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地狱的驴

作者: 桃子杂谈 | 来源:发表于2015-05-20 20:08 被阅读28次

    【分享,原作者:六神磊磊】

    公元768年,深秋。在美丽的汉江平原上,一位叫杜甫的诗人,正在送一个远房亲戚去四川。

    这位亲戚的名字有点拗口,叫做李晋肃。“远房”究竟有多远呢?已知的一条是,杜甫的外公的外公的八叔,是李晋肃的先祖。

    这时的杜甫,已是人生最后两年,很瘦,很憔悴;那位亲戚还是少年,很质朴,很阳光。

    杜甫是个重感情的人。对这个超级远的远亲,他依依不舍,写诗送别:

    “我们的船啊,

    就要相背远离了。

    那天上的雁啊,

    也排成一行在悲鸣。”

    秋风中,年轻人含泪紧握杜甫的手:“表兄,我也喜欢写诗,可什么时候才能写到你这个水平啊!”

    杜甫拍了拍他肩膀,安慰说:“加油,你可以的。下次我们再交流。”

    以上对话是我的揣测。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别离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杜甫大概想不到的是,虽然李晋肃的诗最终默默无闻,但他的儿子,却会成为一代文豪。

    40年后,这个孩子将会从自己手中接过熊熊火炬,照耀唐诗的辉煌之路。

    790年,这个男孩出生了。他身体很差,又瘦又小。父亲李晋肃却很爱他,希望他健康幸福。

    “我要用最吉利的字给他取名。”李晋肃想。他给儿子取名“李贺”,字“长吉”,希望他一生都吉祥。

    李贺的气质很忧郁,不爱说话,眼里经常闪着奇怪的光。

    “孩子,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家人问。

    “我要写诗。”李贺淡淡地说。

    “快算了吧!”家长头都大了。“写诗早就没出路了,你以前的那些猛人,什么王维李白杜甫,把这个世界上能写的好诗都写完了!你看后来那什么‘大历十才子’,不肯认怂,非要继续搞诗,搞出了什么鬼。现在不都时兴写散文了嘛。”

    李贺不吭声。他的目光穿越云层,直达苍穹。

    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对他说:“你真的想清楚了?诗的殿堂里,已经没有你的位子了。”

    李贺四面看去,果然,在唐诗的光辉圣殿里,诗仙、诗圣、诗佛、诗狂、诗魔、诗豪、甚至诗囚都已经就位,真的没位子了。

    “一定还有位子的。”他坚定地说。

    “有是有,可是……只剩一个诗鬼了。”

    李贺仰天长笑。我就来做这个诗鬼吧。

    李贺慢慢长大了。

    他的家乡在河南昌谷,一个神秘寂静的地方。他常常骑着父亲送的小毛驴,独自走出很远。他会爬上充满神话色彩的女几山,看兰香女神升天的古庙。他还来到残破的福昌宫,那里人迹罕至,是龙和凤凰出没的地方。

    在这神奇的地方,小李贺郑重宣布,自己确定了写作风格。

    “现实?浪漫?武侠?言情?”家人问。

    “都不是,我的主攻方向是——魔幻。”李贺淡淡地说。家人又仆倒一片。

    转眼到了十八岁。李贺整理好了诗,准备走出家乡,征服外面的世界。他的目标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东都洛阳。

    家里很担心:“你虽然是大唐王孙,但是家道败落了,说是富农都够呛。现在考试都要托关系,你的写作风格又这么魔幻,谁帮你啊?”

    李贺反问:“现在文坛上,最大的腕是谁?”

    “这……当然是韩愈院长。”

    “好,我就找他。”

    “人家是大V,你是个小号,你找他做什么?”

    李贺傲然一笑,说出了让家人再次晕倒的话:“互推!”

    别误会,所谓“互推”,不是互相推倒,而是互相推荐。

    比如两个微信公号,互相说对方好,欢天喜地一起涨粉丝,这就叫做互推。

    小李贺想去找韩愈互推,难比登天——无论文坛还是武林,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号不和小号搞互推,怕吃亏、掉粉。

    以我的主业读金庸为例,《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热情地邀请老爸黄药师和江南七怪搞互推:“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侠,是靖哥哥的师父。”

    有数十万粉丝的大号黄药师粗鲁地拒绝了。他“眼睛一翻”,臭屁地来了一句:“我不见外人”。

    韩愈在文坛的地位,相当于黄药师在武林。当时文坛最牛的原创文学号叫“古文运动”,是一个几十万粉丝的超级大号,运营者就是韩愈。

    韩愈也写软文,因为腕儿大,开价贵死人。他给人家写个墓志铭,收费动不动“马一匹,并鞍、衔及白玉腰带一条”,或是“绢五百匹”,值好几百贯钱。而当时京城里三品大官不算禄米和职田,月俸也就6贯钱。

    小李贺要打动大文豪韩愈,只有一条路:拿出最猛的诗,让韩院长吓一大跳。按照惯例,开卷第一首尤其重要,必须放代表作。

    他想了很久,终于作出了决定:“第一首,放《雁门太守行》吧”。

    韩愈院长是很忙的。

    一天到晚,除了写作、科研、带学生,还要应付学校的杂事、有关部门的验收,以及各种崇拜者、女粉丝……

    这天,韩愈刚刚送走了一个粉丝,非常疲惫,“极困”。他的研究生抱着一摞材料进来了。

    “我说了晚上不看文件……”韩愈有点不耐烦。

    “不是文件,是一个河南年轻人的投稿。”研究生说。

    对于年轻人的投稿,韩愈是重视的。他随手把裤腰带解了,盘腿窝在沙发上读。第一首正是《雁门太守行》。

    才读了前四行,韩院长就激动地跳了起来,裤子都掉在脚脖子上。他读到的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韩愈当然识货——有唐一代,无数猛人写乐府、写边塞,名篇无数,却从来没过这样凄美绝艳的画面。他兴奋地大喊:“快把这个人给我找回来!”

    “是是,我这就把那女粉丝叫回来……”研究生说。

    “粉你个头啊!不是女粉丝,是这个李贺!李贺!”

    很快,大V韩愈见到了小号李贺。他紧握住这个十八岁年轻人的手,只说了短短几个字:“推!咱们互推!”

    在韩愈的推荐下,李贺人气大增,开始迅速涨粉。

    那个年头,粉丝多对考进士是有好处的。李贺本该抓住机会报名考试。然而家乡传来噩耗,父亲死了,必须回老家服丧守制三年。

    命运第一次玩弄了李贺。他眼睁睁看着三个好朋友王参元、杨敬之、权璩都考上了进士,自己只有在老家等待。

    韩愈没有忘记他,给李贺写来了信,鼓励他从头再来。

    等待一千多个日夜之后,李贺再出江湖。重见之后,韩愈吓了一跳:你头发怎么都白了?

    李贺天生早衰,不到20就白头了。时间对他特别珍贵。“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能失败。”

    第一轮河南府试,李贺成绩很好,轻松拿到“乡贡秀才”资格。下一站考试在帝都长安。他踌躇满志:“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他没有注意到,在背后,许多竞争者们正嫉恨地看着他,要把他搞掉。这些人使出了最厉害的一招——告状。

    请屏住呼吸,听一听他们找到的李贺的罪名:

    “李贺的爸爸名叫‘晋肃’,和‘进士’谐音。李贺跑来考进士,就是对父亲的极大侮辱,是严重的不孝!”

    你听了是不是险些晕倒?这也可以成立?

    答案是:可以的。在我们的古代,有很多东西是很无厘头的。白居易的爷爷叫“锽”,和“宏”字相近,所以他就不能参加“博学宏辞科”的考试。

    这一次告状,可以把李贺的前途判死刑。

    韩愈愤怒了。他要为李贺鸣冤。

    这名感性的文豪,写出了一篇犀利的《讳辩》,发出了那著名的一问:

    “当爹的名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假如当爹的名叫‘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这是一篇伟大的文章,闪耀着那八个字的光芒:“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然而,韩愈的声援也救不了李贺。所谓“文可以变风俗”,这句被用来称赞文豪的话,有时真的只是一种美好的梦想。

    20岁的李贺终生失去了当进士的资格,悲伤地回到家乡。他不写日记,我们只有从诗里读到他后来的心情: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此后的日子里,他几次出门奔前程,回来都只看到日渐败落的家庭。姐姐嫁人了,弟弟远行谋生,家里只有他和老母亲相依为命。

    他曾谋到过一个职位:“奉礼郎”,品级是——从九品,相当于副科长,低到不能再低。但就连这个位子,也因为身体太差当不下去。

    26岁那年,李贺进行了人生最后一次努力——我不能考试,但还可以参军,建功立业啊。

    那时候的唐朝,已经不是王维、孟浩然所在的田园诗般的唐朝了,整天都有军阀造反。李贺来到潞州参加平叛的军队,那里有一个叫张彻的人,是韩愈的侄女婿,李贺打算投奔他。

    张彻很够朋友,用美酒款待李贺,让他帮自己办理公文。他们“吟诗一夜东方白”,准备一起平叛,报效国家。

    快乐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大唐江河日下,叛乱越平越多,连主战派的宰相都被人当街暗杀,还破不了案。李贺所在的部队孤立无援,人员星散。李贺只有再回家乡。

    李贺还想奋斗,但已经没有了时间。

    他一直咳嗽,高烧不退,开始出现幻觉。诗人不甘心死,希望苍天开眼,留住飞逝的时光: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但是他又本能地知道,自己生命无多了。在他的诗里,频频出现鬼灯、秋坟、恨血、衰兰、腐草、冷烛、寒蟾、纸钱……无比凄美,但又让人看了发毛,每一篇都像是给自己的祭文。

    就像他怀念钱塘名妓的那篇《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眼看身体实在撑不住了,李贺整理了诗稿,郑重交给一个叫沈子明的朋友,托付他传下去。

    我的诗,阴风阵阵,鬼气森森,魅力很明显,缺点也很明显。

    但是我在前有李杜,同时代有韩愈、白居易、元稹、贾岛、孟郊、杜牧等无数猛人的环绕下,杀出了一条石破天惊的道路。

    你叫它恐怖诗、魔幻诗也好,黄泉诗、仙鬼诗也好,反正,它们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美丽的诗。

    顺便说一句,这个叫沈子明的哥们很不靠谱,回头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李贺死了整整十五年,这哥们喝醉了酒,一翻箱子,才发现压在底下的李贺诗稿,估计都发霉了。

    沈子明大概有点惭愧:哥们,我对不起你。我一定好好给你出版诗集,找一个当今文坛上最猛的人来给你作序。

    老一代文豪韩愈已经故去,他找来作序的新一代猛人,叫做杜牧。没错,就是“停车坐爱枫林晚”的那位。

    李贺的死充满传奇色彩。稍晚的大诗人李商隐记下了这样一件事:

    27岁的李贺重病时,忽然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骑着赤龙,手拿着写满太古篆文的信来找他,说:“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楼,要你去写文章点赞。你和我走吧。那里生活很好,一点也不苦。”

    李贺想到母亲,哭泣不止,但一切已晚。有目击者看到烟云升起,还听见了车轮和音乐的声音。李贺就此死去。

    我不知道,李贺究竟有没有去那天上的白玉楼。但记录者李商隐深信不疑,郑重表明:这是李贺姐姐亲口说的,她很老实,不会说谎。

    李贺死后,这个只活了27岁的诗人,让我们争吵了上千年。

    有人说,李贺的诗很猛,比李白还猛——“自苍生以来所绝无”“在太白之上”。还有人说,他是中国的济慈、波德莱尔、柯勒律治。

    也有人说,他不过尔尔,也就是和唐代的王建、张籍一个水平。

    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李贺变成了反动诗人的代表,说他写的是地主阶级的诗,“除了描写肉欲与色情以外,内容是什么也没有的”“建筑在对农人和小民的剥削上”“没有同情农人和小民的痛苦”。

    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李贺又变成了积极的革命分子,说他有“法家思想”,反对分裂、要求统一,不顾儒家坏学者韩愈的拉拢,坚决和韩愈作斗争。

    有人说,李贺生得太晚了,盛唐以后,诗歌路子越写越窄,李贺慨叹瑰丽的天国难以到达,只好把注意移到棘草丛生的墓场。

    也有人说,李贺生得太早了。比如余光中就认为,十一个世纪以前的李贺是一位“生得太早”的现代诗人。如果他活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必然也会写现代诗。

    对李贺的批评,有些有道理,有些没道理。

    比如李贺生前遇到一个人,就曾批评他只会写长调,不会写五言诗。

    这位朋友一定是没读过我们的小学语文课本。上面一定有一首《马》。

    李贺写诗很晦涩,喜欢弯弯绕绕,但他特意把自己最直露、最阳光的情怀和豪气,留给了这一首五言诗: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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