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烫的灵魂

01

这本书让人恶心的想吐。炸成碎片的房子和已经埋葬的孩子们遗漏的小腿，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妻子和喝酒抽烟指节咯咯作响的丈夫。

我不喜欢这本书，皱巴巴的封面像是一张裂开的嘴角。这个作者，陈末，谁啊。我不喜欢。

收到邮件的手机发出轻快的“嗖”的声音，不用看我的就知道那是一封言辞恳切的退稿信，相似的情景在最近一周接二连三的上演，尽管我号称有一颗坚强的心但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我的故事是从一双从洗碗池捞出来的湿漉漉的双手开始的，主人公是一个顺风顺水的生长在小城镇的女孩儿，求学，结婚，生子，平淡地度过一生。这种平淡温馨背后的孤独和沉寂是我一直追寻的生活力量。激情和热血在我的小说里会成为夸张的笑话，在平淡生活中起伏了二十年的我始终学不会书写我生活之外的寓言。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贫瘠。

我必须使用化名，如果你了解我，你会发现，书中女主角简直是我现实生活中姑姑的翻版，我剽窃了姑姑的生活然后毫不知耻地写进了小说。

姑姑显然和陈末书中那种坚韧弱势的女性角色不同，她们是不同时代的人，拥有不同的生活。

02

陈末

组长告诉我，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信。不论你是谁，首先我很感激，这年头收到一封手写的书信，闻到纸张淡淡的香气，看到工整的钢笔字妥帖地安置在一行行横线上，我由衷的欢喜。电力供应上周开始，他们已经修好了那个巨大的风力发电机。那个到我们营地的邮递员告诉我，有了电之后各种通讯设备也会逐渐恢复，他决定辞职。但是看到那封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家门口的信，他想了想还是给我送过来。

信上说我的小说过于夸大女性所遭受的苦难，关于女主角在战争中被炮弹碎片弄瞎的双眼对情节的发展毫无必要，甚至几乎所有人都像没有看到一样。这一点我需要做个说明，在战争生活中，这点小小的残废像是脸上爬了一只苍蝇，随处可见，活下来已经是万幸，没有人会为你失去的眼睛感到惋惜。

至于孩子们的腿挂在树枝上让你觉得我是在刻意煽情和故作残酷，那我真是太冤枉了。家长从各个掩护的角落钻出来去寻找自己掉队的孩子的时候，没有充足的时间去悲伤，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孩子的断肢。那根小腿是挂在树上还是买在水泥碎片中已经不重要，让这个可怜孩子稍稍体面的入土并不容易，炮弹随时可能伴着呼啸声在身边炸开。可怜的孩子，安息吧。

你问我为什么丈夫要打老婆？在他们看来这是天经地义。女人随时有可能被强奸，她们不能随意地走在战区，这你应该知道；上了战场的男人随时会找上在外闲逛的猎物，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是正规军；我们经历的是一种落后的火力交锋的战争，伴随着为数不少的冷兵器，龟裂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炮坑。

丈夫为什么打老婆？因为他天生残暴，凶狠狡诈，你注意我赋予他的那种浪漫的死法没有，三颗子弹，一颗心脏，一颗太阳穴，一颗送给那个打人的拳头。

关于这一切我都可以做出解释，因为那个女人拥有发烫的灵魂，被扯住头发往地上撞时那种气得发抖的意识，所以她有理由这么做。

当然我没有告诉那个热心读者，所有的一切从那两个被炸成碎片的碎片的女孩子开始。我只能说她们运气不好，因为不论是谁，在2020年5月8号，那个藏了炸弹的咖啡厅，总会有人死去。然后，成为无休止战争的开始。

然后，我就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太阳从东方升起了3420次还是3564次，我不记得了，现在我知道了，是3542天，快10年了。尽管恢复了供电，我并不觉得邮递员这个职业会从此消失，我在每本书的最后留下了我的营地地址。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收到散发着笔墨香气的信纸。

03

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填上了书中最后一页那个奇怪的地址。人生中第一次邮寄出一封包着着潦草钢笔字的棕色信件。

很快就收到了作者的回信，词不达意，没有逻辑，连作为家庭主妇的姑姑都拒绝使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陈末不是在讲故事，硬巴巴地像是在陈述事实。毫无疑问，这个作者没有讲故事的技巧和天赋，她，姑且当她是女的，她不过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然后用毫无文采的笔触记录下来，算不上动人的小说。不过她倒是给了我一些灵感，柔弱而坚韧，就像她说的“发烫的灵魂”，我的小说主角还是过于单薄，即使是平静的生活，也不应该缺乏深沉的内在激情。

我约了好友兼编辑到这家咖啡厅讨论我的小说，是最新改过的版本。竖在咖啡厅门口是一张长方形的电子板，红色的灯光闪着今日优惠，最上边大一号的光亮显示着今天是2020年5月8号，我的生日，希望能够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