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学的同学GB在电邮里寄来这本“诗刊”扫描件的时候,是被震了一下。那是我们学生时代在学校出版的一本诗刊,可能也是当时理工科大学出版的第一本诗刊吧。
那里面有我的一组诗,但我不敢翻阅到那几页,我真的不敢再去阅读那些习作,无论它写得多么好或是多么不好。反正我不敢去看。
《逆光诗丛》的前言开篇写着:“我们眯缝着眼睛,转过身去……暗蓝的天穹中,浮动着点点星辰的银白色闪耀;我们默默地、默默地行走在一条幽长、幽长的古道……”
这段开场白其实当时就感动了我,作者是比我低一年级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他,这是一个才情横溢的男生……
这本诗丛收录了当时学校中的五位作者的诗作。而从此,我们这所理工科大学,也因为有了文学的氛围而让我们深感自豪。可是,殊不知,当时我们其实经历的是一个伟大的文学运动时代,这样的时代,过去没有,未来是否还会有,真的无法预知。
虽然面临着高考的激烈竞争,但是那个时期我还是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记得山阴路那家新华书店(内山书店的隔邻),经常就有我排队等开门的身影。那一棵棵法国梧桐,以及书店旁边那家西餐馆,一个个瑟缩的身子,构成的画面,足以给任何一部电影使用。
反叛,如果我细胞里有任何一点反叛精神的话,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比如我读《红楼梦》的时候,就被贾宝玉的反叛所感染,我读《老子》的时候,我读到的依然是反叛。所以,那个时代,虽然在高考的压力下,我依然沉醉在刘心武的《班主任》的气氛中,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不就是当时许许多多中学生们的写照吗?当时还是中学教师的刘心武凭这篇小说一举成名,从此成了作家。而我却在其中的思索中,迎战高考。
当我带着极大荣耀走进这所大学的时候,中国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了半年多,整个社会沉浸在一种反思的氛围中,其中最活跃的却是在文学界。所以,中国的思想解放运动的先导其实是在文学界,而当1989年文学沉寂之后,这个学术界都沉寂了下来。
我记得我们的图书馆的阅览室是设在中院,阅览室里最令人兴奋的是全国各省市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无论是南国的如广东、福建,还是西部北部中部,或者北京作家群所在的北京市,当时所有的作品必先在文学杂志上刊登。因此,那个阅览室让我读遍全国所有好作家的作品。除此以外,我也省吃俭用订阅了《北京文艺》(见证了北京作家群的风采,当然还有王安忆的处女座)、《电影创作》(北影厂出版的电影文学剧本)、《收获》和《诗刊》等。
那是一段令人神往的日子,作家们不断制造新的人物,同时抛出新的议题。学生宿舍熄灯后就每夜爆发激烈的辩论,这些值得另写一篇文章。
有一个傍晚,学校笼罩在一片红云中,我记得我在中院的阅览室里,翻开了一本《福建文艺》。福建当时没有很好的作家,因此这本杂志常常被我忽略。
但那一次我翻到诗歌部分……
四月的黄昏里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 但请
轻轻 轻轻 温柔地
我从来没有读到过节奏感和画面感结合得如此完美的诗句,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几乎就要念出声来: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永远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 让泪水
流啊 流啊 默默地
我翻回前几页,诗歌作者的名字映入了我的眼帘:“舒婷”。
那一起《福建文艺》刊登了舒婷的很多首诗歌。那是一种深刻嵌入我血液的诗句,那种节奏、那种感应,那种理念和叙事感觉,几乎是没有误差的。我毫不犹豫地将这期《福建文艺》的诗歌栏目里的所有作品都抄了下来。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抄写别人的作品。
那时候没有复印机、也没有扫描仪、手机还没发明。当然也没有互联网,根本无从查起舒婷的所有资料,所有的所有,就是那一行行诗句。
有一天,我们班每天开信箱的同学给了我一本我订阅的《诗刊》杂志,我翻开,第一首就是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第二首是他的《雪白的墙》,接着一串串名字……杨炼、江河、舒婷、顾城……
很少人知道,我翻开的这本《诗刊》划写了中国文学的一个伟大的时代,“地下诗歌”终于登上了国家级的“官方”杂志上,而这一批诗人,就是后来被称为“朦胧诗派”一群人。
我难掩兴奋地一首首读了过去。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那个刚刚结束一个世纪,来到另一个世纪的时候。文学,对我做了最好的诠释和注解。当我们翻开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时候,那一个个里程碑似的作品,其实就是在我们汗臭熏天的学生宿舍或者中院的阅览室里进行的。
我相信,这一期《诗刊》里的作品,很快就流传开了,因为现在你遇到那个时代的人,都会告诉你《致橡树》或者《祖国,我亲爱的祖国》或者《致大海》或者《珠贝,大海的眼泪》……
再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在了绍兴路上,那是一条洋房没有晒满衣被的小路,我曾在李安的电影中寻找上海当年的那些小路,当然没有。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是如此奢侈地走在这既有异国风情,又有吴侬软语的小路上。
我到绍兴路是要去上海文艺出版社,目的是要买一本该社出版的一本诗集,叫《双桅船》。这是诗人舒婷的第一本诗集。出版社的人很奇怪,居然会有人跑到出版社里来买。穷学生,掏尽口袋里所有的钱币,买了若干《双桅船》。当然,回到宿舍后,我只剩下了留给自己那一本,其余都被拿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宿舍楼上有位高年级的同学,也是跑去买了几十本,让全班几乎人手一册。不用说了,中国当时掀起了全民的诗歌运动。同学之间写信(那时没有电邮),夹着一首首诗歌,是很平常的事情。那时候起,有一段时间,宿舍里的同学也开始写诗,开始时很秘密地写,接着就开始相互交流了。
不仅我们宿舍,我们对面的宿舍、隔壁的宿舍,楼上的宿舍,都在写诗。再接着,各个系负责的黑板报上,开始被诗歌占领了大半。不明就里的人到学校来,一定以为走进了文科大学。
那是一个全民创作的时代,复旦中文系已经出版了《大学生》杂志,连师院都出版了《百草园》杂志。虽然文科学生出版文学杂志理所当然,但试想一下,一个十几块黑板报被诗歌占领的学校,也应该有一本自己的“刊物”吧。
我们的学生会主席,也是个文学青年,在体制内她是主席,骨子里其实也有些反叛。这本《逆光诗丛》里工作人员的名单中,就有这位主席的名字。
我们的诗刊就这么出版了。其实我不清楚当时的影响有多大,我只知道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特别自豪,好像完成了一个什么必要的仪式。后来,我知道诗刊其实有了不小的影响,我们学校也从此有了学生刊物,到后来毕业后我还经常阅读印刷精美的《新上院》杂志。
写诗的那些日子,让我们这个反叛的时代,有了些许的温馨;让我们这个学生时代不谈恋爱的时代,有了对爱情的书面憧憬;让我们这些擅长数据和逻辑的学子们,有了以文字微妙组合乃至节奏表达感情的浪漫。
虽然那是青涩的,青涩到不敢回头再去看一眼。
那段前言接着写道:“一盏盏路灯,仿佛埋藏在夜的帷幕下的烁烁珠宝;我们又拾回了孩提时投向旷野的那串断断续续的口哨……”
这句话,现在来说其实才是最合适的,可那时候,我们却说出了一句数十年后才是最合适说的句子……
是的,那是一段中国有史以来最文学的日子、最诗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度过了难忘的一段写诗的日子……(2011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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