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泪也有使用额度的话,二十四岁的阿云嘎早就是个负债累累的人了。
第一个注意到他失去眼泪的人,是郑云龙。
那是大学里的某个长假。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国庆长假就来了。同学们大多回家或是出去玩儿了,宿舍里只剩阿云嘎一个人。暑假打了两个月的工,本来和小侄子说好了国庆节要回趟家的。可国庆期间一张北京东到鄂尔多斯的票要将近九百块,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给嫂子打个电话说不回家了。
电话那头,最小的侄儿哭得不讲道理,阿云嘎知道是自己食言在先,好声好气一遍遍地哄着。好容易把小侄儿哄好,一刻多钟过去了,嫂子心疼话费,匆匆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挂断了。
十月的北京太阳还是火辣辣的,阿云嘎没有开灯,一个人窝在椅子上,双手不自觉地圈住膝盖。阳光透过窗户刺拉拉地晃在他身上,怪刺眼的。
快到午饭时间了,阿云嘎却不觉得饿,正盘算着怎么打发这七天长假,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乱飞的思绪。
“嘎子你在宿舍吗,快来开个门儿,是我!”
郑云龙含混不清地喊着,敲门声倒是越来越急了,阿云嘎怀疑自己再晚到一秒这位哥就要把门拍出窟窿来了。门刚打开一个缝儿,郑云龙就迫不及待地挤进大半个脑袋来,嘴里叼着一袋醋还不忘朝嘎子挤眉弄眼。
嘎子被他这幅滑稽样儿逗笑了,顺手接过郑云龙叼着的醋:“你怎么没回家啊,一早上看你不在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没呢,我爸妈来北京了。好家伙,刚下车就拉我去爬长城,你知道早上六点的北京长啥样吗。”
郑云龙一手拖着一个大饭盒,另一手拎着大塑料袋,一边往桌上放一边念叨着:“这我妈带过来的饺子,鲅鱼馅儿的,饭盒最下面一层还有炒的海蛎子。我估计你也没回家,就去超市买了点儿啤酒,你尝尝?”
郑云龙刺啦一声打开一罐啤酒,正要开第二罐的时候被阿云嘎按住了。
“别开了,我不喝酒。”
郑云龙手上动作没停,大辣辣地揽过嘎子的肩说:“这你就不懂了,用我们青岛话说就是哈啤酒吃蛤啦,缺一不可。少了一样都不是那个味儿,你试试看吃得惯不。”
饭盒里躺着一溜儿胖乎乎的饺子,个顶个的大,面皮儿煮的半透明,微微泛点儿黄,能隐约看到鼓鼓囊囊的馅儿。一口咬下去,劲道的面皮裹着细嫩的鱼肉,没有半点儿腥气,仔细咀嚼还有脆生生的口感,想必是加了些剁碎的虾仁。是很用心的,家的味道。
阿云嘎睁圆了眼睛,又夹了一个饺子送进嘴里:“好吃,我以前从没吃过鱼肉馅儿的饺子,没想过饺子还能有鱼肉的。”
“我妈调馅儿那叫一个绝,你们内蒙也吃饺子吗?哎哎,别光顾着吃,你蘸点儿醋。”郑云龙得意地抿一口啤酒,顺手点开他两上次看了一半的音乐剧rent。
“当然吃啊,我们那儿吃羊肉馅儿多一些。我嫂子包的饺子挺好吃的,我也会包。”
郑云龙嘴里叼着半个饺子,挑起眉看着嘎子,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和rent此时狂放不羁的音乐相映成趣。
嘎子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真的,我手艺还过得去。要不我教教你蒙语的饺子怎么说。”
郑云龙立起一只手,冲着嘎子摆了摆:“那倒也不必。”
Rent欢乐的剧情格外下饭,两人一边胡闹一边吃着,仿佛拌嘴都带着鼓点的节奏。
“It's over.”
Collins短促的一句话让舞台上的热情癫狂突然坠入深海,Angel不再挣扎了,Angel死了。
明明隔着屏幕,可这一句为何如此锐利地直刺进心里。郑云龙的眼里猝不及防地滚下一颗泪珠,两颗,三颗。他不掩饰自己的泪水,于他而言真情流露是对作品的致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倒是阿云嘎低下头来,手忙脚乱地找餐巾纸,不敢抬头看郑云龙的眼睛。他害怕窥见别人的脆弱,他害怕那些眼泪。
“别找了。”郑云龙从嘎子兜里摸出半包餐巾纸抹了把脸,接着伸出手来扶正阿云嘎的肩。
阿云嘎的眉紧紧压着眼窝,他瞳孔里好像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漩涡,琥珀色的眼珠是闪亮的,可眼里却是干涸的。阳光在他脸上打下大片的阴影,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悲悯中,却是一滴泪也没有。阿云嘎感觉一股酸涩的情绪从胸腔涌上来,哽在喉咙里怪难受的。他们都拥有对艺术无与伦比的敏感和共情能力,可他早就是个没有眼泪的人了。泪水通往眼睛的路被堵死了,全都流回心里蓄成一汪酸涩的海洋。阿云嘎的双眼,好似一片悲凉的荒漠,攥不出一滴眼泪。
“嘎子?”郑云龙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嘎子,你......没有眼泪吗。”
阿云嘎拿起啤酒猛灌一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还是说不出话来。
有些故事要从何说起呢,阿云嘎向来不喜欢展露自己的伤口。
一个孩子在他三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
然后是他的母亲。
接着是他的长兄。
最后抛弃他的,是眼泪。
阿云嘎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有很多很多泪水的。
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失去妈妈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偷走自己的妈妈。那东西偷走了妈妈脸上的红,偷走了她眼里的光,甚至偷走了哥哥的笑。
他想做个乖孩子,这样长生天就不会因为他的过错惩罚妈妈。他和来家里看望妈妈的每一位客人问好,他赶在天亮前自己起床放羊,他把家里每一只小羔子都喂得饱饱的,他自己和自己玩耍,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他相信妈妈在昏睡的时间里一定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在某个神奇的世界里同偷走她的坏东西打架,不然她怎么会老是从梦中痛醒呢。
于是,在他忘掉该如何称呼某位客人时,在他不小心睡了懒觉的时候,在小羊羔从他怀里挣脱的时候,在他真的很想要妈妈陪他玩的时候。他常常坐在草原上一个人哭,离家远远的,即使哭得大声也不会吵醒妈妈,风会温柔地带走他的眼泪。他好怕他的这些小过错会害了妈妈,他无数次跪在草原上祈祷长生天原谅自己,一个六岁的孩子,什么都不要,他只想留住自己的妈妈。
可妈妈还是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阿云嘎在外面哭完了,回到家屋子里总是黑着的。妈妈总是在睡觉,哥哥总是成天成天在外面借钱。他好怕黑,他也怕开灯会弄醒妈妈。这种时候他总是坐在门后,在黑暗里咬着手掌哭泣,尽量不发出哭声来,他觉得妈妈这样一天天衰弱下去都是因为自己还不够乖。
直到有一天,他远远地就能看到家里的灯亮着,他认识的所有大人都来了,只有妈妈不见了。他不懂大人们为什么都用那种悲悯的眼神看他,他扯住大哥的袍子,小心地问:“额吉呢?额吉去哪儿了。”有些大人落下泪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哥蹲下来抱住他,一遍又一遍抚着他的头。他看见家里多了一个木箱,木箱里躺着他的妈妈。他记得妈妈是很纤长的一个人,木箱这么小,妈妈会不会睡得难受。妈妈,你还疼吗。
后来,妈妈变得更小了,小到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就是全部的妈妈。
刚刚失去妈妈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生活有什么变化。有一天他放完羊回来看到家里是黑的,习惯性地喊了一声额吉才想起来妈妈已经不在了。他可以开灯了,亮亮的,不用担心会吵醒妈妈。
妈妈死了,不用再为她痛苦了。
家里不再有个成日昏睡,不让人发出声响的妈妈。哥哥不用再到处奔波熬得双眼通红了。
明明都可以不用痛苦了,可是为什么悲伤呢。
阿云嘎睁大了眼睛,眼泪一粒一粒掉下来,砸到衣服上有很小的一声。他自己都惊讶到,原来可以有这么多泪水的。在妈妈骂他不懂事的时候,在他摔倒的时候,在他放羊险些遇到狼的时候,在他乞求长生天留住妈妈的时候,在那些他放声痛哭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过这么多眼泪。
原来人在悲伤的时候发不出声音来,原来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原来课本上讲的万箭穿心,是这个意思。
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和眼泪。
后来,他一个人去了艺校,眼泪仍是他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只是他的眼泪都变成了霸凌者的开心果。他也是那时候变成了别人眼里的怪孩子,干什么都是一个人,躲得远远地就可以逃开人群可怜他的目光,揣测他的目光,充满遗憾的目光。他不敢去看其他人的眼睛,总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低着头流自己的泪,低着头和自己拧巴,和这条命拧巴。
靠着这股拧巴劲儿,他横冲直撞闯进了北京。他越是一往无前,命运越是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逃掉了,哥哥却被命运抓走了。也许就是在那时候,他的所有情绪都留在那里了。
如果一颗心注定要被一次又一次地揉碎,那就让它碎吧。碎掉了再被人踩上一脚也没关系的,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拼凑那些碎片了。
他短暂的前半生像是一本失物之书,字字句句全是与他无关的遗憾,他甚至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实在是算不得遗憾。那些被迫失去的温柔一条一句地印刻在这失物之书上,好提醒他的无能为力。
命运折磨起人来,手段总是这么相似。
慢慢的,在他眼里,一切喜乐仿佛有了期限,一切悲伤仿佛是麻木的必然。很多时候他都是冷冷的,命运重创过他太多次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随时到来的打击和别离。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生活中悲欢离合的情绪都被他调低了一个档。他的心永远停在了那个冷静的,再也流不出泪的时刻。
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流泪了,也学不会笑了。他唯一得到的,可能就是很擅长从心碎中汲取力量吧。
可到底是谁先帮他拼凑起这些碎片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颗心脏又开始跳动了呢。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笑的呢。
是在宿舍第一次遇见郑云龙的时候吗?
他第一天进宿舍的时候看到那家伙正抓耳挠腮地和一床棉絮搏斗,那时候郑云龙还是胖的,那么大一个人摆不平一床棉絮。阿云嘎实在看不下去,和他一起铺好床铺,顺便还把他的被子叠成了整整齐齐的豆腐块。郑云龙看得目瞪口呆,直说:“哥们儿可以啊,我知道你,阿云嘎对不对?考学时候我们是一批的。你这姓太惹眼了,跟姓爱新觉罗似的,我可是第一次遇到姓阿的。”阿云嘎只好跟他解释自己是蒙古族,阿云嘎在蒙语里是一个单词,雷鸣电闪的意思。
郑云龙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那你的汉名儿应该是叫——阿震霆咯?”
阿云嘎虽然没听懂,但好像还是被他的傻气逗笑了。
是他们非要拉着自己去跟别人斗舞那次?
军训期间好不容易放个假,他只想在宿舍好好躺着,或许洗个衣服什么的。硬是被宿舍其他三个拉去打电玩,他本来想玩一把拳皇的,结果一到电玩城另外三个全跑跳舞机旁边蹲着去了。好歹也是北舞的学生,出了校门还玩跳舞机啊。王建新告诉他:“这你就不懂了吧,北京城里跳舞跳得好的都在电玩城呢,我们这不是光出来玩儿的,这叫学习切磋。”说这话的时候,一个街舞范儿的少年已经在跳舞机上连赢了五把,高分榜上有姓名,一时间无人应战。
孙葛撺掇嘎子:“我记得你考学的时候又唱又跳的,你上去试试呗。”阿云嘎习惯性地摇摇头,谁知道郑云龙在背后一把将他推上台去,得逞之后还不忘在台下起哄:“嘎子加油,赢了我给你打一个星期热水。” 阿云嘎回头瞪他一眼:“不行,一个月。”
跳舞机这东西,不是动作酷炫就能赢的。台下围着的一圈观众只看着这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速度奇快,每个节奏都进地不快不慢刚好踩在点上,他这边的机器连绵不绝地发出提示音:“Perfect!Perfect!Fantastic!”半首歌过去一个失误没有。旁边的街舞少年倒是紧张得来不及耍帅了,手忙脚乱踩错了几个音。果然高手在民间啊,不过这朴素的年轻人,这气势这姿态,又像芭蕾舞又像民族舞,还真新鲜!
一首劲歌过去,阿云嘎这边的评分蹭蹭蹭得冒尖儿,最终盖过了街舞少年刚刚创下的记录。台下冲出来三个嗷嗷叫的傻子团团抱住阿云嘎,像是拿了奥运会冠军似得胡乱嚷嚷:
“嘎子牛逼!”
“我再给你加一个月,两个月热水!”
“实不相瞒了各位这是我们草原舞王!”
阿云嘎感觉这三个家伙只是想趁乱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但他还是笑了。
是郑云龙和王建新比赛吃辣条的那次?
辣条是孙葛买的,卫龙嘛,谁小时候没吃过,全当怀旧了。郑云龙和王建新吃着吃着突发奇想,想要比赛看一顿能吃多少辣条。王建新也是个倔脾气,郑云龙发出挑战了,他王建新就绝不是个认输的主儿。两个人去超市买了一大包辣条和大瓶的矿泉水,最开始是你一根儿我一根儿地吃,后来逐渐变成了一人拿着一包吃谁也不服输。两人赛得热火朝天,隔壁寝室的同学们都来围观了,吃到第六包半的时候,郑云龙索性把剩下的小半包一下子都塞嘴里囫囵嚼了。王建新实在吃不下了,郑云龙以半包辣条的微弱优势险胜。
逞强一时爽,造孽火葬场。
当天晚上郑云龙和王建新吐得一塌糊涂,孙葛和嘎子只好一人照顾一个。到后半夜这两人才稍好些,他们是上床下桌,嘎子担心他晚上睡不好又不方便爬下来,趴在床边问他:“还难受不,要不要我给你冲杯奶牛,养胃的。”
郑云龙难受得眼泪汪汪地,耳朵倒还是好使,支起身来望着嘎子:“啥?你说冲啥?”
阿云嘎还没觉出哪里不对,扒着床边的栏杆:“冲奶牛啊,牛奶的奶牛呀~”
郑云龙身上没劲儿,笑得直喘气,声音直在喉咙里打转,感觉扯到胃部某根神经又冲去吐了个天翻地覆。
后来这事儿还是被班主任肖杰老师知道了,把他们两骂了个狗血淋头。肖老师一着急就开始说湖北话,阿云嘎只能听个半懂,但还是偷偷地笑了。
是班上同学一起在外面疯到宿舍锁门才回来,一群人翻墙,只有孙葛被栏杆挂住勾破了裤子的时候吗?是他们几个被澡堂时冷时热的水折腾得叽叽哇哇,时不时还被热水烫出个High C的时候吗?是郑云龙扯坏了表演用的毛线帽,拿着毛线针去和女同学请教的时候吗?是元宵节班上聚会做火锅吃,结果有同学买了一包速冻汤圆下火锅的时候吗?是他一大早把舍友都拉去跑步,结果郑云龙这家伙困得闭着眼溜达的时候吗?
是啊,阿云嘎一度以为自己就这样一直飘零下去了。可是有一群人焐热了他,有一群人让他看到了人生的一百万种可能。
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不光是怜悯的,不光是弱肉强食的,不光是苦的,原来世界是可以这么温暖的。
阿云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封写在票根上的信,心里暗暗憋了一股劲儿。
虽然和命运的较劲儿总是输多赢少,但他想和老天爷再赌一把。今晚是吉屋出租的封箱演出,我赌他来。
那些所有遗失的,所有失而复得的温度,他不愿意再放手了。
参考文献:
[1]《失物之书》-约翰·康诺利
[2]《吉屋出租》 2008音乐剧版本
[3]《我的遗愿清单》 访谈
[4] 阿云嘎马兰花开访谈
ps.我没吃过鲅鱼饺子,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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