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珊，有回你问我，后来我们没有在一起，你是不是不愿意看见我现在的状况？我明白，你一直想知道，在我心里你的模样。而我却是踌躇很久，迟迟不敢动笔。现在，我终于要把它变成文字送给你。
小鸟在前面，
风儿吹向我们，
我们像春天一样，
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我相信，多少年过去，我和她都一定还记得这个场景。每一个小镇里长大的女孩，都会记得这个场景，这首三段小曲。从80后一直唱到00后的小曲，在很多个6.1儿童节的表演舞台上，都会不耐其烦的反复上演，合唱、独唱、多人唱。
那天，恰巧是我在领唱，刚唱到“来到草地上”我就卡壳了，紧张地卡壳了。关键时刻掉链子。真忘了，紧张的真忘了。
这便是缘分。大概于千万人中，才有一对梁祝，才有一对白素贞与陈碧青，才可以温柔的化蝶。于百千人中，才有一个女孩，正巧穿了同样洁白的公主裙，像排演好的一样，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她还正巧就坐在第一排，很近很近，沿着三层台阶，款款而上，接上我的小曲——
“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像许多花儿开放……”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像黄鹂鸟一样带给这闷热的夏天，如同山间溪水一样的清凉。台上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被人比下去，欢喜得不得了。她帮我解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张活泼、俏皮的脸，一看，就是我喜欢的模样。
后来，我问她，你都不紧张啊，居然敢这样就走上舞台。她嘿嘿地笑着，一脸得意，一脸狡黠。勾勾手，好朋友。一瞬间的转念，我说，“张珊珊，我以后叫你，张大胆儿呗？”她先是诧异的圆瞪了一下眼睛，接着就嘻嘻哈哈的笑起来，“张大胆儿？好吧，我以后就是张大胆儿了。”
喧嚣而灼热的夏日午后，各种生动活泼的儿童大戏在电影院的舞台上仍然喧嚣着一一上演。我们从光亮的舞台下来，沿着上行的过道，一路挤出。世界，在身后慢慢的，慢慢的寂静下去。仿佛，童年在有礼貌的跟所有人说再见。
影院门前，长长的花岗石滑梯上，我一遍遍的滑下，上去，再滑下来。她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嘴里嚼着泡泡糖。对面西海公园的岸边，一排一排的垂柳，碧绿的枝条在风中乱颤。
几天后，她的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妹妹，远走他乡，她留下来，与内向木讷父亲一起生活。那身洁白美丽的公主裙，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次的华丽与高光。此后，她就像王朝衰败时的贵族一样，慢慢的，慢慢的没落下去。
到中学以后，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模样的少女。外表看起来，紧张、落寞、自卑、局促，言谈举止里，你甚至会觉得她在讨好所有的人，美丽的、高傲的、有钱的、成绩好的，她怯生生的面容，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背地里，她逃课、撒谎、厮混。而她周边的朋友，已经不再是学校里的少年，全都换做各色小混混。他们从夜里十点以后的街道上，从人头攒动的溜冰场、从形色暧昧的录影厅，靠搭讪认识，靠喝酒认识，甚至还有好多靠打架认识。没看出有什么、怎样的江湖义气风发，就是觉得，他们是乱七八糟的混混，混混中，最不入流的混混。
我可能是因为太乖了，有些轻蔑这样的浪荡。她却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太乖了，所以迷恋这样的“桀骜”。甚至于，“爱上”它，用自己一往直前的勇气，挑选了其中，最浪荡的一个。她拿着那人的照片，问我帅不帅？——梁小伍，街道上最最知名的浪荡子，酗酒、赌博、打架，，，甚至因为小偷小窃，几次派出所里进进出出，可她喜欢！
彼时的我，喜欢一切得不到的事物，轻视一切唾手可得，彼时的我，相信一切课本上宣传的真善美，厌恶一切俗世道德上摒弃的假恶丑，不问缘由。那是青春的另一个极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其他凶险，带来的一个负面影响就是，堪称嫉恶如仇，分外冷漠、令人生厌。好几次，冰冷贬损的话，从我刻薄的嘴里冲着她，就稀里哗啦的倾泻出来——“所有迷恋流氓的恋爱，不过，是因为没见过世面！”
相对两无言。
我们已无法再相遇，无法再共看苍山翠柳，无法再共话巴山夜雨……她离我，我离她，越来越远。
往后的日子，我们的人生再没有交集，一晃很多年，各自升学，毕业，结婚，生子。我听朋友说，她并没有跟梁小伍结婚，不过，她的丈夫跟梁小伍还是有一拼，一样是那种很出名、很出名的人，以懒出名，以二流子的品性出名。朋友说起她的时候，一脸的可惜——你说为什么？那时候，张珊珊，多活泼漂亮一姑娘，怎么嫁了这么一个人。
其实，到现在，我也挺明白那会，她为什么要爱上一个流氓。
你知道，她的母亲走了，抛下她自己。你知道，这样的女孩儿，有一点关怀，有一点温暖，便会赴汤蹈火的奋勇而去。什么是爱，什么是真正的爱，她不见得知道。她只不过见到一个人好像很关注她 ，好像很在意她，而且，还会说很甜蜜的很甜蜜的话。最冷的时刻，谁能拒绝一件看起来挺暖和的棉袍？于是，她投降，她沦陷，她的感情被掌握，被覆盖，直到她的人生被粉碎。
我确实看懂了她的前半部分感情，梁小伍的这一部分。后来，她讲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意思。但是，她最终是嫁给了更为不成样的二流子，是几个意思？
那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还有冰冷的风，我们约好了时间，在一家火锅店里见面，她说，天太冷了，吃重庆火锅会觉得心里暖和一些。她半生都在寻找温暖。
13号桌旁边，一个身穿墨绿色呢子大衣的女人，缓缓的站了起来。人群中，她美丽、苍白、憔悴。
“中学那会，一遍遍的看王朔的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还记得吗？”
“嗯。”我没有想到，我们的聊天会以一个小说开始。
“那时候，以为自己是吴迪，迷恋一个流氓，成全一个哀婉凄艳的故事。”
“那你承认梁小伍他就是个流氓！”
“可是，等我不想爱那个流氓的时候，这个社会一点点后路都没有留给我。不是吗？”
似乎，真的是没有，不离开小镇，真没有。
她和梁小伍的事情，尽人皆知。那场爱与她，并非荣耀一件，而是昭然若揭的羞耻。小镇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失了贞”。也包括我，不是吗？就像火中取栗，栗子是取到了，周身的羽毛也都被烧焦了。
“我怕自己嫁不出去，你知道我用了怎样的方法才让他相信我的‘清白’吗？”她苦笑着，“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别告诉你了。”
“哦！”
重庆火锅浓艳的红汤咕嘟咕嘟的翻滚着，热情似火。她的脸颊微红。她的故事从梁小伍说到她的二流子丈夫，再到另外一个崭新的名字。我诧异的问，这是谁？她用无比平静的语气回答我，“你不知道吗？是现在最流行的蓝颜知己，就是情人——他非常了不起，他特别有钱，他是一个很成功很成熟的男人——”
她卷起手臂，一道道淤青，一道道伤痕——“二流子，可不光光是二流子，也不管挣钱养家，也不管孩子，还打我。每天都是出去晃晃，回来揍揍老婆。你看，，，你不用劝我离婚，我生了两个男孩，你说我离了婚了，我的孩子怎么办？你也不用劝我独立，我一直都是独立挣钱，再独立一些，就把自己当铁炼了！我爸前两年都过世了，不离婚，好歹我还算有个家。所以，我找了个情人！你们这些在微信上写心灵鸡汤的，不都说了吗？女人，你一定要找个情人！”
她的落脚点，居然在这里！
不知道，她喝过多少心灵鸡汤，又有多少次践行其中的理论，又有多少次驳回别人的理论。她已然练就了尖牙利齿，切合我心就干了这碗鸡汤，不合我心，就满腹反鸡汤，反告慰…
“我记得你有篇文章里引用张爱玲的话，张爱玲说，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当然，这是真的。
她找我过来，看来不只是为了鞠一把或者同情，或者理解的眼泪。
“我想让你把我写成一个故事。不要黑，不要白，就那样，你不要带着同情的来写我。”她叹了一口气。
“活过了前半生，我半生没有看清楚自己，我是太勇敢，还是太怯懦，我是太虚伪，还是太真实，我是太没有自己，还是只有自我？我想知道——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喊我张大胆儿，你到现在，你觉得我的胆子到底是大还是不大？你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写下来告诉我。”
停顿了一下，见我还没有回答。她又补充到。
“我们后来都没有一起长大，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我的样子。我记得从前，从前，我们也曾旗鼓相当的站在一起，一样漂亮，一样出众，一样喜欢站在人群里，跟其他所有俗里俗气的人都不一样。是不是，你说？”
重庆火锅里的红汤，咕嘟咕嘟的，一遍又一遍的翻滚。看起来，那么有食欲。我都饿了。锅面升腾起氤氲，那样真实鲜活，那样香气四溢。
我突然明白，她穿着漂漂亮亮的来见我，她其实，想要认认真真生活下去的勇气。她在倾诉自己的过往，她在贩售自己的苦难，她与我讲述本应难以启齿的隐私。她是在切切的渴望我的鼓励，切切的渴望我的肯定。
我无法说，你找的这个成熟的，懂得心疼人，从不让你哭泣的成熟男人和你有多合适。我实在没有看到过他。我实在无法握紧你的手，对你点着头，我说，嗯这个男人不错。我无法评判他。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我告诉你，“所有迷恋流氓的恋爱，都是因为没见过世面。”你没有听。就像今天仍然要告诉你的，“所谓成功男人，这个社会中最精于算计的那一类，商人。他怎么不会明白你心中那一点点索取与盘点。也许他肯为了生理上片刻的欢愉付出若干，但没有一个聪明的男人会为此搭上稳定关系的代价。他们是商人，他们的度量衡，永远只是向着自己。除非，你也不追求长久。”
“若是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就只能承担它，即使，没有路。”
她读过的鸡汤，再一次打败了我。
我想了很久。
或许，她的人生模式就是这样，就像她的母亲离开，就像她遇到梁小伍。上天给予了她多少的暗示，她都明里暗里视作不见。她半生都在挑战自己，半生都在挑战基本的人生规则，她就打算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像飞蛾扑火，她执着渴求地追寻着温暖，冲向火焰的决绝和盲目是她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她以鹿为马，她以草为食，她以咽下的眼泪苦楚为高能，且能由此更加强韧，一再斩碎，反复重拾，等待着不知何时，不谓何期的重生。
电影《催眠大师》里，资深心理治疗室徐瑞宁困顿于一桩车祸，久久不能自愈。朋友任晓妍为了帮助他，以一个病人的名义走进被他深深隐藏起来的内心世界，几次三番，艰难的把脉、下药，甚至不惜揭开自己的伤口，最终讲其唤醒。莫文蔚饰演的任晓妍，在最后的镜头里，站在自己童年伤口的一侧，陷入了淡淡的迷茫。
今天，她也与我演了一出《催眠大师》。我本以为我是莫文蔚，她是徐峥。直到结局，我才明白，她已然把自己当作了任晓妍，而我反倒成了被诊治着的徐瑞宁。我真是，要被她的强大打败了，我没有更多的感慨，我无法再写出更多正确的选择。我没有被她说服，她也一样没有被我劝慰。我只能当个录音笔，把故事记下来。记下来，写给她，也写给我自己。
暮色中，寻找来时的路——有时，来时，有很多路，有时，来时已无路——暮色中，一个女孩，穿了洁白的公主裙，站在舞台的下方，她一抬头就正好能清楚的看到，舞台中央，那个忘了歌词的尴尬姑娘。她很得意的走上舞台，她用自己清脆的，宛如黄鹂鸟一样的歌喉，打破原来的秩序，成功吸引所有的目光。她以为这样的突破，适用于所有，所有的人生，她成功的催眠的自己，成功的把自己陷入怎样去拉，都拉不回来的人生！
……“张珊珊，我以后叫你，张大胆儿呗？”
……她先是诧异的圆瞪了一下眼睛，接着就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张大胆儿？好吧，我以后就是张大胆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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