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上堂时,庞蕴定睛观看其人。见其个不高,微黑,略胖,行动时身形摇摆,下跪前曾抬眼看看堂上知县。不曾想妇人矮胖身材,却五官清秀,眉宇间有一种磊落无畏的神态。这种样子的妇人,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有一股江湖味道。
庞蕴一拍惊堂木。
“路氏,你可知罪?”
“罪妇知罪。”
“何罪?”
“罪妇冒名亡故的柳夫人,诈称还魂,图谋正室之位。”
路氏话一说出,围观众人一片哄然。妙象更是大声呼喊:“大老爷为小尼伸冤啊!”
庞蕴再次一拍惊堂木。
“路氏,你是如何冒称亡故的柳夫人的,如实招来。”
“罪妇和柳夫人相处一室两年有余,夫人的声音腔调神态被罪妇记熟了。罪妇当年懂得些口技,因此模仿起来,别人是听不出有两样的。加上罪妇以前从来只说闽语,不说郦城话,一旦学柳夫人说郦城话,旁人就更加不会疑心了。”
“那你又是如何诈死的?”
庞蕴紧逼着问道,路氏不为所动,镇定地答道:
“罪妇并非故意诈死,确实曾因气疾死去过,家中还有郎中的方子可以为证。至于罪妇为何又活过来,其中缘由,罪妇也不明了。罪妇是在活过来时,突然起意要冒名柳夫人的。因那念头在柳氏夫人死时便起了,在罪妇心中偷存多时,罪妇一从死里复生,便自然予以实施。”
听到这里,庞蕴将公案拍得山响。
“一派胡言!你说你不是诈死,如何死了三天,一醒过来便能想到学起柳夫人?再不从实招来,本县将不留情!”
路氏也随着高声应道:
“大人,罪妇所说句句是实,看病郎中和验尸仵作俱在,大人可传唤对证。”
庞蕴闷哼一声,路氏如此坚决,看来郎中之事必是有的,而仵作,之前他早就问过,路氏当时确实处于死亡状态。
“这么说,路氏,所谓的借尸还魂是子虚乌有的事了?”庞蕴再次审问。
“确是子虚乌有。”
“那所谓的柳氏被一栗庵尼姑妙象巫术拘魂一事,又作何解?”
“也是罪妇凭空诬陷。”
围观者开始跺脚责骂,庞蕴一拍惊堂,衙役拉长声音吼了一声,将纷杂的声音镇下。
“路氏,你所作所为,有何人同谋?”
“回禀大人,此事完全是罪妇一人所为,并无同谋。”
“我再问你,你既是处心积虑要图谋正室之位,那正室柳氏夫人的暴卒,是不是被你陷害的?”
庞蕴此问猛然一出,路氏马上大喊冤枉:
“大人明鉴!柳夫人死于疾病,罪妇并无陷害!”
“有何凭证?”
一直在堂下默立的魏吉夫这时走上堂来,拱手道:“宰君,我愿为证。”庞蕴道:“请讲。”
魏吉夫指着路氏,说道:“罪妇路氏是我在福州府娶来的媵妾,自归我以来,两年时间,和柳夫人虽然谈不上情好莫逆,但也没有什么私怨,这一点,我魏府上下人等是可以证明的。至于诈称还魂,那是因为路氏作为小妾,是没有机会扶正的。恰好柳夫人亡故,令路氏产生非分之想,如此而已。况且柳夫人亡故之时,本县仵作曾到府验明,乃死于疾病无疑。路氏即便对正室有处心积虑之想,也不过想想而已。她一直只说闽语,是因为魏府只有我能听懂,不过是希宠的伎俩。至于路氏是否诈死,这一点也有本县仵作证明,宰君不妨将仵作传来一问便知。总之,路氏绝没陷害柳氏,我愿以性命相保。”
庞蕴本来想在路氏这里问出破绽,然后借机到柳氏坟前开棺验尸。从接到妙象的状纸以来,他就一直在为此准备,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此案的两大疑点,其一是还魂,现已查明,是路氏在装神弄鬼。其二,路氏是如何死而复生,或者说,她是怎样诈死的,其逼真程度甚至骗过了本县仵作。这一点,因为路氏一口咬定她当时是真正死去过,并有郎中和仵作为她作证,加上魏吉夫又挺身担保,无法再继续追问。拿不出证据证明路氏是诈死,就不能作出柳氏之死也有疑点的推断,更不能去开棺验尸。如今只好将路氏暂且关押,如果找不到她诈死的证据,那路氏只会被判流徙,这个结果并不是庞蕴所想要的。
庞蕴有点悻悻地命书吏将抄好的供词拿给路氏画押,然后,衙役将路氏带进大牢之中。在下去的时候,路氏对魏吉夫说了一句话,语调甚是凄婉,但她说的是闽语,庞蕴没听懂。
魏吉夫呆立半晌,负手而去。
退堂后,围观的百姓在衙前聚了很久,议论纷纷。妙象则不住口地称庞蕴青天大老爷,很多人开始向她表示对她被诬陷之事的愤慨。
衙门前的一切,庞蕴都没有看到,一退堂,他就往内衙走,因为他要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审讯前,藏在签房中,发出老鹰的唳叫声的人。
此人姓柳,名继亭,自称是明末清初说书艺人柳敬亭的族裔。本姓曹,因慕族祖柳敬亭生平,也跟着改姓了柳。在扬州学得一身好技艺,特别是口技,几百个人的大场子,一块布将人一遮,瞬间或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或市井闹市搬移其中,声音可传到坐在最后面最边角的人的耳中。听者虽有备而来,仍难免受到迷惑。庞蕴是扬州人,中进士前跟着几个扬州有名的散淡文人一道结识了柳继亭,遂成莫逆之交。
那天庞蕴读魏吉夫的《听小星口技》,突然受到启发,断定路氏是在用口技迷惑众人,使他们认为她是还魂后的柳氏。诗题中的小星,乃妾也。他问过书吏,魏吉夫只有过路氏一房妾。
庞蕴想起柳继亭,他的口技之惟妙惟肖是早就领教过的。柳继亭私下曾经演示过,藏在一块布后面,学张三跟李四说话,而张三和李四分明就在席上,听者却莫不怀疑两人就在布后面。柳继亭还曾私下告诉过庞蕴,说口技者别看他能模仿各种声音,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功夫。这种功夫跟拳师的金钟罩之类的功夫一样,最怕有人破。金钟罩被人一破,原先铁打的身子跟豆腐没什么区别。口技被人一破,口技者的喉咙就不能发出第二种声调了。严重者,甚至从此失声。
庞蕴刚到郦城的时候,接到过柳继亭的一封信,说他正四处云游,半月后将来郦城相访。日程到庞蕴读到魏吉夫那首诗的时候,还有十天。庞蕴决定到时请柳继亭破掉路氏的口技,使她伪装不成柳氏。今天柳路两人在衙前斗口技,幸亏柳继亭技高一筹,才最终应证了他的那个猜测。
刚进内衙,管家迎了上来,禀报说:“老爷,柳先生已经走了,留了一张字。”庞蕴惊道:“他怎么走了?你没留他吗?”管家说:“哪里留得住?小的都用手硬拉了,被他轻轻一甩就抖开。那老先生浑身滑溜溜的,跟泥鳅一样。”
庞蕴不好怪罪管家,闷闷的回到书房,展开柳继亭留下的字纸观看。上面是柳继亭特有的笔画硬直的率性体大字:小友,你误我了。那女子本来快要练成百鸟朝凤,可惜被我破了。她犯的真是死罪?可惜了。我无心喝酒了,走了走了,莫怪莫怪。
看着这张纸条,庞蕴发了一阵呆。
几天后,路氏在狱中死亡。
她的死很奇特,庞蕴连续几次到狱中重新审她,在庞蕴晓之以利害后,路氏答应透露她所知道的。不过,她要求给她温一壶酒,以及还给她随身带着的药粉包,她喝完酒后再说。
那包药粉,她说由于她有肺病,吃草药不见效,一直在吃从福州府带来的南洋的一种药粉,她提出,将她入狱时被搜走的那包药粉还给她。路氏说,这种药粉,要用温酒来下。
那包药粉,庞蕴已命人检验过,用它喂过鸡和狗,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也给郦城知名郎中看过,郎中肯定那不是毒药,也没混杂着毒药。不过,郎中也说不出那药粉究竟是什么。不是毒药,庞蕴就很放心地将药粉还给了路氏。
路氏用温酒服下药粉,然后她说:“好了,我知道大人想听什么。”
她就说了,说了很多,说到半截,越来越萎靡,最后说了句:“我要睡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就说到这里。”一头栽倒在地,停止了呼吸。
路氏跟庞蕴招的供词,庞蕴一句也没听懂。因为路氏是用闽语说的,只在开头和结尾时用郦城话。不过,好在庞蕴对此早有预备,那天在公堂上路氏用闽语跟魏吉夫说话后,庞蕴就派人到省府找了个懂闽语的人回来。在狱中审路氏的时候,那个人就藏在屏风后面,准备好笔墨,记录路氏有可能用闽语说的话。路氏在喝过酒之后说的话,那人完完整整地记了下来。整整两张纸。
庞蕴看过那份记录后,不禁摇头叹息起来。
魏吉夫上县衙来闹,说路氏是被讯问致死,庞蕴草菅人命。
庞蕴不予理会,将路氏之死上报臬台衙门,上头派人来验过路氏喝过的酒以及吃过的药粉,没有什么问题,便以路氏旧疾发作意外死亡结案。魏吉夫并不服气,还想闹,臬台衙门下来的仵作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便偃旗息鼓,答应承认验按的结果,愿意将尸首带回。但庞蕴留了个心眼,尸体由魏府领回安葬,他判令魏府必须停尸满三七之数方可下葬。钉棺之日,县衙再派出忤作,验明棺内确实是路氏,这才罢手。那张招供纸,庞蕴把它留下了,没交给魏吉夫,他感觉也许某天会有用。
其实,那张招供纸上根本不是什么招供,几乎就是情话。路氏说闽语的时候,不是在跟面前的庞蕴说,而是在跟她心中的魏吉夫在说。供纸没有交给魏吉夫,留在县衙。
路氏一死,案件似乎已经结束。即便没有结束,也没有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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