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自己的阅读历程里,较早发现自己喜欢英国文学远胜于美国文学,自然而然比较留意英国作家的作品。最初看见有小说名为《问题的核心》时,没因好奇而伸手取过来翻看,那个时候大概正是囫囵吞枣的阅读阶段,比如在自己过于年轻的时候读《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仅仅是为爱情故事。《问题的核心》如此有哲学意味的小说名字,潜意识中觉得应该听从心底的声音,等待某一天自觉地去阅读。这一等,等到30岁之后。某个时刻,想起这本书,购来阅读,不及读完,迫不及待连串下单买他所有能买到的作品。很是庆幸在成长中等待阅读一本书,在30岁之后读格林,真是万幸,也恰逢其时。
如今,重新翻阅他的作品,很显然,自己没有笔力和认知力把他的每一部作品分别写篇书评或读后感。庞大丰盛的格林王国有毋庸置疑的吸引,希望能写点什么,也是对自己阅读的梳理。整理笔记的过程中罗列出几组关键词:自杀、旅行、婚姻、宗教、梦、神秘等词语与格林的成长、生活、创作互为血肉。之所以用“这个老头”为题目,纯属个人因素。格林、赫拉巴尔、太宰治、木心等中外男性作家,私下里有对他们不同的称呼,这些称呼并非刻意,往往是读完一本书之后,于意犹未尽或掩卷无言中升腾出的一种情感语言。我读格林时,离他去世的1991年好多年了,他的世故、神秘、狡黠、隐匿的悲悯以及对作品行文字句的千锤百炼,不免感叹一声:这个老头!
格雷厄姆·格林,1904年10月2日出生于英国中部赫特福德郡,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父亲是一所私立中学的校长。十四岁那年,格林到父亲任职的这所学校上学,这段求学经历对生性敏感的格林来说是如噩梦一般的创伤和恐惧。在二哥的建议下,格林被父母送往肯尼斯·吕奇芒那里接受心理治疗。六个月的治疗,吕奇芒鼓励他写作,介绍作家朋友给他认识。犹如因缘,格林接受心理治疗的经历为他日后的写作埋下了深刻的伏笔。世界文学史上有了将“将惊险小说的技艺与纯文学的微妙融合在一起”的格林。
格林一生从事过记者、编辑、编剧、外交及情报工作,他写小说,也写剧本、评论、传记、诗歌和儿童文学。爱冒险,喜欢旅行,足迹遍布五大洲,“格林的小说写尽五大洲,他写到哪里,书中就充满了那个大洲的色香味。”在看完被格林划为消遣性小说的《哈瓦那特派员》后,有了个后遗症,但凡电影中出现古巴或哈瓦里那的只言片语或一闪而过的镜头,忍不住拖住播放进度条后退,再看一遍。仿佛能在别人的电影里嗅到那个卖吸尘器的男主人公伍尔摩生活过的气息。最初为格林所吸引,缘于他虽身为天主教徒,笔如刀刻般写出了牧师、教徒内心的欲望和人性的挣扎。格林不同意自己被评论界称为天主教作家,他的几部重要作品直接以天主教为主题,是文学的范畴非宗教的旨意。他是小说家。格林的生活和创作至关重要的部分,离不开宗教。
宗教之于格林犹如一个“视点”。格林的创作,对人性的思考排在首位,是他毕生写作的主题。由是如此,格林对宗教充满省思,“罪”无处不在,所谓救赎,基于人的内省。他的宗教三部曲《问题的核心》、《权力与荣耀》和《恋情的终结》写尽了人性之褶皱重重。人性,并非因有信仰而清澈如溪流。神父也是人,并不因为身为神父而就具有神性。有人之处必有人性镜像。格林 笔触涉及的嗜酒、出轨以及教廷避讳的性。因而,遭遇教廷的谴责和裁判,在《权力与荣耀》写作十年之后,红衣主教格里芬传格林到西敏寺谈话,格林依然拒绝修改。格林皈依罗罗马天主教部分原因是他后来的妻子维维恩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格林对天主教教义的深入了解,始于 和维维恩的婚姻,对格林来说有深远的影响。格林为了和维维恩结婚而入教。格林首次忏悔没有半点欣喜或安定,心情是阴郁的疑惧。诚如他自己所言:我不是不信基督------我是不信上帝。格林对文学艺术的追求,让他非常清醒地没有囿于宗教教义的束缚。《恋情的终结》是格林有自传隐喻的长篇,这本书是格林献给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情人凯瑟琳。凯瑟琳的出现导致格林和维维恩的分居。作为天主教教徒,他们始终没有离婚。婚姻和信仰非但不能给予格林慰藉,他以不甘于中庸生活为由而逃离。究其源头,盖因他自幼年起就患有躁郁症。
躁郁症缠扰格林一生。所谓躁郁症也作“双极性情感疾患”,指周期性情绪过度亢奋或低落。上中学时,这种困扰使得格林的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为逃避上学,格林十三岁那年拿小刀割自己的大腿,偷偷喝下以为有毒的硫代酸钠定影液,喝掉一整瓶的花粉热药水,偷吃致命颠茄果,一口气吞下二十片阿司匹林。如是种种,格林并非向往自杀,叛逆和反抗,以期获得父母的妥协。为解决格林的种种问题,被家人送往心理医生家中接受为期六个月的治疗。这六个月的经历为日后写作也埋下了伏笔。格林在半自传《生活曾经这样》提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六个月。因躁郁症的侵扰 ,格林迷恋另一种刺激的游戏----俄罗斯轮盘赌。
电影《第三人》剧照 编剧 格林俄罗斯轮盘赌,格林独自玩了六次。六次,这个数字对格林来说颇有深意。这个危险的游戏源于19世纪的俄罗斯,在左轮手枪的六个弹槽中放入一颗子弹,任意旋转转轮后,关上转轮,参与游戏的人存活几率是五比一。1923年初秋,格林在哥哥抽屉中发现了一把左轮手枪,如影随行的躁郁压得他踹不过气。先后六次,格林在公墓、马场草地等无人之处,毫不迟疑地将手枪枪口插入右耳,扣动扳机。六次,他在耳边听见的是轻轻的咔擦声。格林不认为自己是在自杀,他说这叫赌命,是治疗他的一剂药物而已,用来刺激肾上腺素。是药,终究会产生抗体,从最初的狂喜到最后的无动于衷,六次,枪有六个弹仓的缘故,这剂药物对他失去了效用。格林对刺激的嗜好在俄罗斯轮盘赌之后,转化为伴随几乎他一生的行为---冒险和旅行。
冒险和旅行,构建出格林文学王国的框架。格林出于对厌烦郁闷的恐惧,一次一次地出行。去宗教迫害血腥的墨西哥里亚,刚果的麻风村,叛乱时期的肯尼亚,形势危急的马来西亚,反法战争中的越南。每一次出行,在日后转化为他的长篇小说。对他本人来说,所有的冒险旅行一如当年的左轮手枪,用来对付躁郁症,且终身有效。格林缓解躁郁症药方还有一种途径----嗜酒。格林的生命中与躁郁症并行的还有一个阴影,恐惧。
电影《布莱顿硬糖》格林同名小说改编恐惧是诱惑,恐怖是病态是格林对两者的区分。格林遗传了母亲对鸟类和蝙蝠的恐怖心理,这个恐怖伴随他一生。如果说过去的俄罗斯轮盘赌是格林自我治疗躁郁的药剂,而恐惧之于格林,不同于死神阴影的降临。格林在结婚前的一次突然昏倒,让他再次面对少年时的心理分析师。心理师和格林的父母心照不宣地断定格林患有癫痫。他们为了安慰他婉转地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同样的病症,格林一针见血点出,他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自己的名下还没有一本真正的作品。凶险的恐惧让格林生出了自杀的念头,他在月台边徘徊,或许惟有死亡能结束恐惧。“自杀需要比俄罗斯轮盘赌更大的勇气。”他没有勇气跳下月台。恐惧如潜伏在黑夜中树上的豹子,直到四十年后才从树上跳下来。格林结婚后直至去世没再有昏倒的状况。刺激、旅行、写作格林嗜之如命。他说,“一个作家的心里总有碎冰刺痛。”
电影《第三人》剧照刺痛之于文学有如内在的驱动力,无关技巧。格林作品中,怜悯的消极性、创伤心理以及基于他自己的省思,藉由小说中的人物说出口的对人世情感的认知,以不同的表达形式出现。上映于2013年的韩国电影《隐秘而伟大》,影片的核心是电影接近尾声时天台上大雨之下的一场戏,当我看到为国家献身,牺牲情感的年轻特工得知的真相比冰冷更冰冷,不由默背出《哈瓦那特派员》中冒牌特工伍尔摩说出的一段话:“我不会为我的国家杀人,我不会为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或社会民主或福利国家而杀人,我杀卡特只因为他杀了海斯巴契。这是家族仇恨,这理由比为了爱国主义或支持某种经济理念去杀人更为充分,无论是爱是恨,我都要以个人的身份去爱去恨,我不再是任何伟大战争中的5900之5。”电影里的情节如黑白照片的底片,于反向中的隐喻出无以言说的刺痛。1969年,格林在德国汉堡的一次演讲中,引用英国作家E·M福斯特所说的名言:如果要我在背叛我的国家和背叛我的朋友之间做选择,我希望我有胆量选择背叛我的国家。格林笔下的人物是非善恶互为相淆,因之也遭人诟病,然而这正是格林长于对人性探究,通过塑造凸显出来。诚如格林所言,作品中的缺点,即使是贬剥的评家也可能错失,却惟有他本人看得清楚。格林不直面真和善或者爱,而是曲折在人性中,譬如他深刻理解的怜悯。
怜悯是出于爱吗?尼采和康德认为怜悯具有消极性,并极具传染性,结出的是痛苦和恶果。这在茨威格《心灵的焦灼》中得到充分体现,小说中骑兵少尉出于怜悯娶了下肢瘫痪的少女,被同情的少女身心备受煎熬,最后跳楼自杀,少尉抱罪终生。怜悯的消极性和破坏性是格林作品的意义之一。《问题的核心》中考斯比泛滥的同情和怜悯非但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以怜悯为因,进而身陷恐惧,这个虔诚的天主教教徒选择自杀求解脱。出于人性的自相矛盾和复杂性,文学即人学的意义,格林的笔触中隐匿了悲悯和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和义务。格林的作品充满恐怖和残酷,战争和革命,追捕和逃亡这是他眼中的20世纪。忠诚和背叛,信任和怀疑交织其间是人性的种种。《权利和荣耀》中,嗜酒的的神父在逃亡路上逐渐领悟,真和善,因爱而怜悯,因谦卑而虔诚。格林给自己作品定下的基调是“恶在人间畅通无阻,而善却不能再在世间漫步。”惟有对人性洞察深刻的作家,他的心间才会有“碎冰刺痛”和良知。格林在六十六年的创作生涯中,作品出版有六十一部之多,他在去世之前的几个月,亲自编选了《我自己的世界:梦之日记》,日记的时间跨度从1965年到1989年,三十年的梦之记录,也可说是他的自传。格林说过,是凡自传,回忆必有选择性。人生如梦,他用一本梦之书作为自己在人世的句号。归于尘,归于梦。
电影《爱到尽头》格林《恋情的终结》改编《梦之日记》,以“幸福”开篇,“死亡和疾病做结尾。”早在他少年时期接受心理治疗期间,最主要的环节就是把自己头天晚上做的梦讲出来,并记录。读这本薄薄的小书,难免会有猜测和怀疑,哪些梦是他自己做的?哪些是借记梦之名直白地写出他想说的话。这种扑朔迷离非格林故弄玄虚。格林生前曾为军情六处的官员身份,使得他成为最为神秘的一位作家,极少接受采访,对隐私守口如瓶。格林书中所记之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符合格林的矛盾性格。对格林来说,梦中的世界和普通的世界没有界限。梦之于格林极具重要性。他的两部长篇和几个短篇是在梦中构思后写出。梦,是他创作的素材和驱动力之一。在创作《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期间,格林遭遇写作困难,打破创作僵局的是他在创作挣扎的日子里做的一个梦。
《梦之日记》中,格林与自己非常推崇的作家亨利·詹姆斯同乘一艘船,与福特·麦多克斯·福特并肩散步交谈,在一次考试中和艾略特对话。格林在作品中多次引用艾略特的一段话:大多数人只有一点生命力,要唤醒他们的精神是一项极大的责任;只有他们被完全唤醒时,他们才能真正为善,但同时他们也被赋予了为恶的能力。从格林笔下塑造的人物可以窥见艾略特这段话对他的影响。亦善亦恶并行于人性之中。书中之梦涉及战争、特务工作和政治。在梦中,格林与卡斯特罗聊天,拜访胡志明,梦见赫鲁晓夫将要下台的象征隐喻。现实与梦境交织于格林的创作。格林记录1964年11月的一个梦,和中国有关,颇有意趣。格林梦见自己采访穿着燕尾服,坐出租车的中国皇帝。早在1957年4月格林随一个代表团到中国有为期三周的访问。格林到访中国还带着两个个任务,打探胡风集团和天主教徒的情况。如同只打了腹稿没有落笔的小说,这两个任务格林没有完成。格林在选编《梦之日记》时,他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的自传,是“一个怪人过去三十年的生活。”从心理分析理论上来说,梦是象征性满足我们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格林笃信邓恩在《时间的实验》中披露:他们包含着未来以及过去的碎片。梦之于格林不仅仅是创作的素材之一,更是格林“我的世界”完全自我的世界,这令他甚觉宽慰。格林生前整理这本梦之日记,非常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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