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生荣并不叫这个名字,他叫生荣,姓叶,但是村里人都叫他“呆生荣”。
1. 呆生荣其人
呆生荣三四十岁的年纪,具体多大没人在意,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多大了。他一直没有娶老婆。听我妈说,他头脑有点不清楚,邋遢,又穷,所以没人愿意嫁给他。
他常常在村里闲逛,不是去东家拉拉家常就是去西家蹭蹭晚饭,大家也都照顾着他,对他还算友好,他也经常在农忙的时候帮村里人干干农活,所以他的人缘还算不错。
他帮我家也干过不少农活,也经常跟我们一帮孩子玩闹。他的几条狗经常随他一起出来玩。跟他相处的过程中,我常常觉得他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不正常”,头脑还挺灵活的,因为他经常给我们讲鬼故事,讲狐妖的故事,还会分我们吃红薯干(可能是路过村里某户人家时顺手牵羊获得的吧),他讲故事讲到狐妖吃人时会激动得用蹩脚的普通话讲“我到山上磨磨牙,回来吃你们姊妹俩”……简直是我们童年的阴影,吓得我们在家里都不敢一个人去黑乎乎的里屋,总幻想会有鬼和狐妖突然出现。
他爱在我们孩子面前吹牛,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我们上学之后,他的话很多都骗不了我们了。我们还会反驳他的言论,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老师说了,不是你说的那样……”每到这个时候,我妈总是对我们挤眉弄眼,悄悄地说,“不要反驳他,他也不懂,你假装崇拜他就行。”但我们还是忍不住反驳,试图推翻他荒唐的理论。哎,果然是只有小孩子才争对错,大人只看利弊。我长大后,终于不再喜欢争辩,也不再有值得争辩的人,值得争辩的事了。原来童年时候的我们,精神是那么富有。
我们上学之后常常捉弄呆生荣,还取笑他没念过书,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不服气,后来,不知道谁教过他,他竟当着我们的面认认真真地写出了他的名字“叶生荣”,那架势,极其虔诚,极其努力,一笔一画没有丝毫马虎。他一本正经地说,一个人,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真写,真是枉为人了。小时候我们只知道取笑他,殊不知,成人世界里,有太多的人,虽然知道自己叫啥,却从不认真写自己的名字。
2.呆生荣家的狗
呆生荣虽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但他似乎也不寂寞,毕竟他家养了几条狗。他家的狗,数量常常不固定,一段时间是4条,一段时间会变成5条,流浪狗都喜欢去他家,他的床,就是狗的床。一人,几条狗,就组成了他的家。
有一些流浪狗难以驯服,呆生荣就捉来杀了。他可是杀狗的一把好手,他剥的狗皮都特别完整。但呆生荣是有原则的,只要是他驯服的狗,只要是成为他家的狗,他都不杀,保护的很好。
呆生荣杀的狗经常放到我家烧,红烧的狗肉分享给我家人一起吃。小时候我只知道狗肉香,不知道是因为和家人分享所以香,也更不懂得,那些被我们分食的狗,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狗生,是否也被它的父母兄弟惦记。有趣的是,呆生荣家的狗从不吃这些狗肉,有时候扔给它们狗骨头,它们闻一闻就走开了,然后呜呜地发出几声低鸣,找一个角落趴下,也不再围着桌子要吃的了。
后来我常常想,狗和人原来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比如,都需要陪伴。甚至有时候,狗在某些方面超过人类,比如,忠诚,比如,对同伴的深厚感情。要知道,狗不吃狗肉,人却会扒人皮,你说气人不?在我成年后的某一天开车在马路上,遇到一条在马路中间的受伤的狗,周围围了一圈狗守护它。所有经过的车都自觉放慢车速,绕开狗群。那时候我被震撼了。我就想起了呆生荣,以及他家的狗。都说,狗的性情随主人,或许呆生荣和他的狗一样,对同类都会怀有一种信任,悲悯,一种原始的纯真的感情。
3.呆生荣家的蜜蜂
呆生荣住的房子是我们村最引人注目的。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砖房,只有他家是泥土房子,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混有砖头,表面看起来只有泥土。他的泥土房子,一半爬满了爬山虎,用他的话说,“我这个房子,可是全村最牢的,你看这个爬山虎,都用爪子紧紧扒着我家的房子,风吹不倒的……”看他那一本正经吹牛的样子我们就笑,他却不以为意“去去去,你们懂啥。”他的泥土房子上有很多小洞洞,一到四月就会有很多蜜蜂入住,我们就准备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上油菜花,准备一个小竹条,然后去用竹条捅一捅小洞洞,里面的蜜蜂就会嗡嗡嗡地飞出来,这个时候瓶口堵在洞口,就能捉到蜜蜂了,也因此被蛰了好几次。小时候不懂,蜜蜂蛰了人之后蜜蜂是会没命的,也不知道,它们被捉了是不会吃瓶子里我们放的油菜花的。现在想想它们好可怜,这些精灵,本应该属于大自然,属于自由,却被我们所困,折磨致死。
你以为小孩子就一定纯洁善良吗?你错了,他们只是犯错的时候很无知罢了,很奇怪,人们就是会对无知的小孩宽容一些,所谓“不知者无罪”,但又有多大意义,错误就是错误,无法因此被掩盖。呆生荣和小孩子一样,有着一种无知的天真。可是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或者说残忍,它可以原谅一个无知的孩童,却不会对无知的成人宽容。无知天真只是小孩子的特权。
4.呆生荣和一个陌生女人
你敢相信,呆生荣这样的鳏夫,竟然还会遇到他的爱情。
那是一个记忆有点问题,或者说有点糊涂的中年女人,走丢了,来到我们村。我们村的村民同情她就给了她一些吃的,她就不想走了。可是,谁家都没办法长时间养她。村民们刚开始并没有想到要报警,警察也总是管不到咱们那个偏僻无比的小村子。于是,这个中年女人就住在了呆生荣的家里。呆生荣对她极好,因为村里人开玩笑说这个中年女人是上天给他的媳妇,他就信了。
那几天呆生荣的心情极好,虽然他的“媳妇”并没有把他拾掇得比平时齐整,但是他每天牵着这个女人的手在村子里逛,呵护备至。有时候,呆生荣还会来我家要一些饭菜说是和媳妇一起吃,他做得饭难吃,怕媳妇吃不惯。村民们都取笑他,他也不恼,默默地把吃的带回去。
后来,那个女人还是走了。呆生荣失落了好几天。我总怀疑他夜里默默地流过泪,因为以前别人取笑他,他都会回嘴,唯有对这个女人,别人怎么笑他他都沉默。如果不是认真了,怎么会如此在意。
哎,大家都说呆生荣呆,可我却觉得,他有时候比很多“正常人”都清醒,愚昧落后的村子里,又有几个男人对自己的媳妇如此细心呵护呢?
当然,呆生荣把这个女人领回家是有趁人之危的嫌疑的,做得也的确不妥。但是谁又忍心剥夺他们的爱情呢?精神不正常的人,难道就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了吗?你情我愿的事情,真不好说。
4.呆生荣的家人
呆生荣并非一个亲人都没有。他有两个哥哥,大哥已经成家,住在村里的最东面,二哥去了别的村做了上门女婿,他母亲健在,跟出嫁的女儿过。呆生荣平时没什么工作,靠低保生活,不愁吃穿,也挺自在。可能是兄弟姊妹间不和睦,呆生荣过年过节就显得尤其孤单,所以常常会来我们家蹭饭吃。小时候我并不懂这种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妥,一个人也好,一家人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等我长大了,我才隐隐明白了,人有时候能活下去,靠的并不仅仅是有饭吃,有衣穿,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家人,比如奔头。
后来村里的生活条件慢慢好了,他的二哥想要回来,在村子里盖了房子,霸占了呆生荣的三间屋子的宅基地,又因为某些原因,兄弟三人产生了矛盾。二哥是个刺头,啥坏事都有他,没坏事他都能造事,而且能说会道,忽悠人有一套。他的忽悠技能,用在呆生荣身上绰绰有余。呆生荣成了二哥的狗腿子,只要有二哥的地方,呆生荣都是冲在前面的那个人。
呆生荣在那一年死了。死在了一场荒诞的斗殴里。那天,二哥带着呆生荣和一群痞子去大哥家门口闹事,估计是为了宅基地和家产的事情吧,在斗殴的过程中,大哥甩出了菜刀,无巧不巧,刮过了呆生荣的脖子。据村里人说,呆生荣当时只是去理论,准备去吓唬吓唬大哥的,什么武器都没有带,呆生荣死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他捂着自己的脖子,鲜血直流,他大呼一声“我要死啦”,然后就是一片混乱,等他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抢救无效。
后来,大哥因为失手杀了人被判刑坐了牢,二哥灰溜溜地逃离了我们村再也没回来。不知道呆生荣的妈妈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据说老妈妈是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她引起了纷争,但我不信。老人家有什么错呢,她想把财产给谁就给谁,她想说谁不好谁就一无是处,谁让她是母亲呢?我后来见到过呆生荣的妈妈,她坐着轮椅,一个人住在原来呆生荣的房子里,原来的土房子早就不见了,重盖的房子还不错,亮敞,干净。但是有什么用呢,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挺可怜的。她被女儿赶回了家,儿子们也从未来看过她。
一个人是要怀着善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没有善意,就会众叛亲离。可怜的生荣,莫名当了背锅侠,却是以生命为代价,可怜可叹,他这也算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吧。可惜他善良不足,愚蠢有余,最终败给了他那些机关算尽的兄弟。
呆生荣死后一段时间,他的离奇死亡一直为大家津津乐道。我一直为他鸣不平,大家却只是喜欢听故事。再后来,没人再讨论他了。原来,比起人人议论你,最悲哀莫过于,再也无人议论你。或许,呆生荣会很快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化,直至消失。
我上大学的时候看过一部韩国电影《傻瓜》,让我莫名想起呆生荣。他死后这么多年,竟然有点想他了。想着写他的故事,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做《一个呆子的人间清醒》,但又觉得不妥,清醒?他要是清醒,也不至于被人当枪使,他甚是糊涂呢。世人大多清醒,大多算计,唯有他这样的,糊里糊涂,傻乐傻乐,但他有他的快乐,他的自由,谁有权利去指责呢?
如果,我知道他只能活到四十几岁,或许,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会选择对他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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