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者:龚晶晶
现年65岁的石邦国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每次遇见都是一副笑呵呵慢悠悠的样子,因为早年间在丹城已经买了房子,所以他并不常住在东陈村。但每个月村里人还是能在他家老屋门口,看到几次他那辆老得快退休的黑色小轿车。
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老石家的任何动静,都被村里人格外关注。毕竟,村里的烈士不多,而像那样轰轰烈烈死去的,大概也就只有老石的父亲石根才了。1956年8月1日,象山遭遇有史以来的最大浩劫,抗台牺牲的50名烈士中,石根才赫然在列。那一年,他还不到30岁,妻子大着肚子即将临盆,家里还有3个年幼的孩子。
“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烈士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邦国和他大哥每个月都能领到8块钱的抚恤金。不仅上学学费全免,毕业了工作也是组织上安排好的。再大些,知道他没了父亲后遇到的种种,也就不再羡慕了,只觉得他不容易啊。”工作日的午后,还能在村口小卖部里遇见的,多数都是老石的同龄人。对他家的事,也都能说上一二。
听村里的老人说,几个兄弟中,就数石邦国和他父亲长的最是相像,可老石却无法检验这话的真假。父亲牺牲的时候,他才只有4岁。除了记得走进自家院子时,父亲总会将他双手提起,像荡秋千似的将他带过那高高的门槛,其他的印象就再也没有了。他完全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家里父亲的照片只有一张,2寸照,泛白的厉害,他想看的仔细些,就托了画师画了张更大的,却总觉得画的有些走样,没有了照片上的神韵。
前几天,在父亲抗台牺牲的象山县东陈乡下余村,举行了一场村民自发组织的祭拜活动,石邦国掏了五百元。当地年迈的村民每年都会自掏腰包祭拜包括父亲在内的50名烈士,这事老石也是去年才知道的。地点都是在灾后重建的海塘镇海庙里。据说,在台风扫荡之前,那个位置原本是龙王庙,是当时的抗台指挥部,所有烈士几乎都牺牲在那里。
“61年过去了,也只剩些当初的老人记得他们。如今的年轻人,可能连八一台灾是什么都不清楚了吧。”老石摇了摇头,许久没有言语。
61年过去了,从前的稚子已儿孙满堂,从前的青壮已垂垂老矣。如你也同笔者一般,寻找过当年的海塘,或许也会知道,沧海成桑田,根本用不上百年。原本以为,一切都变了,可记忆还总该在那里。可一年又一年,亲历者一个个老去,而后长眠。他们离开世界的脚步,快的超出了你的想象。
走访中,当地人都把那场台风叫做洪潮,提起那个日子来,说的也不是8月1日,而是农历六月二十五。在那天之前,从来都没有人想过,一场台风能大到让沧海横流。
翻开1956年象山八一台灾的相关报道,人们对那场台风的描述,几乎如出一辙:
象山,1956年的7月,瓜熟稻黄的7月,风暴孕生的7月。
1956年是中国农历丙申年。那一年,中国广大农村正在掀起从初级农业合作社向高级合作社大步迈进的高潮。象山县(当时隶属舟山专区)是舟山产粮重点地区。据象山县委机关报《象山报》记载:“桥头林高级社连作早稻已普遍抽穗、开花,估计如无意外灾害,每亩可收520斤。”
丰收在望之际,当地气象台发布台风警报:将有12级强台风向浙江沿海靠近,有可能在舟山登陆。象山县委根据省、地委指示,抽调543名干部下乡抗台抢收。并成立抗台指挥部,设于林海乡门前涂的龙王庙(即前文提到的下余村龙王庙)。
据浙江气象台记载:1956年8月1日24时,5612号台风(俗称:“八一大台风”),在浙江省象山县南庄区门前涂登陆。这是新中国成立至今测得的气压最低值,登陆时台风中心气压923hPa(百帕)。最大风速每秒70米,相当于19级以上台风!瞬间风速每秒90米,相当于23级台风!
顷刻间,地成泽国,人为鱼虾。象山县全县共死亡3402人,伤5614人,毁房77395间,淹没良田116611亩,冲毁稻谷20380吨,冲走船只102艘,拔倒大树近4万株,毁坏毛竹3万余亩……
老石的父亲石根才,是象山县东陈乡东陈村人,1954年7月任东陈乡乡长,1956年2月樟岙、沙岗、东陈三乡合并后,任东陈乡副乡长。他是在台风登陆的那天傍晚接到命令,前往门前涂龙王庙参与抗台的。
老石只记得父亲吃过晚饭便匆匆走了,因为年纪小夜里又睡得沉,老石对那晚的狂风骤雨印象并不深。只知道第二天早晨起来,父亲还没有回来,院子里已经是一片汪洋,水漫过了一楼的窗棂,自己坐在第五阶台阶上玩水。老屋的台阶是木质的,要比如今普通的台阶要高上许多。水面上飘着各式各样的物件,他养的小兔子也淹死了,而当时玩得正起兴的他,并不知道,昨晚淹死的,还有他一夜未归的父亲。
老屋是土改时分来的房子,原本是当地一位有名的士绅的住所,所以很是坚固,除了少了些瓦片,倒没什么损伤。可村里人都说,第二天台风会更大,其他村已经死了不少人,所以母亲还是挺着8个月的大肚子,带着他们兄弟三人,坐船前往马岗,去爷爷奶奶位于半山腰的住处避难。
几天后,洋心村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父亲的尸体。认尸的时候,是老石陪着母亲一道去的。那时他个子小,坐在船沿上,还有些恍惚,对死没什么概念。只是途径仇家山的时候,他看到两具尸体栽在树丛里,想看又不敢看,心里只觉得害怕。等到了洋心沙场,他看到父亲半陷在泥土里,一动也不动。那个8月是真的热啊,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面目全非,还伴有阵阵恶臭,一点也不像记忆里那个爱干净的父亲。母亲是通过衣物以及父亲腰带上吊着的那枚私章才认出他来的。顿时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得到确认后,打捞队的同志将父亲就地掩埋,然后插了块牌子,标注了下。当时的老石并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把父亲接回家,而要埋在那个陌生的村子里。后来,他才知道,尸体实在是太多了,人们搬运尸体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尸体腐烂的速度,为避免瘟病爆发,所以只能就地掩埋。
得知石根才死讯的时候,村里的龚有土也是身怀六甲。石根才担任东陈乡乡长时,她就是副乡长,如果不是因为怀孕6个月在家休养,可能她也是要一同去抗台的。
“认尸那天,他们拿回了尸体身上的一块布料,根才的娘跑来问我,说认不认得。我说,我是认得的。因为那件衬衫我老头也有一件,根才看穿着好看,就让我陪着也去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那件格子衬衫的样式,我到今天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年86岁的龚有土,当年只有25岁,可这61年来,她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个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大哥。
“那个时候我们干部可不比现在,属于半脱产,每个月的工资是16块5毛钱,吃的饭都是要自己带去单位的。没有双休日,大年三十没有休息,大年初一也没有。白天上班,晚上就要去忙农活。根才家里孩子多,家境也困难些。每次一下班也顾不上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就匆匆回家去了,一来省了饭钱,二来也多了些干农活的时间。”
在龚有土的记忆中,石根才是个特别讲义气的人,平日里谁家有个困难,都是他最先帮忙。所以大伙合计着,下了班以后就一起去了石根才位于新祠堂附近的地里,陪他一起干活。“那时候没有抽水机,也没有拖拉机,田里灌溉都要踩水车,一个人踩实在太辛苦,我们就三个人陪他轮流踩,那个年代,人也单纯,但凡能帮着搭把手,大家都是乐意的。”印象里,水车咕噜噜转着,一群年轻人就在稻田地里有说有笑……
台风来的时候,龚有土正躲在陈汉章故居的阁楼里,只记得那个晚上,“海底雷”一直“轰隆隆”“轰隆隆”地响着,连绵不断,一直到了天亮。楼下已经是一片汪洋,他们是坐着“陈举人”的棺材,才得以逃出生天的。几天后,遇到了石根才的妻子,噙着眼泪,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后来,我听说,根才走的时候还在村口的老祠堂避过雨。我姐正在煮茴香豆,就抓了一把给他。还劝他说,根才啊,这么大的风雨,你要不别去了。他当时还在犹豫,去还是不去,可纠结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说,既然组织上让我过去,我总是要去的。于是就这样,一个人,穿着蓑衣渐渐消失在风雨里。”
说到这儿,这位86岁的老人内心有些难以平复,她说那个年代,没有车,村子里就连自行车也没有,石根才也不知在风雨里步行了多久才到了龙王庙。听活着回来的人说,原本所有的干部都是在塘岸上巡逻的,可晚上8、9点,风雨实在太大,海塘上压根站不住人,所以他们就撤退到了龙王庙,谁知,飓风顷刻间掀起了龙王庙东面的屋顶,哭声惨叫声弥漫了整个村庄。“根才是会游泳的,他们说是快游到洋心的时候,没有力气了,就这样被洪水冲到了岸边。”
沉默许久,等到再次开口,老人的眼睛都有些红了:“孩子啊,你说我们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那年的台风那么大,哪里是人力能抵挡得住的。我们派那么多干部过去能管什么用呢?连台机器也没有,就连挖土都要靠双手。他们过去,最多就是拿着手电筒,在塘岸上一圈又一圈的巡逻。可要是台风真的来了,老百姓逃命都来不及,谁还陪你抗台?根才要是不去海塘,根本就不会死。”
所以如今,每每看到台风天新闻上放着河塘里的养殖户以及危房里的居民,无论干部怎么劝都不肯转移的时候,老人总是特别痛心疾首。“人,才是最重要的。”
每每听到村里的老人回忆这些往事,有时,老石也会忍不住地想,如果父亲没有牺牲,他的人生应该是另一番光景了吧。
台灾过后的9月,母亲带着最小的两个弟弟到上海投奔了外婆,只留下他和年仅9岁的大哥在村子里相依为命,要不是有母亲的养母照顾,小小年纪,他们也不知该如何继续生活。那时候,他等啊盼啊,总觉得父亲回不来了,母亲许是难过一阵,只要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应该就会回来接他们的。
直到后来听大人说,母亲改嫁了,就连户口也迁去了上海,老石这才知道,这场台灾,让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父亲,还有母亲。
一个家庭的苦难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县呢。
在受灾最严重的门前涂,光下余村一村,就有77户全家罹难,986人死亡,幸存284人,如今健在的不足40人。两块碑、一间庙,为了祭奠这些逝去的亡灵,生者又遇到了何种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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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61年前的台风和3402个亡灵(二)》
英雄啊,我们该去哪里祭奠你?
发稿日期:2017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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