衣服一边往门口奔去,亲自把道士迎进府内。
陈群见道士带个孩子而来,便屏退左右进入内堂。待道士把实情一说,吓得陈群倒吸一口冷气,直言道:“你是说这孩子是前朝西京中卫统帅顾英之子?”道士点头说是,陈群坐不住了,开始来回在房内踱步。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虽然他陈群一向敬仰廉杰公,可毕竟这顾清濯是皇帝要杀的人。
道士看穿了陈群的心思,只见他气定神闲喝了一口茶,对陈群说道:“致用公,已故西京中军统帅顾英,何等英雄,西昌百姓无不称赞。公若交出顾清濯,在陛下面前或许是大功一件,可是日后这西昌百姓如何看待致用公?况且圣上并未明旨要杀这孩子,派的是金卫军前来就是不想被世人所知,致用公如是捅破此事,说不定反倒伤了圣上颜面,届时怕是无功有过啊。再说,这偌大的侯爷府,要留下一个孩子简直轻而易举,侯爷也权当是做了件善事。”
陈群深叹一口气道:“人生自有定数,谁知是祸是福!”
第六章 西昌桃花酿
永康二十年,也就是永康帝陈业登帝位的第二十个年头。这二十年来陈业励精图治,朝堂稳固,北陈也逐渐富庶。
这一年陈业六十二岁,须发渐白,但精神矍铄。只是他近来时常梦到二十年前的西京大战,梦到顾英、张元直、还有当年战死的诸多将士。每每梦中惊觉,醒来一身冷汗。
这日在朝堂之上,待百官叩安之后,陈业附身问百官道:“朕,开朝二十年,破西梁,平南蛮,拒番夷,一统中原。降赋税,轻徭役,鼓励工商,四海升平,可算得上是位合格的君王?”
朝下众臣皆纷纷跪地叩首,长呼万岁,陈业大手一挥,示意免礼。司空赵池昌上前拜曰:“陛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前无古人,实乃一代明君!”其他众官员也都随声附和。
陈业摆手笑道:“明不明君,自有史家笔记,后人评说。可孟先这马屁拍的却是后无来者。”众臣闻言,纷纷大笑。
陈业笑罢,神色一正,又继续道:“大概是老了,近日朕常梦到西京大战死去的诸多将士,故不免忧思。诸位爱卿,可有谁能为朕一解此梦?”
大司马梁献进前一步拱手行礼道:“想必是陛下为国事太过操劳,劳累难免多梦,万望陛下休养生息,保重圣体。”
陈业笑道:“既在其位,这国事便不由得朕不操劳。你们不知此梦为何,但朕知道,自当年一役,朕已二十年未去过西昌,大概是朕的旧部们想念朕了。”
朝上众臣闻此言,心知皇帝上了年岁愈加怀旧,皆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司空赵池昌又顺势道:“陛下,今年是我大陈开朝二十年,值此重大之吉日,理应举国庆贺,不如在西昌设坛,以祭当年为我大陈洒下热血之众将,以显陛下之隆恩!”
这赵池昌打仗不行无勇无谋,但做起官来却是顺风顺水,尤其是二十年前射杀顾英差点被陈业斩了之后,吸取了教训,此后为人谨慎,很懂察言观色,又有赵太后帮衬,赵家大族为后盾,开朝后官至司空,位极人臣。
赵池昌此言一出,一干大臣们纷纷点头称是。陈业见司徒张贡一直默不作声,于是问道:“不知奉孝对此事可有何异议?”
张贡并不赞成大肆庆贺,毕竟天下才安定数年,民生虽好,却也还未到前朝繁盛的一半,一旦大肆庆贺,必定劳民伤财。可他从皇帝对赵池昌进言后的反应看得出,皇帝是希望这么做的。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喜欢受到世人称颂?于是他只能上前拜言道:“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又值此重大吉日,确是可贺,臣并无其他异议。”
陈业闻言一笑,似乎就是在等张贡的这番话,然后对百官说道:“既是如此,传朕旨意,为庆贺我大陈开朝二十年,朕,大赦天下。另外,择吉日,朕将亲自率百官前往西昌祭奠当年亡故之将士。此事既是孟先提出来的,便交由孟先安排。”
张贡听皇帝还要到西昌祭拜,心中忧虑,说是祭拜,不如说是巡幸,看来自己一直辅佐的永康皇帝,也终究是与历史上其他好大喜功的皇帝并无不同。思虑至此,虽然心有不快,到他也并没有表露在脸上。
赵池昌先是叩首领旨,然后又进言道:“陛下,陛下率百官往西昌,京城就尚需监国,皇长子聪慧勤奋,且已而立之年,行事沉稳,臣建议在大祭之间,由长皇长子监国理事,以保朝政无虞。”
陈业闻言眉头微皱,却不急于开口,他想看看还有谁会举荐他的大儿子陈昂监国。
自永康十年开始,司空赵池昌每年都上疏一次请皇帝立储,其他大臣也多有复议。虽然他们都不明说立谁,但满朝上下几乎心知肚明,赵池昌身为赵皇后长兄,赵皇后又生下皇长子陈昂,立嫡立长,可谓顺理成章。
“臣以为司空所言甚是,皇长子德才皆备,皇上外出期间,由皇长子理政,定能不负皇上所望!”说话的是大将军陈达。陈达附议之后,其余多人等也纷纷附和。看架势,皇帝远去西昌期间,由皇长子理政是众望所归。而这些个大臣巴不得立刻马上就立陈昂为太子。
这时大殿上一位身着皇子朝服,肤白貌美,身型中等,略显老成的男子出列,拱手行礼,缓缓奏道:“蒙诸位大臣信赖,但儿臣资历浅薄,尚无监国理政之经验,正是需要跟随父皇一起多多历练,留在京城恐怕还难以独自担当如此大任。”说话的正陈业长子陈昂。
陈昂此番话罢,皇子列中的另一人却嘴角微扬,露出些许不快的模样,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如常。这人便是二皇子陈立,他差皇长子陈昂三岁,是惠妃刘氏所生,体形高大,神似陈业。陈立人前谈吐得体,举止有礼,也受到一部分大臣的拥护。如果说身为嫡长子的陈昂在立储路上还有阻碍的话,那也就只有他陈立了。
陈业望着陈昂,露出一丝难以分辨的笑意,说道:“好了,既然众多大臣保荐,又有大司空大将军推举,你也就别谦虚了。朕此番出行西昌大祭,你便不必去了,留在京城代朕处理行政事务。皇子中,二皇子兴邦,三皇子泰臻,十三皇子琼玉随朕一同前往西昌大祭。”
陈业说罢,几位皇子纷纷赶紧跪地谢恩,待行礼完毕,陈业又道:“张相国”。殿下一老臣应声出列,拱手行礼就要跪拜,陈业挥了挥手道:“相国年事已高,免了。朕往西昌期间,皇长子监国代理政务,还请您老帮帮他。”
今年已七十有三的老相国张之敬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拱手行礼道:“蒙陛下圣恩,臣定竭尽全力辅助长皇子,必不负隆恩。”这张之敬是前朝遗老,江洲大学士,陈业最是敬重有学识的人,于是开朝后竭力挽留下一批有学之士,其中张之敬资历最老,官授相国。此人虽已年迈,但是为人行事刚直不阿,有古名士之风。
陈业又对陈昂道:“多与老相国学学。”陈昂连连称是。陈业又继续对满朝文武道:“今日就到这里,退朝吧。”说罢便起身拂袖而去。
而另一边,西昌在陈群的治理下,一片繁荣安定,人们似乎早已忘了二十年前在此地发生过的血战,也早已忘了那一战中死去的数十万将士。
这日在西昌城的主街道上,两位公子模样的青年正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逛着。看着年长那位有些玩世不恭,一副大家公子的模样,而相对年少那位星眉剑目,但看上去却老成得多。
两人一路逛着到了一处酒肆门前,年长的公子道:“嗯,闻到酒香了,就是这个味儿,我得进去喝两杯。”年少的公子则道:“陈年桃花酿,确是好酒。”那年长公子一脸坏笑道:“那还等什么?走,进去我请。”正待两人准备入店之时,却被店中酒保给拦下来了。
酒保一脸堆笑的说道:“二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店被包下来了!还请二位改天再来。”
年长的公子一听,这还得了,在这西昌城里居然还有人敢跟自己抢酒喝。于是对酒保说道:“谁包的?出多少银两我翻倍!”说罢就要往店里冲。
酒保赶忙拦下,赔笑道:“公子,这不是银两不银两的事,实在是楼上客人先包下来了,特意吩咐不让打扰,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嘛。”
年少公子则道:“既然有人包下来了,那这样,你卖些酒与我们,我们喝了便走,就不上楼了。”
酒保依旧面露难色,用手指了指楼上,道:“恐怕不行,公子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这下年长公子不乐意了,大声说道:“嘿,今儿个我还就要喝上这口桃花酿。这样,我也不让你为难,我自己上楼去和这位客官说道说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客官,好大的排场!”
说罢也不顾酒保与年少公子的阻拦,抬脚就往楼上冲去,年少公子见状也只得跟着上楼。刚一上到二楼,年长公子突然就停下,跟在身后年少公子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他身上。
待年少公子站定,这才看到原来是楼梯口站着俩身穿黑服的壮汉,此刻一个壮汉正拿着一把长剑正架在年长公子的脖子上。跟在身后的酒保见状,赶紧一溜烟的跑了。年长公子颤抖着声音说道:“怎么个意思,不让喝酒还要杀人灭口?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两个壮汉也不说话,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吩咐。年少公子一眼望去,只见靠窗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位身穿锦袍、风度翩翩的公子,这公子背对他们,所以看不清容貌。周围到楼梯口一共站着五六个身形高大的黑衣壮汉,个个带着佩剑。
眼见情况不妙,年少公子赶忙上前拱手道:“诸位请勿动怒,实在不好意,我们只是对这桃花酿心仪已久,既然店已经被包了,那我们改日再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说罢便拉着年长公子的衣袖就准备下楼去。
“慢着!说来就来,想走就走?”二楼的那位公子突然开口说话,虽然他刻意压了声音,可声线还是尖锐。这边的年长公子愤然道:“怎么的,这西昌城还有我陈弥不能来不能去的?”年少公子看他还要理论,就一把拉过他的手臂,示意赶紧走。岂知这陈弥公子就是跟这群包了店的客人杠上了,回头对年少公子道:“梁故你别怕,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我西昌侯府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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