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祭司殿后沈夜传唤了寿诞典礼当日的侍女来问,她果然一无所知,跪在地上哆嗦着恳请大祭司手下留情,沈夜摆摆手让她走了——他看得出她没有说谎,而他不罚她,反而会让她心中愧疚万分,从此更加谨慎警觉。
后面几日,流月城还沉浸在寿诞狂欢中,沈夜已经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加强神殿中被忽略的一些宫室的守备,命华月暗中追查低阶祭司,侍从侍女是否有结党作反之嫌,安排人手留意城中大家族的动向……还要看望沧溟,哄小曦,等他终于闲下一口气,才惊觉又是五天没有去见谢衣了。
这两天也没有给他布置法术练习的任务,不知那孩子都在做些什么。他一向自觉,说不定自己找了更高级些的法术练习,看书也是有可能的,或是蒙头睡上几日以解这一年辛苦也不错。然而沈夜踏入侧殿时,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谢衣坐在地上,竹简散落周身,他手里盘弄着什么东西,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偃甲鸟在他头顶绕着圈儿飞。收徒以来第一次,谢衣没第一时间发现师尊来了,依旧专心致志捣鼓眼前的玩意儿。沈夜望着那鸟儿飞了几圈,发现它每个圈儿都飞得一般大,耗时一样长,一点儿差错不出。
他刻意放重了脚步走进殿去,走到第三步谢衣就抬了头,一声师尊喊出口,一边急急地站起来。他照旧行礼,两只手里却都抓着东西,姿势就显得有几分滑稽。沈夜走到他身前,看到孩子手里拿着的是个类似指环的东西,不过不是金属制成,而是木刻。
谢衣没等他发问就先开了口,“师尊可否再给弟子片刻?马上就完成了。”
沈夜刚一点头,他就立刻低下头去重新雕琢那指环。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孩子,他这小徒弟心理素质真是不错,师尊在上,既不紧张,也不分神,手上动作看得出稳健又精确。谢衣的确没有让他久等,很快便放下刀,小心翼翼地对着成品吹了口气,像是想把木屑吹干净——虽说其实并没有东西落下来——然后抬起手来将物事举到他眼前。
“师尊戴上试一试。”
凑得近了,沈夜便认出其上部分花纹与数日前那枚发饰上的一样,这倒是越发有趣。他且不多问,接过指环套在右手食指上。木环大了一些,与他指节的皮肤之间留出一点空隙,倒也不至于松垮得滑落下去。谢衣又说:“师尊你把灵力引入戴着它的手指,不要多,一丁点就好。”
沈夜照做了。他不知此物底细,便用了最为温和安全的木属性灵力。灵力通过木环时,他感觉到整条右臂内灵脉似乎微微扩张,灵力流动变得极为顺畅,又被吸引着似地向手指汇集,接着一汪碧绿的灵光从指尖流泄,如同山野深处清泉涌出。沈夜挑眉,收了灵力,手臂仍觉得舒服,仿佛那儿的血肉筋脉都被灵力浸洗过一回。
谢衣期待地望着他。
“辅助疏导灵脉,增强法术力量……”他说,看到孩子脸上露了笑意,忽地起了调侃的心思,“当日你从瞳那里要来发饰,我还以为你记仇,原来是造了这物事来偷懒。”
他后半句故意说得严肃,果然孩子一愣,“师尊此话何意?弟子何曾想要偷懒?”
“以后的法术练习,有它相助,你自己岂不省下许多功夫?”
“师尊误会了!”谢衣一下拉住他的袖子,看来是真急了,“弟子只是觉得有趣才把它改制成这样的,绝无怠慢功课的意思!师尊若是不相信,弟子……将它毁去就是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弱了下去,眼睛盯住仍旧套在沈夜指上的木环,目光中透出不舍和委屈来。沈夜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实在不忍再逗弄下去,将指环摘下来塞回谢衣手心,迎向孩子不解的眼神,“我知道。若有心怠慢,你又怎么会拿出来让我看?好了,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书是哪里来的?”
方才沈夜大致向地上扫视一遍,就看出竹简上有许多机械图谱,并非自己授予的法术修习书籍。谢衣似乎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沈夜没有责备之意,红了脸回答道,“我向七杀祭司大人借来的。”
“瞳?你直接去找他了?他肯借给你书?”
“嗯,七杀大人还给了我些简单的偃甲工具。虽然我觉得,他只是想快些打发我走……”
沈夜不由试图在脑海重构那场景:自己这小徒弟跑去叽叽喳喳地烦别人,瞳一脸不耐地把一摞竹筒怼到谢衣脸上。若不是为了在孩子面前保持师长的尊严,他几乎能笑出声来。不过很快他的重点就转到了更严肃的方面。
“你喜欢偃术?”
“是的!”
预料之中的回答。更重要的是,他不光有兴趣。五天内能把那个发饰改成指环,能实现这样明显的疏导灵力的功效,而且是在没有教导的情况下自行摸索完成,不可不谓天赋秉异。沈夜之前未曾考虑过在偃术上着重栽培谢衣,然而他这个徒弟,说不定是个偃术奇才。可是有没有必要呢?要成为下一任大祭司,威慑众人,最关键的还是法术……
“师尊?”
沈夜止住思绪,用眼神示意谢衣说下去。
“弟子想,要是能把这种指环做得更完美,那么一般族人就可以通过它来增强御寒的法术,也许就能少受些苦。”
沈夜缓缓摇了摇头:“你这指环只是让人原有的灵力流动更加顺畅,并不能增强灵力。一般族人难以御寒,其根本在于灵力不济,指环是无法解决的。”
谢衣的眉毛皱了起来,但很快他又说:“指环不行,别的偃甲呢?七杀大人不是说有的偃甲不需要灵力驱使?如果我能造出一种偃甲,自动发热或者构建御寒屏障,那不是就能——”
他卡在那儿,两只眼睛兴奋得灼灼发亮,却并不聚焦在现实中的任何一点。他的表情显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十分热烈的欣喜,似乎正凝望幻想中某个无比美好的未来。
沈夜注视着他,直到后者回过神。谢衣对上他的目光,沈夜明白,孩子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也在冀求自己的鼓励。
“下周起,我会给你安排一位偃术老师,你——”
“太好了!谢谢师尊!”
这是谢衣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孩子大约也立即意识到不妥,脸刷地红到了耳根,急忙低下头道歉,“弟子失礼,请师尊,请师尊……”
请师尊怎样他倒是憋不出来了,又不敢抬头看沈夜,只是脸红得越来越厉害。沈夜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徒弟原来如此好玩,以后若得空该多来逗一逗。他一边控制着笑意一边看着谢衣,慢慢的心里一片柔软。
然后那绕圈飞的偃甲鸟忽然飞到他面前啄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啄出了清脆的一个响。
“呃……师尊,那是弟子改造来计时的偃甲鸟,它飞满三百圈就是一个时点,本该来提醒我,不知怎的提醒到师尊头上……”
孩子竟然此时大逆不道有了勇气回望沈夜,他的面颊依然是通红的,一副窘迫的样子,灰色的眼睛里却藏不住地漏出一点狡黠来。
他该罚他抄三百遍师则,让他跪一夜,或者干脆把他拉出去挨几棍子,沈夜把这些在脑子里都转了一遍,最后伸出手来,指节在孩子发顶上轻轻敲了一记,“本座饶你这一回,若你偃术学不成,这笔账再作清算。”
“弟子谨记。”
谢衣这一答,声音里已经盖不住笑意。而沈夜直到回到大祭司殿,才意识到自己得把目光放冷,嘴角压平,方是大祭司平日的威严神情。
谢衣的偃术老师,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瞳,一来瞳的偃术造诣很高,二来谢衣可以成为联系他和瞳的重要纽带之一。可他不希望谢衣撞见瞳用活人炼蛊。当天下午他就去了七杀祭司殿,本想要是瞳答应留意些别让谢衣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他就把这小徒弟托付过去。然而瞳听完他说明来意后,冷飕飕地说:“他还是个孩子。”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他明白瞳的意思。
七杀殿不适合养孩子,七杀祭司不适合带孩子。
沈夜想起自己幼年每次来这里难以克制的发慌,好像黑暗里会伸出触手来将他绑死,让他再也跑不回外面的阳光里。他又想到前几天带谢衣来了之后也没有问一问孩子觉不觉得害怕,看样子是一点都不怕,但也许只是谢衣克制住了——沈夜小时候也能装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
十分应景地,大殿深处传来一声模糊的惨叫,瞳转头向内望了一眼,:“碧血蛊第二阶段大约快要完成了,若是大祭司允许属下……”
沈夜微一点头,瞳就转着轮椅向里去了。他兀自又站了一会儿,视线不自主地被吸引到殿内最亮堂的地方——放置偃甲的石桌。那上面摆着的大都是肢体模型,还有几个沈夜辨识不出的,也因为挨在一堆手脚部件旁边显得阴气森森。
他转身离开,那模模糊糊的惨叫声一直没停下。
第二个人选是风游羽。风姓氏族本就以偃术见长,这位更是以传授偃术闻名。他是位发须皆白的长者,罕见的能够以身证明“烈山部人寿数长久”的存在。他不是族中的权力掌握者,却最受尊敬——部分是因为年岁,部分是因为几乎所有有志偃术的贵族子弟都在他门下修习。沈夜考虑过让他单独来为谢衣授课,然而劳烦一位长者动身,终究心有不安,再说,他也希望给谢衣一个机会与同龄的孩子多些接触,不要整日独自待在神殿之中。
他将计划告知了谢衣和风氏族长,翌日便带着孩子去见风游羽。老人向他们行了礼,他的眼睛边上有很多皱纹,眼珠却是清亮的。沈夜让谢衣自己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老人点了头,递与孩子一卷竹简详述门下规矩。然后谢衣向他行叩首礼,便算正式拜他为师。
下一个周一,谢衣早早地去主殿见过沈夜,然后就幻形去了风氏府邸。站在法术阵中央时他说“师尊我走了”,叫沈夜生出一点伤感。这伤感实在是毫无缘由,谢衣又不是不回来了,可是孩子说话时的表情语气,让沈夜觉得他在作一个郑重的道别。
接下来一天,他都无法停止挂念谢衣。真是奇怪,一年多来他常常连着许多日不见谢衣也不曾担心,怎么这一天就忍不住地想着孩子是不是一切安好,学习可还顺利,有没有交到朋友,连华月都看出他心神不宁。晚上谢衣回来时他的心才终于放下。
还好,这古怪的感觉很快消退了。清晨那莫名肃穆的辞别变成一句轻快的“师尊我走啦”,而他也可以心无旁骛地工作一天。每周的前两天,谢衣会去学习偃术,周三下午沈夜会唤他到主殿来汇报偃术修习的进度。谢衣带着偃甲鸟,说让它飞三百圈飞满他就回去,可是孩子在偃术上新奇念头层出不穷,圈数飞完了他还念叨不歇,像座小火山怀了满腔的热情要喷薄。于是沈夜让他把鸟儿收了去,讲到太累了讲不下去再走。接下来的三天谢衣得练习沈夜布置给他的法术课业,考虑到他的精力时间被偃术占去许多,每天傍晚沈夜都会抽出半个时点去看望和教导他,让他能够少走些弯路。
一周一周过去,慢慢就成了习惯。
有一回他发现谢衣启动法术时手势做得不对,不是粗心马虎造成的那种失误,而更像是他的手指出了什么问题。他叫孩子停下,将对方的手拉倒眼前来一看,只见左手无名指内侧有道贯穿两个指节的疤,再看仔细些还能看到两只手手掌手指——特别是中指和无名指上——有许多细小伤痕。
孩子喃喃地说:“刻刀我还用不太好……”
“我知道可以用沐灵,可是书上说疗愈的法术不能多用,”谢衣接着说,“不然身体的自愈能力会衰退的。”
沈夜叹了口气,这些他当然再清楚不过,可是这一手的伤肯定不能拖着不管,“你构想了那么多偃甲,就不能给自己设计双防止割伤的手套吗?”
他望着谢衣醍醐灌顶的神情,简直不知该作何感想。他素来觉得自己这小徒弟聪慧,看来也有死脑筋不开窍的时候。然而谢衣的脸又皱起来,“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布料呀。”
“……你把设计图画好了给我,我找人照着缝制。”
“那谢谢师尊!”孩子说着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几回,脸上慢慢地浮起笑容来,不知小脑袋里又有了什么点子。沈夜正准备叫他换几个不必弯曲手指起势的法术练习,孩子却说话了,很低地,很不好意思似地,仿佛在透露一个承诺过不说出口的秘密。
“师尊……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偃师……”
“通天彻地”这词用得让沈夜一时失笑,然而在那有几分荒唐的滑稽感中,他的心蓦然一痛。通什么天,彻什么地?他们的天是坚不可摧的伏羲结界,他们的地是摇摇欲坠的雪原荒土,纵是万般才华也终要困死在这一方小小囚笼中,无缘真正的星辰河山。
“到那时候,我的偃甲,或许就能让大家过得更好,更开心些……”
沈夜望着孩子。和那天甄选弟子的时候如出一辙,谢衣说话时微微地笑着,眉眼一片温柔宁静,让人不忍惊动,让人觉得,上天都不该忍得下心去毁灭他的梦想。
沈夜蹲下身去,平视谢衣的眼睛,庄重地说:“我相信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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