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孩叫阿梅,阿梅自打记事起,就感受到这样的目光——惊叹、好奇、着迷和赞叹不已。
阿梅明白:这一切,皆与奶奶有关,她奶奶出生于法国马赛,她继承了奶奶法国人的血统。阿梅来到这世上就生活在上海,直到奶奶去世那年才13岁。
在阿梅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奶奶就断断续续一直在讲述她和爷爷的故事,也不管阿梅是否听得懂,一直情深意长的讲着。她也知道,她是说给自己听。
爷爷出生在一个十分富有的人家。家族的丝绸生意漂洋过海,一直做到欧洲,把公司设在法国里昂。
爷爷25岁前妻病逝了,留下两个小孩。这门婚事是太爷强行做主的,爷爷一直不快乐,一直心情忧郁,他对那份家业不感兴趣,他决心重新活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他抛弃一切,登上一艘远洋海轮,做了水手。
无边无际的大海,风起云涌的苍穹,波涛连绵起伏,遥远犹如沉浮于梦幻之中的岛屿,追逐船尾的浪花,空中飞舞的海鸥,皎洁的月光下一跃而起的大鱼,水天一色的苍茫……这一切,让爷爷兴奋与着迷。这使一向过着无忧无虑生活却又倍感无聊的爷爷,觉得这咸水味的海上时光无比美好。
爷爷从见习水手老老实做起,很快升至船舵助手,又很快升至二副。
家族的丝绸生意如同天空的云彩,覆盖了整个欧洲,甚至走向美洲。天性向往自由、向往无拘无束的爷爷,对丝绸生意依然没兴趣,无动于衷。太爷只能仰天长叹,随他终年在风里浪里漂泊。
海轮又一次停靠马赛港,卸完货要花好几天,还要例行检修。因此,爷爷有大把时间在马赛玩。
这古老的港口,有数千年历史,满眼沧桑,总让人凝神遐想,百看不厌,五花八门的商品来自世界各地。海员们并不想购买什么,只是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打发,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马赛的美食。
海轮上的伙食永远单调、无味。现在他们对任何一种食品,都两眼放光,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馋涎。这一天,爷爷和几个海员在马赛城闲逛一天,天色近晚,一伙人进一家餐馆。晚餐自然是马赛出名的鱼汤,配了葡萄酒。
他们不停地吃,不停地喝,除了爷爷勉强算是一个清醒的人,其它几个醉眼朦胧,东摇西晃。就让他们互相搀扶着,摸索回海轮,爷爷朝他们挥挥手,留下来开始夜色下的游逛。
一座城市的真正面目,灵魂,只有夜幕降临才会流露出来。爷爷沿着上千年的,坑洼不平的石头路,散漫地游荡着。终于有点累了,他扯了扯风衣的领子,走进一家咖啡馆。
爷爷当然不会想到,当他脚跨进咖啡馆的那一刻,他的整个人生将从此改变。
爷爷与奥莎妮,阿梅的奶奶,在咖啡馆,他们一见钟情。他们仅用15天的时间,走完了一段美丽而温馨的旅程。
第十六天,爷爷和奶奶又来到这家咖啡馆,面对面,坐了很久很久。
第十七天,他们踏上了去里昂的路程。
奶奶奧莎妮出现在太爷爷面前,仿佛一道纱帘“哗”地拉开,清澈的阳光,水一般从大窗倾泻到屋内。她的出现让高大明亮的客厅飘满了青春的气息。
太爷爷抑制不住一脸的欢喜,打量了许久,奥莎妮害羞得,将身子微微躲到爷爷高大的身躯后面。爷爷伸出一条强有力的胳膊,放在奧莎妮的腰上,稍微使了一点力,将奥莎妮推到太爷爷的面前。慢慢地,奶奶奥莎妮才变得自然起来。
终于谈到爷爷的未来。太爷爷有点惊讶,更多的是惊叹,惊叹奥莎妮的力量,轻而易举地让爷爷回到岸上,辞掉他的水手工作。爷爷说,他已经有了码头,奥莎妮就是他的码头。太爷爷看到有了少许沧桑的爷爷,心里像温热的水漫过。
太爷爷长吁了一口气,感到无比欣慰,打算告别里昂,回到中国——上海。
太爷爷走到窗边,望着湛蓝的天空,心里有点不舍。太爷爷想到爷爷,有了奥莎妮,浪子回头,心满意足。他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
这天晚上,太爷爷将爷爷叫到卧室,从柜子取出一只精致檀香木的小木盒,轻轻揭开包裹着奶白色丝绸,从里面迷人,奇特的物件。光泽闪闪,华丽而高贵,层层相叠,像眨巴着并闪动着目光的一只只眼睛。他用手托着这两枚珠子,点了点头说,它们是蜻蜓眼。
最早出现公元前两千五百年,后来流传到中国。太爷说,他是从一位收藏家那里得到,是无价之宝。他叫爷爷去找配得上这两枚珠子的宝石,做成项链,作为他们结婚礼物,送给奥莎妮。
太爷爷很快向爷爷交代了欧洲生意,起程回上海了。临别时,他只对爷爷说一句话:“你说得对,奥莎妮就是你的码头。”
爷爷认识奶奶是1925年,1927春天,阿梅大伯出生。1929年秋,阿梅二伯出生。1931年夏,阿梅爸爸出生。1933年春,阿梅姑姑出生。
一家人,一直生活在里昂,有时去马赛。去马赛,爷爷奶奶就会把孩子们扔给外公外婆,而他们却互相搀着胳膊去那家咖啡馆。他们会在那坐上几小时,仿佛刚认识,慢慢地喝着咖啡,听时光慢慢流走的声音。
一家人过着安宁富足的曰子,充满诗意。爷爷有时惦记着上海,但,他像一棵大树,已经在这里生根,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天空、阳光和雨露。开始几年还有身居他乡的感觉,现在已经很淡了。而孩子们每次去上海,他们只觉得上海新鲜,而心里认定他们属于法国。爷爷已几次向太爷爷表明自己的心思,要长居法国。上了年纪的太爷爷也越发开明,一切还是以奥莎妮和孩子们感受为准。上海的生意他还能支撑。
直到1937年11月曰本人占领上海,一切都改变了。世界乱云飞渡,到处一片灰暗,忧虑和恐惧笼罩着成千上万人的心头。飞机密集如鸟群,轰炸了几乎整个欧洲。上海不时传来令人悲哀、压抑的消息。
太爷爷终于病倒了,一份赫赫家业,眼见着就要衰败了。
战争造成货源中断,欧洲丝绸生意开始一天天走向没落。中国的丝绸生意也在艰难维持着。
爷爷意识到他是太爷爷唯一儿子,他的家在中国上海。他从那一封封电报中,听到已力不从心的太爷爷内心深处的呼唤,他必须马上回国接手那份苟延残喘的家业。
爷爷开始焦灼不安,奶奶一直默默注视着。夜里,爷爷翻来覆去睡不着,怕打扰奶奶,蹑手蹑脚走下楼,歪倒在沙发上。而那时的奶奶一直醒在黑暗中。
爷爷终于对奶奶说,他要回上海。他叫奶奶和孩子们留下来等他回来。奶奶仿佛早就想好,她握住爷爷的手,拉着他走向一间屋子。爷爷看到的情景,大吃一惊:地上放着六只鼓鼓的巨大皮箱!奶奶已经收拾好了全家人的行礼。
爷爷摇了摇头,奶奶说:“我是一条船,你是我的码头,现在该轮到你做我的码头。”
离开法国之前,爷爷和奶奶再次去了马赛那家咖啡馆。他们在温暖的烛光里静静坐着。十多年过去了,咖啡馆显得有些老旧,但烛光还是从前的烛光。爷爷一直着奶奶,奶奶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皮肤也没当年那么富有弹性、光泽。但神情还是那番神情,那番不时流露的羞涩,依然存在。脖子上的那条蜻蜓眼项链在烛光里怱闪忽闪。爷爷用他那大手握住奶奶的手:“你还可以改变主意留下来。”
奶奶摇了摇头:“未来的曰子,根本看不清,一路上也许是荆棘和险恶。”奶奶低下头说:“你说过这个蜻蜓眼能辟邪的”爷爷摇了摇奶奶的手,一边点头。
他们在这家咖啡馆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两位客人,才向已经驼背的老板说声“再见”,才依依不舍离开。
奶奶绝对不会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进这家咖啡馆。
奶奶在众人簇拥下,带领孩子们走进宽敞明亮的洋房——蓝屋。
那时是在1939年深秋,上海到处随处可见纷纷坠落的梧桐叶。奶奶深深感觉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十分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那几天,她总是时不时走到窗前,台阶上。思绪在里昂、马赛与上海之间来回飘动,有一丝丝的哀愁,但更多的还是兴奋、新鲜和对未来的憧憬。
身处中国天空下的奶奶没有想到,她会在这座房子里走完她的余生。
奶奶到上海的当天,就去看望病榻上的太爷爷。在洁白的薄被下,太爷爷已瘦得像一张薄纸,几乎看不出薄被下还躺着人。
见到奶奶,太爷爷的眼睛睁得跟铃铛一般大小,颤抖着伸出老人斑的手,握住了奶奶的手,抖了好一阵,用很不流利的法语跟奶奶说:“十分抱歉”
奶奶弯腰说,上海也是她的家,她回家了。她把孩子们一个个推向太爷爷的身边。太爷爷幸福而满足地笑了:“谢谢奥莎妮。”
一个星期后,太爷爷的生命已近尾声。全家来到医院,太爷爷的眼睛,只能微开启一道缝隙。他将手从被底抽出来,颤抖地伸向奶奶的顶链,奶奶马上明白太爷爷的心思。低下头去,太爷爷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叮嘱奶奶:“永远不要让它离开你。”奶奶点点头,她听到来自太爷爷内心深处的一句话:“拜托了,奧莎妮。”这是太爷爷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的几十年,奶奶一直记着太爷爷的这句话
这天黄昏,太爷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随时听到枪炮声的世界。
奶奶很快见到了爷爷前妻的两个小孩,大的是男孩,小的女孩。他们见到奶奶有点胆怯,有点隔膜,又有点羞涩。奶奶弯下腰跟他们说:“你们可叫我妈妈,也可叫我奥莎妮。”
晚上,奶奶跟爷爷说,要把孩子按中国老大老二重新排序。爷爷前妻的分别叫老大,老二,自己的孩子,分别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五就是阿梅的爸爸,老二是阿梅大姑,老六是阿梅小姑。奶奶觉得这种叫法很有趣。
仅仅几天时间,六个孩子就成为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爷爷看到孩子们互相追逐,不停发出欢笑声,爷爷就会用目光寻找奶奶,终于找到时,便会用目光说声:“谢谢你了,奥莎妮!”
此时的上海,到处是日本兵,刺刀忽闪着令人胆寒的光芒,插在车头的太阳旗哗哗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恐怖。
只要孩子们出门,奶奶就一定要将他们打扮得干净,精神,并且告诉孩子们要昂首挺胸走路,不要怕日本人。奶奶坚信这个世界不会永远黑暗。
奶奶要做的是全身心投入蓝屋,不让爷爷牵挂蓝屋,让蓝屋成为一方安宁的世界。她精心安排孩子的学习和生活,让他们上上海一流的学校,希望他们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爷爷比奶奶更快衰老,转眼满头灰发,奶奶不免心里充满忧伤。丝绸工厂也奄奄一息了,曰子越来越艰辛了。爷爷心里产生了无尽的歉意,伸出有力的胳膊,轻轻的搂了搂奶奶的腰。奶奶就会仰头冲爷爷微笑,那微笑充满感动和苦涩。
战争终于结束了,孩子们居然都长大成人了。
几年的时间,孩子们都先后成家,搬出蓝屋,老六,阿梅的小姑没成家,她也搬走了。只有老五,阿梅的爸爸留下。阿梅是这个家族中这一代人中唯一的女孩,奶奶最喜欢的就是这女孩。阿梅不光脸的轮廊,神情都像极了奶奶。
爷爷心甘情愿把丝绸厂都交给了国家,十分平静,没有失落和难过。
蓝屋曰子,一天不如一天。爷爷万分歉意辞了管家、园丁。奶奶连买一块布料也要思量几天,最后决定不买了。奶奶看到孩子们穿着补丁的衣服,心里不禁发酸。她决定要给孩子们一人织件毛衣,当奶奶打开柜门放钱的铁盒,犯愁了。她把可怜的几个子数了又数。
奶奶想着让她窘迫的钱,想着孙子们的毛衣,想着寄往法国姐姐的信。希望她们寄些钱来,也不知那些信到哪停止它的行程。
这天晚上,奶奶打开衣柜拿出她的毛衣,抖开它展开,叹息了一下。随即,毛衣变毛线。一个星期后孩子们,一个个穿着奶奶织的毛衣,仿佛整个世界都变了,那么迷人。
爷爷在他的公司上班,已不再是老板,而是普通职员,同事们都很敬重他。奶奶找了一家出版社,翻译稿,法文译中文。
阿梅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奶奶工作时独自玩,生怕打扰奶奶。才五岁就能看懂许多事。
爷爷发现奶奶往当铺跑,夜里,爷爷将自己十几件物品整理到柜子。第二天对奶奶说:“不许再当自己的东西,这些物品我不喜欢了,拿去当了吧。”
蓝屋的曰子不如从前了,胡妈跟宋妈商量,打算走一个,她们只是心里放不下,老爷、夫人、阿梅。最后让胡妈留下。
日子过得有点难堪,全家人都在节衣缩食,阿梅上学,饥荒已在中国四处蔓延。奶奶苦撑着曰子,和胡妈巧妙地利用每分钱。
奶奶喜欢下雨天,喜欢油纸伞。自从阿梅上学,奶奶为阿梅也买把一模一样的小油纸伞。奶奶喜欢撑着油纸伞在雨地里接阿梅放学。
奶奶跟爷爷回上海带回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皮箱,唯独一只小皮箱总锁着。阿梅进奶奶房间目光总情不自尽落在那只小皮箱上,总想用手摸摸,里面装着奶奶心爱的物品。这天,阿梅参加夏令营,她趁奶奶不在家,把小皮箱提走。奶奶知道后,刚开始很生气。皮箱是她离开法国时,她母亲送她的,里面装着的是马赛、里昂,奶奶的童年。奶奶没想到竟一别这么多年未见,奶奶的思绪飘到遥远的马赛,眼睛模糊了。
奶奶每周都要去看场越剧,有时是姑姑陪,有时是妈妈陪,更多的是爷爷陪,等阿梅长大点就由阿梅陪。奶奶喜欢为阿梅的外公研墨,在一旁安静地看他作画。外公是个画家,时不时会来蓝屋住一阵。
奶奶就像一粒被风吹来的种子,在这生根。因为战争,海上交通中断,各种原因,想回法国故乡也没回成。随着岁月的流逝,好像已经淡忘她的故乡。
爷爷从苏州搬来一大棵杏树,奶奶见到它,就像见到马赛,见到她家后花园那棵。奶奶开心得搂住爷爷好一阵。后来奶奶才发现爷爷的心爱的劳力士不见了,原来是拿去买了那棵杏树。此后,奶奶就在那棵树下坐着,阿梅也喜欢在树下玩耍。
奶奶为阿梅请来了钢琴老师,教阿梅弹钢琴。阿梅很有灵性,一教就会。到三年级都可以独立上台表演。阿梅钢琴越弹越好,而蓝屋曰子越过越苦。整个上海大饥荒,同一般人家比,阿梅家况要好些。蓝屋装着都是上等的家具,各种值钱的陈设。奶奶靠不时典当,维持体面的生活。
这年秋天,奶奶病倒了。奶奶慢慢的好起来,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做最后检查时,发现奶奶身体里长了一个瘤。爷爷两腿一软,高大的身躯开始摇晃,感觉天要塌下来。医生明确告诉爷爷是良性,但要赶紧做手术。儿女们被召集蓝屋告知,一个个好像坠入无底深渊,小姑不禁泪流满面。大家都在想着奶奶手术的钱,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把阿梅的钢琴典了。阿梅虽然不舍,但她更希望奶奶早点康复。
手术很顺利,一周后奶奶出院了。当奶奶得知钢琴被当了,脸色大变,剧烈的关门声,所有人为之一震。
钢琴离开一周,阿梅开始抑制不住想它,不由自由走向那间当铺。当阿梅磨磨蹭蹭走进当铺时,她家的钢琴已经不在了。当铺人认识阿梅,见她来,神情里闪现着遗憾、难过与不安。
她坐在当铺门口,默默地流泪,丟了魂似的。天黑了,店员给她买主的地址。
一天放学,阿梅心里非常思念钢琴,按着地址找到了。到门口,阿梅没敲那家人的门,而是坐在门口,边做作业,边等钢琴响起。
几次阿梅放学后很晚才回家,奶奶知道后,夜深人静,奶奶打开那只皮箱,取出盒子里两条项链,戒指。那是姐姐,母亲送她的结婚礼物。
第二天,奶奶去了典当铺,钢琴重回蓝屋。阿梅泪水禁不住滴落在琴键上。
阿梅十二岁那年秋,爸爸妈妈被调往四川宜宾工作。奶奶感到如同被雷击了,她不能让阿梅离开她。最后阿梅暂时留下来了。妈妈欣赏奶奶的大度,宽容,优雅;奶奶欣赏妈妈细腻、柔和、善良。她们亲密无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现在却要分开,天各一方。妈妈有点不舍,还有一份担心,奶奶老了,需要照顾,却远走他乡。
一九六六年,阿梅十三岁。世界像中了魔,人吃人,明明是那轮太阳不像了。每天都有事情要发生了。孩子们也越来越关切蓝屋,远在宜宾的爸妈,也每周一次电话。整个家族忧心忡忡、惶惶不安,仿佛世界的风起云涌,就是冲他们这个家族。
最先感受到的是阿梅的堂哥阿朗,他是整个家族所有男孩中,有着明显不像中国男孩。街上大人们,孩子们开始回避。审视他的目光越来越密集,泠泠的,这使他感到惶感、紧张。终于有一天,同学们开始叫他:“洋鬼子。”
蓝屋周遭的空气,也一天紧似一天。街上大卡车嘶喊着口号,奶奶也很少出门。孩子们不时来蓝屋,轻松的神情后面,一样的不安和恐惧。胡妈出门买菜,也感觉到不妙。街上刘嫂伸长脖子,在胡妈耳边小声说:“听说你家老太太是外国间谋。”胡妈匆匆回蓝屋。
阿朗告别了学校,把自己关在家里。阿梅也有阿朗同样的感受,同学们也离她越来越远。精心准备的钢琴表演,也被取消了,原因是校方都传闻,她爷爷是大资本家,专门剥削穷人,奶奶也是外国间谍、女特务。阿梅伤心的哭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上中学了。她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六年了,校园处处留下她的身影、气息。
胡妈越来越留心外面世界,不分白天黑夜关着窗。奶奶却越来越沉着、镇定。蓝屋一大家人都需要她,即使天塌下来,也要微笑着。
这天晚上,奶奶通知所有家庭成员,除爸妈,来蓝屋。奶奶要在花园,为阿梅举办家庭钢琴演奏会,几十囗人,很有规模。阿梅一曲接一曲弹奏奶奶精心为她选的曲目,有激昂的,有如泣如诉的。远远近近的窗子打开了,花园里掌声一阵阵响起,那个夜晚,仿佛整个上海都陶醉在阿梅的演奏中。
奶奶坚持要让阿梅继续在上海读书,但阿梅哭哭啼啼要去宜宾爸爸妈妈那,爷爷、小姑也没能劝得住她留下,上海让她伤透了心。当晚,奶奶打电话叫爸妈为阿梅联系学校。就在阿梅准备离开的时候,蓝屋的第一轮冲击花生了,阿梅从此再也不提离开上海。
冲击发生的头天晚上,闪电雷鸣,仿佛是预兆,仿佛要考验人的意志。奶奶紧紧抓住爷爷的手。
第二天上午,一伙人穿着军雨衣,迫不及待冲进蓝屋。头头仰头看了看爷爷,爷爷高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挥手:“你的历史,我们清楚得很,资本家,罪恶累累!”随后又转向奶奶:“我们今天主要是冲你来的。”奶奶说了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令在场的人都吃惊。头头点点头:“看来你已经潜伏很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电台、发报机藏哪?”奶奶沉着地说:“不知道你们说啥。”头头转向他那伙人:“搜!”不一会儿,屋里一塌糊涂,也没搜出可凝的东西。他们疯狂地扑向爷爷奶奶,终因寡不敌众,爷爷奶奶被押走了。
胡妈带着阿梅给小姑打电话,报告蓝屋发生的事。所有在上海的家人都赶回蓝屋,男的商量营救爷爷奶奶,女的收拾凌乱不堪的屋子,她们很气愤:“这世界疯了,到底有没王法。”
很快阿梅爸爸妈妈也回上海。三天后打听到奶奶的下落,被送往浦东乡下砖场劳动;爷爷在崇明猪场干活。
小姑、妈妈早早带着阿梅登上摆渡船来到浦东。这里很荒凉,砖场很大,被押干活的有十几人。每人规定搬砖数量,搬不完深夜也得搬,否则不让休息,不给饭吃。
妈妈和小姑赶过去帮奶奶的砖一块块放地下,都泪如雨下。阿梅则扑进奶奶怀中,呜咽不止。奶奶满脸是汗,头发凌乱,一缕缕飘到睑上被汗水粘住了。奶奶的手变得很粗糙,还有一道道血渗出。三个人要帮奶奶搬分她名下的砖,被看管看见了,冷着脸说:“加码一千!”小姑三人不得不放下,心里难受。
除了阿梅大人们都不许看望奶奶,否则奶奶会被加倍惩罚。阿梅给奶奶带了好几副手套。时常有阿梅的陪伴,奶奶感到沉重、机械而无趣的搬砖,不再是一种折磨。
爷爷奶奶终于回家了,奶奶几乎用了半天时间清冼自己,喷了往常三倍的香水,奶奶才发现香水喷个精光。爷爷知道香水对奶奶很重要,后来爷爷用一块玉,在外滩从一个西洋女子那弄到一瓶奶奶喜欢的香水。当那瓶金黄色的香水出现在奶奶面前,奶奶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
大学不招生,高中生都得离开城市去山庄、草原、荒漠或遥远的乡下劳动。阿朗走了,他去了云南贵州交界的一个小山村。一个月后阿梅也走了,因为她的户口早已迁往宜宾,不可以在上海上学。奶奶恨不得将她一辈子对阿梅的爱,在她离开之前统统给她。奶奶把她心爱的小皮箱腾出来送给阿梅,阿梅没拒绝,将她每年的成绩单、奖状、奖证、奖品装进小皮箱,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奶奶给予的,没有奶奶就不会获得这么多荣誉。还有每一年奶奶亲手为她制作的礼物,还有爷爷的,一一放进小皮箱。
上船后,阿梅一直提着那只小皮箱站在护栏边,不住向爷爷奶奶及全体亲人摇手,她一直微笑,没有哭。岸上所有人都忍住心头的酸痛,忍住随时夺眶而出的眼泪。
许多天过去了,阿梅还是很难适应宜宾。在上海的十三年,心早就被拴住,她很思念上海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情况不好,到处是“打倒”的呐喊声。
这天,另一伙人又冲进蓝屋。爷爷伸开双臂护着奶奶,但五六个人强行将爷爷推开,并把他押到花园;他们分成两拔,一拔在楼上审奶奶:“电台、发报机在哪?”审讯者一挥手“搜!”其中一个中年人一直盯着奶奶那条蜻蜓眼项链。今天是爷爷生日,奶奶戴上去还没来得及取下,这伙人就冲进来。爷爷这边的审讯,他们只是围着他,让爷爷说当年怎样剥削工人的。
所谓的审讯,除了证明他们无知,什么结果也没有。他们十分不愉快,看到树上一个个杏子,张大着嘴。没过一会就开始摘,不住地摘,转眼,能摘的都摘尽,够不着的使命摇树。塞满大大小小的口袋,跟土匪一样。爷爷大声呵斥,那伙人把爷爷制伏在地上,并用棍子打爷爷的腿。极端的痛苦,爷爷大叫,奶奶听见,不顾一切冲向爷爷。奶奶跪倒在地,发现鲜血已经湿了爷爷的裤管。就在奶奶起身去取胡妈手中包扎布时,一个中年男子,伸手使劲拽走奶奶脖子上的蜻蜓眼项链,还没等奶奶扑过来,随后车就开跑了。奶奶向绝尘而去的卡车挥舞着双拳:“强盗!”
经医院检查,爷爷骨折,需住院。
十天后爷爷出院,蜻蜓眼下落不明。毫无线索,奶奶不甘心,她忘不了太爷爷临终的嘱托,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终于有一天,胡妈打听到,抢走蜻蜓眼的,曾经在爷爷交出去的公司上班的那个人的儿子,不过那人已过世了。全家人轮流去找他都没要回,他找种种借囗。爷爷相信一定能要回,他家曾经失火,是爷爷给他家钱,帮了他。爷爷柱着拐杖,把手放在奶奶肩上:“我一定让它们回到你身边。”
谁也没想到,爷爷再也无法实现对奶奶许下的诺言。
就在阿梅放假要回上海时,爷爷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再也没醒过来。
轮船靠岸,一个又一个亲人涌现在阿梅眼前。人群浙浙散去,终究没见到爷爷的身影。一路上大家都小心翼翼避开爷爷的话题。到了蓝屋,她飞快地跑向它:“爷爷!奶奶!”奶奶早已在门口等她,阿梅随即一头扑向奶奶的怀里。阿梅目光四下扫了一下,就是不见爷爷,她飞快跑向爷爷房间。
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爷爷笔直躺在那,穿着当年远洋轮船上的制服、靴子,安详的躺着。她不再呼唤,紧接着眼泪川流不息。
夜深了,从江上传来了汽笛声,十分遥远,有点寂寞,有点荒凉。阿梅靠着奶奶,静静地看着爷爷。
外公、爸爸妈妈都赶回来参加爷爷的葬礼。外公是有名的画家,得知蜻蜓眼的事后,是他出面用几幅画做交易才要回蜻蜓眼。
这些年,胡妈和宋妈都保持联系。上海越来越乱,胡妈担心太太又被抓走,联系了宋妈,让太太去那避避。
三天后,奶奶和阿梅到了宋妈的故乡。这里空气清新,她们贪婪地呼吸着,月光如水,洗刷着奶奶那颗太多灰暗记忆的心。
宋妈一家让她们尝遍所有水乡食物,脸色苍白的奶奶也明显好转,瘦弱的阿梅也胖起来。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宋妈的堂哥传来消息说,上海的人追过来,要把太太抓回去游街示众。
在宋妈一家人掩护下,终于逃过这一劫。
一个半月过去了,但这毕竟不是她们久留的地方,奶奶思量着要回上海。上海那边告知她们可以回去,打伤先生的那帮人被抓了。
走的那天,宋妈一家驾船相送。岸上,船上,都是眼泪。
阿梅回上海只待三天,就回宜宾上学了,小姑也去香港了。她们的离开,让奶奶觉得蓝屋,彻底空了。
回到上海,奶奶过了一段安静的曰子。一天,奶奶去了教堂,在回来的路上,莫名其妙又被一伙人抓走。
奶奶那一缕缕头发飘落一地,被剔光了。奶奶看着自己的头发,屈辱的泪水流淌不止。屋里的人一个个散去,只剩下一个围着纱巾的女孩。奶奶抬起头:“姑娘能把你的纱巾给我吗?”女孩先是一愣,连忙解下脖子上纱巾,递给她。奶奶向姑娘道了谢。
第二天傍晚,一驼背的老人把奶奶放出来。奶奶裹着纱巾回家,家人这两天也四处寻找奶奶。见到奶奶回家,大家才将心放下。
天黑了,奶奶才起床洗漱一番,取出当年爷爷为她买的蓝色丝巾,欲哭无泪。把女孩的那条纱巾叠好,放在抽屉。心想,是否有机会还给她。
晚饭时,奶奶发觉孩子们疑惑她裹着纱巾,便说道:“着凉了,头疼。”大家也就没多想。晚饭后,奶奶发现钢琴不在了,跟抓走她是同一伙人。奶奶几乎寻遍了整个上海也找不到它的身影。
这一天,奶奶告诉胡妈,十月十八号是阿梅生日要过去一趟。并叫胡妈回老家看看,指定个日子叫她回上海。
十月十七号傍晚,奶奶出现在阿梅家。阿梅见到奶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扑到奶奶怀里。
至于奶奶头上的纱巾,奶奶做出同样的解释。第二天,奶奶亲自主持了阿梅的生日,奶奶眼中闪烁着泪光:“看着看着,你就长大懂事了。”
许久,奶奶说了那天夜里的最后一句话:“抱歉,奶奶没能为你守护住钢琴。”
奶奶答应阿梅可在宜宾多住些日子,妈妈一大早买许多菜,让奶奶想吃什么自己做,奶奶点头答应。
傍晚他们回到家时,奶奶已经走了。并写信交代盒子里的蜻蜓眼项链是送给阿梅长大结婚礼物。
晚饭后,阿梅一家反复阅读信,有点生疑、担忧,似乎奶奶在企图什么念头。一夜他们都没睡,必须回上海。上船前,爸爸才懊恼应该先给上海打一个电话。在船上,奶奶时刻裹着纱巾,总在他们心头拂之不去的思虑着。
胡妈未按奶奶嘱咐的归期,提前回上海,背了一大包家乡特产。这天上午十点,胡妈一边上楼,一边心里纳闷,奶奶的房门虚掩着。
胡妈身体颤抖着,奶奶穿一件崭新的旗袍,扎着头巾,穿着干干净净的鞋袜,平躺在床上。胡妈眼泪滚滚而下,她知道,奶奶已经上路了,是她精心算好的。
上海的孩子们差不多到齐了,随后阿梅一家也赶到,从一张张悲哀的面孔中,他们读懂了一切。阿梅看着奶奶很久,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地滚动。
在柔和的烛光下,孩子们为奶奶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法国歌、中国歌。在唱歌时,阿梅发现奶奶左手攥着一张纸,一行字清晰地显现在她面前:我要回家!
阿梅把那只小皮箱还给奶奶,也许奶奶在远去的路上,应该提着它;阿梅把一大一小的油纸伞放在奶奶灵车旁边。
在亲人们沉重的脚步声中,上海的天空分外阳光灿烂,但在阿梅的眼前却是一个透明的雨天——她跟奶奶各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地里奔跑……
《蜻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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