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九十多岁了,这两年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今年才到秋天,已经住院五次了,都是老毛病:关节炎、白内障、支气管炎...他的孙子小张说,爷爷越来越熟,迷糊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有空来看看我爷爷吧,前两年他还提过你呢。"按着小张发来的定位,我立刻驱车去他现在住的房子。
张爷爷家与我外婆家是邻居,一个矮墙相隔。小张五岁那年,父母离异,各自再婚又各自有了孩子,他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
他小我二岁,是个皮猴子,整天想去街上玩,放假,我回外婆家,他会从矮墙上探出半个脑袋来,唤我去玩。
我们的脚丫,遍布小镇上那些的青石板路,比赛着一步跨一块石板,再后来两步一块。直到少年时期,他轻轻松松一步三块,像一只迁徙的角马,"哒哒"的马蹄声,矫健而莽撞。而我再没能跑过他,我们变的害羞又生疏起来,直到近几年微信又联络上。
可那些青石板路,会来到在梦境,来来往往的报道。由行人由远至近招呼声,沙沙的脚步,自行车铃,清脆的如同一串串水晶在散落。月光下,散发历史古香的青石板,镀上银光,如包了浆的琴键,原来人生也犹如琴音啊,在不同的阶段有了不同的声音。
那时,张爷爷家的堂屋有一只条柜,暗红的丝绒罩着。在简陋的藤制家具中,显眼的就像个新娘。
"看吧,是我奶奶的嫁妆!"
儿时的小张,炫耀的抖开丝绒,黑色钢琴少女般婷婷玉立。
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张奶奶是杭州城里绸缎店的小姐。父母把她供到师范毕业,成了一名小学音乐老师。一次交流中,结识了在中学教语文的张爷爷。俩个年轻人第一次见面,像一朵花在彼此心中开放。
他们的恋情遭到绸缎店老板的反对,家里早为她相中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学者,刚从国外归来,即将去大学任教。相比于那个时代罕见的"海归",镇上小门小户的张爷爷,不值一提。
在没有别的法子的情况下,张奶奶索性和"海归"直言相告。尊崇婚姻自由的"海归"被她坦诚打动,找了理由,拒绝了婚事。这样张奶奶才得以下嫁给了张爷爷,父母让她带走家中她常弹的钢琴。
嫁给穷小子,日子若是过得清贫,还可以教学生,为音乐也罢,为柴米油盐也好,都能悦人悦己,是母亲在她出门时对她说的话。
"爷爷最喜欢听奶奶弹琴"小张在小区门口迎我,四十多岁的他,不再是莽撞的"角马"模样,多年社会磨砺,他变的沉稳内敛,有了幸福的家庭,经营着一家监理公司,在业内有很好的口碑。
从前的老屋,改造成了"风情"老街,是镇上又一张"文化名片"。青石板上,来来去去的是各种口音的观光客。可这样的感觉总不似从前,也许我主观的夸大了记忆吧!
张爷爷住上了电梯房,宽敞明亮,满屋美式家具。他半躺在里间床上,垂着眼,看起来真的很老,眼窝塌陷,皱纹密布,身上一股子药味。
可他的房间,还是老屋里那些藤制家具,落地窗前,暗红色丝绒罩着的钢琴,在一旁静静的伫立。
"爷爷坚持要这些家具,尤其钢琴。"
小张扶起张爷爷,我上前唤他,他老的就像一棵疲惫的树。费劲的抬眼看我,迷瞪瞪的没有认出来,低下头去,松弛的颈纹一层撂一层,脖子看起来像只陈旧的螺栓。
"爷爷状态比前几天还差。"
小张有些沮丧,爷爷记不住最近的事,可对很久以前的事、人却记得很清楚。比如他第一次,在校礼堂见到张奶奶,穿着蓝色凡士林旗袍,齐耳短发,在台上演奏"茉莉花"的情景,一颗石子从天而降,扑进了他平静了二十几年的心海.....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红丝绒盖着的钢琴上,是否可以用琴声,唤起张爷爷的记忆呢?就弹"茉莉花"吧。
"不是没试过,可这架琴年龄比我爸还大,零件都老化了,弹出的音很怪,连我这样不通音律的人也能听出来。"
小张指着自己耳朵,据他说,家里还有一架钢琴,德国的品牌,女儿在弹,可是张爷爷说,音质远不如奶奶这架。
"哪里会不如,简直好太多了,可爷爷的熟悉了奶奶的琴音,早就无可替代。"
张奶奶离世二十多年,小时候,我见过她留着短卷发,披着米色薄毛衣,双手在黑白键盘上的跳跃,脸庞时而微微仰起,像春风拂过了脸庞,时而含着下巴,惆怅感伤。
张爷爷在身后双手抱胸,下巴微微点着节奏,悠然晃动身体,如一棵青松,聆听天籁。
"我有心,摘一朵茉莉花戴在头上,又怕来年不发芽..."张奶奶合着尾音唱着,宛如高级的绸缎划过地板。
"爷爷奶奶是我见过最美的爱情,让我对婚姻有信心。真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爷爷还能再听一遍,这架钢琴弹奏出的《茉莉花》",我的回忆得到了小张的共鸣。
忽然,我灵光一现,想到我的朋友,区新联会副秘书长韩卫国——萧山区首席钢琴调律师。十九年前,他被新世纪琴行选送到北京,参加调律师培训。没有任何音律基础的他,只能比别的学员花更多苦功,付出更多的时间来专研,在最后考试时,他坚持要求找,最破最烂的钢琴来挑战,终获成功,脱颖而出。
现在,许多名家:郎朗、李云迪来杭城演出,都邀请他去调律,获得演奏家们一致好评。
小张听我一说,马上催我联系韩卫国。此时的他,正给大剧院调试明天演奏会上的钢琴,听了我简单的介绍,他一口应承下来。
接下来的事,并非一帆风顺,这架爷爷辈的钢琴,零件在国内根本没有,要托人国外购买,又由于型号的老旧,有些零件国外也没有。
韩卫国四处联系,发了钢琴无数照片,在网上向同行、网友求助。张爷爷和张奶奶的故事也被更多人知悉。配件终于大多数都到了,几件实在无处寻找的,韩卫国用别的材料经过自己加工来替代。
"放心,我一定能让张奶奶的琴声再现的。"韩卫国对我们说,一如当年北京考试时,挑最破最老钢琴来调试时的自信。
张爷爷,在中秋节前永远的离开了。
白月光洒在泛黄琴键上,像被薄雪覆盖的石板路。小张的女儿,手指轻盈的在键盘间跳跃,美妙的如同一块镶了红丝绒边的绸缎打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琴音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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