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大地一片雾气蒙蒙。季春之时，天渐转暖。忽地鸟儿尖鸣一声低空掠过，只听得“啪”的微响，叶青寒但觉脸上温热黏糊，一股子腥臭味扑鼻而来。抚手摸去扇开一瞧，竟然是新鲜热乎的鸟粪！“真晦气！”叶青寒心下不觉恼怒起来，翻身后看，南宫姑娘在旁睡得正香甜。遂挺身提剑，迈开大步走了去。
行至荒屋门口，转而顿身立住，回首瞧去，南宫姑娘梦中轻声呓语，似在哀声挽留。四周依旧静谧无声，如此荒野废地，她独身留下，遇有凶猛野兽，如何是好？一向行事刚毅果决，杀人从不眨眼的叶青寒，此刻竟兀自皱眉思索。犹豫踌躇多时，叶青寒猛然转身，抱剑斜倚破门，双眼微闭，定定地守着这一荒屋的女子。
“呵呵！冷大哥，咋又不走了？”忽地一个清脆又温柔的声音飘来，南宫姑娘一个鲤鱼打挺，借势立起，说话间人已抢至叶青寒身前。只觉柔香入鼻，一张容颜绝美的脸肆意凑近，双眼无限柔情望着他。叶青寒心下有愧，不敢直视她的眼神，一颗心却莫名地怦怦乱颤，异样的感觉在心田滋生，疯狂地长满侵占他那冰冷无情的身体。
“你装睡？！”叶青寒心下了然，这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子，此行有她相伴，或也不无乐趣。乐趣？我叶青寒苦练十年，何时需要乐趣，我要报仇雪恨！种种思绪在心头缠绕，让得表面平静冷漠的他也不觉眉头微皱。
“那又怎样？这荒山野岭的，我一个姑娘家怎么办？再说人家不也是想瞧瞧你这冷大哥，到底是冷若冰霜呢还是侠义心肠，看来本姑娘没看错，你是个名不副实的冷大侠！哈哈！”南宫姑娘连说带笑，未了朝天爽快一笑，直似个豪气冲天的女侠客。
叶青寒也不打话，正身立住，侧脸目视南宫姑娘道：“敢问姑娘芳名？”
“南宫飞雪！”姑娘直言相告。
叶青寒心念急转，颤声问：“可也有南宫飞霜？”
“你说霜儿姐姐啊，爹爹和娘亲疼她得紧，有什么好的都先让着她，我这个小女儿可没这福分。咦？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认识霜儿姐姐？”南宫飞雪一番话，听得叶青寒心头发热。十年了，妹妹终是被南宫家善待，所有的一切都是爱护周全胜过亲女，此等大恩大德，我叶家何以为报？念及此，叶青寒感激地看向南宫飞雪，眼前的南宫家姑娘，他也必舍身护她周全。
“咱们走罢。”叶青寒柔声轻呼，眼眶里亦尽是盛满温柔。
少顷，他拔腿就迈出荒屋。南宫飞雪蹦蹦跳跳跟了去，他刚才的眼神已告诉她，你尽管跟着走吧。南宫家乃武林世家，族中无论男女，皆自小习练武艺。家主南宫梓桐治家严格，对子女管教尤甚。因此下，南宫飞雪即便是业已及笄，也从未远离过家门。
此番得叶青寒同意，结伴而行。南宫飞雪心下雀跃，闯荡江湖的梦想似乎近在咫尺。叶青寒出得荒屋，飞身上马，攥紧缰绳拨转马头，马鞭朝空一甩纵马奔驰。身后南宫飞雪打马赶上。
两骑并辔急驰，不多时趋入真定府境。曾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藏剑山庄，便处真定府境内。近乡情怯，叶青寒却心思复杂。打马驰过，他陡然望见无定河上多孔石桥，不禁勒马凝望良久，此间勾起他种种黯然神伤的往事。回想那日夜半，爷爷便是在此处与他兄妹道别。当时忠仆秦莫道带他匆忙北逃，南宫家仆携妹乔装打扮仓惶西走。不想此一去倏忽十载，他与爷爷此后竟天人两隔。
离家十年，往昔记忆恍如昨日重现。爷爷最后一次与他相见，是与妹妹叶青霜一道，三人隐在藏剑山庄地下密室悄谈。爷爷叶断自知命不久矣，他已毒发攻心，己身内力已然快压制不住。生命垂危之际，叶断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孙辈。他一死，孙儿孙女必不被容。而不可剑传嫡不传外，幸得叶青寒已窥得剑法奥妙，假以时日勤修苦练必有大成。除此之外，叶断把心中猜想如实告知孙儿，望他日后找出庄内奸贼，为其报仇。
“爷爷！孙儿回来看您了！”叶青寒喃喃自语他已探得爷爷坟莹，回乡第一要紧事，便是亲去坟头祭奠爷爷。自此处前去穿过一大片林子，再翻过一座山便到。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道刺喇喇地声音破空传来，叶青寒听而不闻，仍是马不停蹄，与南宫飞雪快马加鞭。出声恐吓之人见未反映，显是被激怒一甩手两道白芒自空袭去。叶青寒头也不回，左手持剑扫过，乌黑剑身瞬时舞圆，两道白芒返身回射，只听得“啊！”一声惨叫。随即叶青寒右手一扬，数道黑点飞射而出，隐在树梢几条黑影应声砸下。惨叫声与沉重的落地声自身后接连传来。
前路被乱石堆堵，两人四顾，已驰至林中一空旷处。仔细瞧来，身畔尽是高达数丈的阔叶密林，树围粗可合抱，此间望林子密不透光，常人难以勘透林内动静。通道被塞，显是林内有埋伏，此刻两人堪堪陷入死地。
叶青寒目光如炬，但见周遭树木无风微动，乍见此境，心下暗暗叫苦。叶青寒来不及多说，电光火石之间他探身如猿，一把拽过南宫飞雪紧抱住，猫身滑下马背藏身马肚之下。只听得阵阵密密麻麻的暗器袭来之声，自前方与左右两侧林内悉数传来。
两人藏身马腹之下，好生尴尬，叶青寒窥见堵路乱石恰有一人多高，与一旁巨木相依而立，恰恰形成一个死角。他暗运内劲，新练就的天涯阁不传之秘——岁月劲，岁月催人老，一劲一重天，此神功中的化风劲他已练至化境。此刻劲风自地而起，忽地盘旋移动把一干来袭暗器悉数阻拦裹挟，叶青寒趁势抱起南宫飞雪几个纵身飞跃，稳稳落于乱石堆后。
“啪”一声清脆响起。
“你怎么还打人！”叶青寒甫一松气，便被南宫飞雪飞来一掌，打得摸不着头脑。
“你毁我清白！”南宫飞雪眼泪扑簌簌掉下，叶青寒愕然呆立，竟然不知说何为好。
南宫飞雪未曾与男子如此亲近，须臾之间便被贴身紧抱，羞得她满面通红，芳心乱颤如小鹿撞。但当时暗器如雨下，稍有不慎便会被射成马蜂窝，故此她咬牙隐忍。此刻刚喘会儿气，心中羞愧难当，她便愤而出手。
叶青寒望向倒毙在地的两匹马，片刻之间便全身青黑，显是暗器喂有剧毒。不禁心中愤怒，此时敌暗我明，不能鲁莽。便朗声道：“何方宵小？暗箭伤人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有能耐出来与爷爷我单打独斗！”
“哈哈——！”一声长啸声透林子内外，紧接着化为一道雄浑之声：“久闻天涯阁甲上杀手青龙大名，原来也不过尔尔。当真是个缩头鼠辈躲躲藏藏！”话音未落，一道白影自左侧林内腾空翻身跃下，只见一须发灰白，青袍短襟的老者稳稳当当立于林中空旷地中央。老者剑眉倒竖，满脸肃穆自是不怒自威。
“都出来吧！”一声沉喝过后，树木纷纷摇动，似狂风大作，林中树叶亦扑簌簌而下。“好深厚的内力！”叶青寒对老者这一招意在敲山震虎的沉喝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独自负手走来，立于老者正面。不一会，只见前后左右陆续有手持各种兵刃的人鱼贯而出，恭恭敬敬地站立在青袍老者四周。却见他们服装各异，打扮得亦各有特色。
居东首的清一色黑褂黑裤，叶青寒认得是蜀中唐门，无怪乎所施暗器手法娴熟，种类繁多；西侧站立的是一群灰布僧众，为首二人着黄色僧袍，其中一老僧外着袈裟，手持法杖。叶青寒心下一震，怎地少林寺也来围杀自己？此事蹊跷得很。南北两侧亦是熟知的武林同道，往日无恨近日无仇，这些名门正派为何在此伏杀自己？难道这是藏剑山庄那帮老狐狸的阴谋诡计，唆使武林中人与他为敌么？
“久闻天涯阁甲上四大高手武艺绝伦，今天老朽不才，倒要领教领教！请！”老者抱拳施礼摆开架势，就等着叶青寒出手。
“前辈客气了，青龙恭敬不如从命！看招！”叶青寒侧身一避，右脚却向前一大步欺身近前探手抓其右肩。叶青寒自创的“青龙爪”招式简单狠辣，手上贯注他全身内力。在他杀手生涯中，中招轻者骨碎残废，重者当场毙命。不料老者不闪也不避，一声沉喝“宇王功”挥掌直取叶青寒心口。
叶青寒在老者连绵不绝攻击下，渐感不支。觑得一个空隙，忙换掌为剑。只见一把乌黑如漆的长剑——不可剑持定在手，“活人不见不可剑，一见不可命魂断”叶青寒施展出不可剑起首式：不可近。剑法凌厉，变化莫测，上下左右挟劲挥出迅捷无比，剑招往往出奇不意又专攻其不得不救处，让得老者连连闪避，属实符合其“不可近”之名。
老者心下大骇，与刚才他的刚猛霸道，步步紧逼不同，他被纷繁剑花笼罩其内，似乎手忙脚乱，只剩招架之力。叶青寒面无表情，阴冷的面庞看不出一丝快意，他心里清楚，老者似乎有意退让。
“且慢！”老者惊呼一声。
“活人不见不可剑，一见不可命魂断。前辈理应听过！”叶青寒嘴上应道，手上并没有半点松动迟疑。
“你可是叶断老哥嫡孙？”老者激动追问。
一听他提起爷爷来，叶青寒心头一颤，收剑入鞘，凝视着眼前须发灰白的老者。
“你怎会使不可剑法，世上只有叶断老哥使得，可惜他已离世。你，你可是叶青寒？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老者说完老泪纵横。
“前辈，叶断正是我爷爷！”叶青寒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料，老者四周站立的众人见此情景，渐渐地群情喧哗。方丈和尚双手合十，沉声道：“坐妄施主，老衲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叶施主勾结胡人残害我大宋百姓，甚而杀害同门卖国求荣，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怎可手下留情？阿弥陀佛！”
“啊？！此话从何而来？谁透露的？开什么玩笑？”莫名的被诬陷，叶青寒惊疑不已。
“叶施主，你道今日武林同道来此陪你开玩笑的么？告知于你，难道好与你杀之灭口？”方丈和尚说得大义凛然。
“是！我天涯阁专做杀人取命的买卖，但是从不做卖国求荣的勾当！阁主阿吉虽说专做杀人的买卖，可他也是中原人士，是心向我大宋的英雄人物！”
“呸！杀手也配讲忠义爱国，拿钱杀人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杀了他！”
“少废话，一起上杀了他！”
“杀了这个勾结金人欲亡我大宋的卖国贼！”
群情激愤，必欲杀之而后快！
“你一个杀手，也说心向大宋，谁可以证明？”此刻一个瘦小干枯的人阴恻恻地说。
“我们可以证明！”蓦地三个黑衣人飘然而至，此间亦有不少内力深厚者，众人竟不知他们何时已出现在林子，可见功力亦非凡。
“白虎！朱雀！玄武！”叶青寒连连惊呼，天涯阁甲上四大顶尖高手同时现身，这可是破天荒的一遭。
“宣和元年，马宣赞父子渡海赴金国谈判，这本是极机密的朝廷大事。却被泄露给了辽国细作，辽国天祚帝闻听之下，当即派出大队武艺高强的契丹武士半路截杀。当时被阁主安插在辽国的眼线探知，预先派出天涯阁甲上四大高手之一青龙领队暗中保护大宋使臣。”白虎说得有板有眼，义正言辞，在场众人似信非信。
“你们同为天涯阁人，当然是互相袒护！”人群中有人提出异议。
“玄武，你亲历此事，你来说！”白虎指着身旁一人道。
“天涯阁网罗天下杀手，武林同道都知道天涯阁虽不处中原，却是地处高句。高句北邻契丹、金国，南接大宋，西靠大海，正好处于多国交界处。所以我天涯阁海纳百川，无论是契丹人、女真人、还是中原人，甚至西夏国、天南大理国人，我们都敞开怀抱欢迎至极！”玄武说完停了停。
“我曾是天祚帝贴身侍卫，萧离！”玄武此话一出，引来众人议论纷纷。
“萧氏一姓世为大辽后族，辽国皇后太后多出自萧姓。其实我们不是契丹人，我们是奚族人！世代与耶律氏联姻，萧氏子弟也得信任担任侍卫亲兵，军事统帅的也不少，我是其中一个。当时我领兵追杀宋使，为的是破坏宋金联盟攻辽，挽救辽国灭亡危机。只可惜天不佑辽，我们的追杀行动被一群武林高手破坏，我们被全灭，剩下我一个被俘。之后宋使马政马扩父子如期抵达，与金国达成了“海上之盟”，我辽国也遭灭国之灾。”
“那当时灭你辽国武士的是谁？”众人不觉齐声问起。
“呐，正是他！”玄武努努嘴指向叶青寒。
“呵呵，我们虽杀人取命，但也懂得忠义护国，也绝不做卖国求荣的勾当！”
“坐大侠，你怎么看？”众人齐看向老者。
“我相信，藏剑山庄叶断大侠叶老的后代，是决计不会做辱没他名声的事！”老者即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坐妄大侠，此次伏杀行动实是他主持，在不知情之下被人蛊惑挑唆，而他往往又重感情，更重家国大义。听闻叶青寒有护卫宋使的义举，内心更是钦佩不已。
“诸位，这是一场误会，坐妄在此向武林同道道歉，还望诸位海涵！”说完，坐大侠拱手鞠躬行一礼，众人见此拱手道别，随后各自分道扬镳。
“青龙，我们之间的事还没解决！”白虎说。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离开天涯阁我有苦衷，并非叛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已过十年了，此仇不报我枉生人世间！回去告知阿吉阁主，事了之后我自会回去请罪”叶青寒平静地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我们这一行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青龙，跟我们回去吧！阿吉阁主念你屡立大功，会宽恕你的！”朱雀幽幽说道，她终是开口了，她平日与青龙最要好。
“不！此仇不报，我心不安！”叶青寒竭斯底里，冲天大吼。
“那也由不得你！”白虎几人见劝说无效，只好打算功夫上见真章。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别忘了，我曾救过你们的命！”叶青寒冷冷说出，此刻他脸上古井无波。
坐妄站在一旁，拈须笑看，南宫飞雪亦早已跑出来，她不无担忧地问：“坐伯伯，你说冷大哥他能赢得了吗？”
“你说呢？哈哈！”坐妄一声大笑后，兀自不语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