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半,称中元节。有朋友在峨眉山上避暑休闲,正在林中其乐融融的吸氧,凌晨四点过突然传来噩耗,“我没有父亲了”。朋友的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才七十五岁,前几年每当大河开始涨水的时候,他手持铅坠鱼网,曲弯左腿,扭腰转身,把网甩得溜圆,时有收获,网上几斤重的鱼鲜。
这好端端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人到中年,最大的事便是父母逐渐离开我们。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最爱挂在嘴边的话,“儿女和父母都是半路朋友。”
谁说不是呢,父母成年后结婚生下我们,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每一次进步都在父母的视线范围。进学堂求知识,顽皮的我们只知道玩耍,临到开学或者是早晨起来去学校,才知道该念的书还没有读,该交的作业还没有做⋯⋯走过看过听过前程往事的父母,晓得读书的重要,今天的放任嬉乐是在透支未来发展。于是我们就在父母苦口婆心的教育下,在父母看着我们成长过程中忐忑不安的焦虑下,成长为一棵树,迎着风雨、沐着阳光。
风来了,有父母在前面挡着;雨来了,有父母带着伞具。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东狱庙小学(马琦摄影)这是一段相濡以沫的岁月。
然而父母儿女一场,有一天,他们终将会离我们而去。
等到我们也有了儿女,父母便逐渐衰老。于我而言,母亲的衰老是她帮我带儿子,背着我儿子爬楼梯的时候。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无所不能。母亲二十多岁守寡,一直在乡村小学教书。我有一个妹妹,小时候三天两头发烧咳嗽,小脸烧得通红,说话都没力气。常常是深更半夜,母亲请过假,用背带背上已经五六岁的妹妹,牵着我的手,那时没有汽车,从乡村小学到城里要走很远的路。
汗水洒满荒野,滴落在我们成长的路上。
后来,我们长大了。成长路上我们经常健忘,被时事牵绊。江湖风高浪急,早已经忘了来时的路。每到一个路口,母亲的提醒就是挂在嘴边的话,“自己的路得自己去走,我和你们仅仅是半路朋友。”
当兵那一年我十八岁,新兵都在故乡的新村广场集合坐车离开,几乎所有的新兵家人都来送行。我四处张望,始终没有看到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我们上了卡车,一辆辆送兵的卡车满载稚气未脱的军人鱼贯而去。
透过人群,我看见母亲气喘吁吁,在人群中向四周张望。我向母亲挥手,大声呼喊。
成千上万人中,母亲听见了儿子的声音,那是所有母亲的天性。我看见母亲向我招手,急匆匆向我跑过来,然而被维持车道秩序的警察拦住了。我乘坐的卡车离母亲越来越远,母亲举起的一只手,如大海上的航标灯塔很快就消失了。
到了军营不久,收到母亲的来信。信上说,我参军离开乐山的那天早晨,妹妹也是同一天离开母亲,参加工作去了大渡河峡谷里的龚嘴水电站。妹妹出发的地点在洙泗塘,那里有个车站,母亲先去送她。眼看着汽车带着自己从小背到大的女儿远去,来不及感慨,赶紧从草堂寺抄近路往新村广场跑。她还要去送别自己的儿子,她想再一次的告诉儿子,“自己的路得一个人去走。母子一场,终归是半路朋友。”
很多年以后,我听母亲的姐姐说。那一天早晨,分别送走我和妹妹,母亲回到空荡荡的家,手足无措,一个人哭了很久。我听了,感同身受,我知道这一次母亲的哭,是高兴、是发泄,她在哭声中告诉自己,她以一人之力,把一双儿女培养成人有了可视的未来。
记忆中母亲后来还给我送行。一次是我去重庆上大学,母亲帮我提着网兜,里面装着脸盆和吃饭的碗,我背着被子,沿着玉堂街、东大街往迎春门码头走。我要去坐船,象古代所有出川赶考的书生,顺水直达山城重庆。母亲一路上没有说话,看着我走上连接趸船的木跳板,等我转身,想给母亲挥手告别的时候,母亲已经沿着来时的路消失在人群中。
我猜想,母亲定是认为我长大了,得一个人去走了。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给我送过行。
每一年回老家,母亲总是准备许多我喜欢吃的食物,腊肉香肠、芝麻做的汤圆芯,每次吃了还要带走一堆。那些年,母亲为我送行的仪式,总是天不见亮就起床,张灯煮饭、炖鸡、炒菜,就像是在农村,一个要上山砍柴下地干活的人,早晨一定要吃正餐,米饭管够。
一直到母亲七十三岁,年年岁岁。
一天半夜,接到老家表姐的电话,母亲突发疾病,十分危急,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被邻居发现已经送往医院抢救。我赶乘第一个航班飞到母亲身边,母亲已经说不出话,衰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她一直以来骄傲的眼神。
我擦干净母亲嘴角残留的血迹,用棉签蘸水塗抹在母亲干裂的嘴唇上。然后捧着母亲的手,用指头在母亲的手心轻轻按摩,许久,母亲的手指有了反应,神经质跳动了一下,那是母子连心的一个暗号。
我从医院租来一张钢丝床,支在母亲病床旁,日月星辰,仿佛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
母亲住在市医院的内四科,窗外,往东看,正是名闻天下的石刻乐山大佛。每当我为母亲的康复感到无可奈何,宗教信仰以一种无形的力量,象尊稳妥的肩膀支撑我。
日日夜夜看护病人身心累。困倦乏力的时候,我时时望着大佛,在心里为母亲祈祷。脑子里时不时响起母亲的声音,“母子一场,终归是半路朋友。”
送母亲去火化场的路上,灵车沿着我家曾经住过的几个地方绕行,从县街到牛儿桥、王浩儿过新大桥,沟儿口进火化场。母亲穿着我给她买的黄金色的衣服,我看见母亲的脸上还化了淡妆,母亲一辈子素面朝天,临走很有仪式感。
乐山火化场的炉具前,是两根铁轨,上面有一辆滑动的板车,母亲安静的躺在上面,地点有点逼窄,只能容纳几个送行的人。我和妹妹一边一个,跪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拉着板车。电铃响了,一阵阵撕裂的声音传来,电动板车挣脱我们的手,缓缓驶向炉火熊熊的炉具。我的耳朵刹时失鸣了,眼前浮出几个字,分明看见,“母子一场,终归是半路朋友。”
那一年,我满了五十岁,和母亲有了五十年的牵挂。从此以后,那个做了我大半辈子的“半路朋友”,只有在梦里才会看见。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两个半场。上半场是属于我们和父母的,下半场则是我们和儿女们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