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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一心庵

四海一心庵

作者: 慧一文 | 来源:发表于2020-05-13 16:59 被阅读0次

    学生雷军藏有一柄衢州乡贤徐心庵所作旧扇,正面画兰、菖蒲各一,盆及兰花皆设色。落款:丙寅秋仲,厚斋亲家雅正,心盦瑞征写于柯城;钤印:心盦(朱)。

    心盦即徐瑞征,字心庵,徐心庵斋号“有深味斋”,余绍宋曾专为题之。徐心庵的绘画风格,余绍宋评价:心庵水墨花卉数叶颇佳,其生平所画十之九皆设色,此次乃余坚请人弗用色者。余最不喜设色,故所作画除受人之请外极鲜为之,以为幽澹天真之趣非水墨不能好也。昔梁节庵表伯每见设色之画,辄曰“我甚怕,我甚怕”,问何所怕,则曰“红绿耳”,此语甚隽永可味,因书告心庵。

    成扇背面为一幅书法作品,落款:厚斋先生雅正,沈更生;钤印:更生(白)。

    厚斋先生即萧培身,出生于1883年。曾赴日本留学,是余绍宋在浙江公立法政专门学校的同事,也是徐心庵的亲家。徐心庵女嫁萧厚斋子,媒人即为余绍宋。1925年2月19日下午,余绍宋曾亲赴聚贤堂,为厚斋送聘礼至心庵处,心庵设宴相待。萧厚斋平生喜藏各种折扇。

    徐心庵与余绍宋,既是衢州同乡,更有多重交集。

    徐心庵长余绍宋四岁,历任湖南、直隶、河南等省高等法院书记官,徐心庵的履职大多与余绍宋在司法部任职有关。1917年,余绍宋考察直隶、山东、浙江三省司法事宜,即邀徐心庵随同办理。自6月20日由京启程,经庐山、武昌、九江、开封、郑州,同访祝劼庵(康祺),同游龙门山、洛水等,凡七十余日,所行几及万里。

    徐心庵的职业更与余绍宋的同学好友凌砺深相关。

    凌砺深,名士钧,浙江石门人,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毕业。辛亥革命后,与余绍宋在浙江官立法政学堂、浙江私立法政学堂同为教师,余绍宋任刑法民诉六编讲师,凌砺深任民事诉诉法、战事国际公法、民法部则讲师。1914年,凌砺深任湖南高等检察厅厅长;1918年任司法部民事司司长、河南高等审判厅厅长。徐心庵时为凌砺深下属,亦为其好友。徐心庵与萧厚斋联亲,凌砺深也是媒人之一。凌砺深每次回京见余绍宋,徐心庵总是一同随往,三人交往频繁。如,1918年1月份间:“11日,凌砺深及徐心庵自南来,与心庵谈至夜深方就寝。”“13日,应心庵、砺深之约到颐香斋畅饮,至十时归寓。”“23日,五时散归,夜与砺深、心庵畅谈至十二时过始就寝。”“27日,夜与砺深、心庵杂谈,就寝时又二时矣。”“29日,夜与砺深、心庵畅谈,并作竹戏,十二时毕就寝。”“31日,夜与砺深、心庵等畅谈,十二时半就寝。”一月之内,三人共聚次数令人咋舌。

    1920年,凌砺深任直隶高等审判厅厅长,徐心庵为书记官。1922年10月24日,余绍宋起程归省时,途经天津,凌砺深、徐心庵来站坚请下车,强将余绍宋所携行筐持去,余只得客随主便。当夜卧甚迟,与心庵联床。次日中午凌励深、徐心庵又请余绍宋在明湖春中饭,饭毕游河北公园摄景。

    余绍宋多次为徐心庵谋事,其中有一段插曲。1933年2月7日,凌砺深自南京归,知将任为河南高等法院院长。2月9日,十叔来,余绍宋因同往凌砺深处为心庵言事,不就。夜复赴十叔处计心庵事。2月11日,萧厚斋、徐心庵来,砺深此番不欲约心庵同赴豫任,余绍宋也不再强求,只嘱托萧厚斋与言之。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

    徐心庵擅铁笔治印,余绍宋常与其交流刻石之事。余绍宋或夜观心庵刻石,或为其作心庵印谱,或畅谈至夜深始就寝。1922年6月25日,余绍宋与方仲先校订徐心庵篆刻,余绍宋赞心庵刀法直追秦汉,必传之作,而于六书则不甚深究,且过信《六书通》,遂致篆法时与六书背戾,甚为憾事。余绍宋又感叹:“心庵绝顶聪明而看学部事太易,往往不求甚解,予屡规之,不能从也。作诗文,写字画皆如此,不独篆刻为然,他日必犯颜力诤之。”

    徐心庵多次为余绍宋刻石,钤印有:为松写照、越园书画长寿、榖水、绍宋长寿、绍宋校读、越园篆隶、越园印信长寿、绍宋书画、绍宋、越园癸亥以后之所作、双桐书屋等数十枚之多。如1923年1月10日,夜王贻孙自天津来,携来钟琴庄赠画、心庵赠刻石九方,余绍宋作书谢心庵。11月4日,宋延华自天津来,心庵托其带赠图章,印文:余氏越园藏书。余绍宋评价:此刻甚规矩,心庵朱甚鲜见者。

    1935年,徐心庵编輯自刻印成《心庵印集》四册,此集所刊之印余绍宋曾细细校订。《心庵印集》书首为叶为铭“心庵印集,乙亥二月叶为铭題”題签,扉页高豊“乙亥孟春,心庵印集,杭郡高豊署”,篆书題耑,书口有“心庵印集”楷书字样。

    徐心庵工设色花卉和书法,为宣南画社成员,但徐心庵参与活动并不多,只是偶尔参与。1924年11月2日,余绍宋生日,因画松石自寿,并题小诗,徐心庵来,更为题句,方仲先亦来题诗。1926年2月7日,画会时,胡子贤、徐心庵为主席,汤定之画两扇。1927年1月30日,因梁平甫、王立生、罗敷庵三人新开一社,将汤定之约去,遂致数星期不能开会,画会议定间一星期行之,并签定次序,约定第五余越园三月二十七日,第六徐心庵四月十七日。

    余绍宋常为徐心庵作画。1922年5月30日,徐心庵自天津来,电招回寓,二月不见,倾谈至欢,余绍宋旋为其代作山水画,为胡超之画扇。1927年8月17日,余绍宋为心庵画扇,疏竹数行,甚自得意,因题云:“似散漫而非散漫,似柔弱而非柔弱,方为写竹上乘,此义前人所未发也。”又题一小诗。1929年6月29日,徐心庵五十生日,余绍宋作小幅山水为之庆寿,又书两扇。当然,更多的是徐心庵嘱余绍宋代他人求画。

    徐心庵先于余绍宋几月由京返杭。1928年7月29日,余绍宋初到杭时,到杭站相迎者有砺深、心庵、厚栽三君。次日晚饭,凌砺深、徐心庵、萧厚斋、殷叔祥与余绍宋并游月游,先到三潭印月,循湖心亭度西泠桥归寓,又剧谈到十二时始就寝。

    徐心庵亦为东皋雅集始创者之一。1928年9月22日,余绍宋约徐心庵、孙厪才同赴鑫衙巷浙江忠义祠相地址房舍,又往东皋别墅一游,因拟借其地为书画社,厪才、砺深曾言之,欲定名为“东皋雅集”。余绍宋认为此意非常好。10月20日,孙厪才为东皋雅集发起事,参与者有余绍宋、高鱼占、绎求、欣木昆仲、武劼斋、叶铭三、范耀雯、程仰坡及砺深、心庵等。余绍宋作征社员启事,启事不印行,并约定有聚餐一次,皆以月半为期。

    东皋雅集间,余绍宋常与徐心庵交流画艺。1932年12月3日,余绍宋为心庵画扇作墨松,题云:“古人写松叶必曰剔松针,足知用笔当从内剔出,今人则从外写入,盖前者难而后者易,趋易避难,亦人之恒情也,然而古法漓矣,书此心庵共论之。”1935年正月初一,余绍宋在寓写山水四尺条未成而徐心庵、吴南章至,便动议合作《岁朝图》,先由南章作水仙拳石,心庵写古瓶牡丹并爆竹,余绍宋补红梅,既成,为博生所得。继南章求心庵写梅余补竹,最后心庵自作一幅,写瓶梅贯鱼,已至十二时。此般雅事,凡不胜举。

    徐心庵擅诗。余绍宋四十生日,心庵赠诗云:

    忆昔在总角,托交称至好。我既云滇黔,君亦游蓬岛。时事一朝异,归来多潦倒。为谋升斗计,相逢长安道。岁月曾几何,忽焉鬓毛皓。君年四十岁,恒言岂称老。羊羊堂北萱,爱日增寿考。若以老莱例,君今正年少。缅怀溯春晖,来日尤足宝。值此强仕年,云路方浩浩。慎时勖景光,丽饰摈华藻。相期白首心,不作流俗祷。

    余绍宋欲将子意陶送南开学校就读,便托付于心庵,当时徐心庵在天津就职。1924年3月21日,余绍宋率意、厥两人抵天津车站。心庵、贻孙、考侯并祝宗尧来迎,即赴心庵寓所,饭后遂有竹戏。22日,托贻孙领厥、意两儿赴南开学校报名纳费,为附生。余绍宋则在徐心庵寓写横帧一纸,甚自惬意。夜,心庵、贻孙等寓设宴相飨。

    徐心庵与余绍宋,情谊笃深,早已超脱了老乡、画友间的关系。1924年底12月初,美术专门学校聘余绍宋为校长,余便请徐心庵来商到校接任事。次日,余绍宋约徐心庵、苏公选同往美专帮同接收。当时,汤叔颖来言陈延龄已藏匿,往接收或有问题。至校门口时,有学生十余人呈交公函,请勿就职,谓系全体学生会议决彼等为代表云云。余绍宋等正可告辞,即驱车返。

    徐心庵也是余家的常客,只要徐心庵回京,必访余绍宋,除了交流书画印石,喝酒和竹戏也是常态。1920年9月16日,凌励深、徐心庵自汴梁来,竟夕欢聚,饮少醉矣。甚至在除夕,也会一同欢饮。1927年2月1日,余绍宋约心庵、渭泉来吃年饭,甚欢洽,但一念及故乡,念及吾母,此时兵乱,不知如何度岁。正月初一,心庵、渭泉、博生来,余绍宋留夜饭,友生与心庵较酒量,友生饮十三觥而醉,心庵饮十六觥而醉。

    徐心庵好酒,实际上,其弟徐馨孙也好酒。1927年2月16日,徐心庵丧弟,余绍宋往唁之,馨孙完全死于酒,余因挽之云:“耽麹蘖以自戕其生,宁为值所;值乱离而一瞑不视,可谓达时。”

    1936年5月23日,余绍宋悉心庵头晕手麻之外,复患舌尖麻木,语言不清,知为酒毒大发之候,极为危险,因更作书切劝之。5月29日,心庵来书,感余绍宋意已止酒。余绍宋恐其复萌故态,再为书切劝之。

    徐心庵与余绍宋最后一次举杯畅饮是在龙游城。1937年11月19日,徐心庵同十叔自开封经杭州避难返衢,舟过龙游入城相访。战乱相逢,余绍宋悲喜交集,因留夜饭,饭毕谈至十时始别去。酒到半酣,徐心庵饮时辄言“乱里相逢饮一杯”,余有感其言,率成两绝寄之。

    忍痛须臾且莫哀,艰难千里故人来。举觞一语真凄绝,乱里相逢饮一杯。

    乱里相逢饮一杯,莫辞尽醉且倾罍。眼前无限新亭泪,杂入离情故故催。

    不想,这次相欢竟成决别。

    返衢仅半月余,徐心庵病中以《避乱居柯山故里》诗见怀,余绍宋次韻奉答:

    垂老余哀乐,披缄感性真;芳菲成隔世,濩落愧因人。奚必嗟多病,应知患有身;诗情益绵邈,不仅见交亲。

    而此时,徐心庵已病入膏肓。1937年12月7日晨,余绍宋去函劝徐心庵节食节饮。当日,沈蔚文自衢迁来龙游居住,据其言,徐心庵患缓性盲肠炎颇剧,恐不能让于人世。余绍宋闻之甚为悬念,次日,再作书劝之就医。

    1938年1月13日,余绍宋闻徐心庵作古,泪如雨下。尤感其乱时身后极萧条,无以为殓,堪怜悯,为之终夜不安。余绍宋对其一生忧郁情事知之最深,又作《哭徐心庵四首》有序:

    予交心庵四十余年,深知其处境有难言之隐,然天怀旷达,夷然自若也。性嗜酒,无时不饮,盖借以自遣云。心庵虽自少游宦,初非所乐,十年前与余有共隐之约。遂同息影西湖,未几,以贫甚复官居于汴,意殊郁郁。今秋兵事起,乃弃官返衢州,归后移居柯山,约岁暮相聚。不图竟以酒致疾卒。亲故因乱远避,无存恤者,草草成殓,伤哉!丁丑除夕记。

    丧乱闻凶耗,追思倍怆神;怀才嗟不耦,纵饮竟亡身。唁吊无朋旧,悲哀独老亲;悠悠生死别,应亦感酸辛。

    四海一心庵,生平夙所谙;隐怀谁得识,内行实无惭。余事耽诗画,奇情托笑谈;斯人今不见,于我更何堪。

    宦游非所乐,同隐夙相邀;去矣频回首,凄然复折腰;奇怀终不遂,遗恨可能消;风雪柯山路,为君赋《大招》。

    小别成永诀,时危益可虞;余生但奔窜,忍死亦须臾;垂老失知己,始衰非故吾;翻疑君得所,迷哭向榛芜。

    避乱沐尘的余绍宋仍与吴南章、劳泰来、唐作沛同作画,但一想起徐心庵,不仅又悲从中来,1938年春,余作《题故友徐心庵画花卉》:

    迹剧名湮亦可哀,不经心处见天才。白阳风味新罗趣,此意何人会得来?

    1939年1月9日,余绍宋抵石室,特拜访问徐心庵母亲,见其蜷居一土室中,污秽几不堪容膝。其虽有孙四五人皆能自立,却各率眷属远宦云南贵州,置祖母不养,余绍宋当即解囊助之。谈及心庵,余绍宋欲拜其墓,徐母说即在左近,老泪纵横,定要引导,才知即在其父墓侧,而其父下葬时余绍宋亦在负土之列,忽忽将四十年,一则墓木已拱,一则宿草犹新,真不胜感叹。今日余绍宋重游柯山追忆与心庵当时唱和情事,尤不觉其涕泪之纵横,再作《访徐心庵墓四首》有序。

    君殁忽期年,去岁以乱故未临其丧,至今耿耿。顷游柯山乃得访其墓。墓在山下石室街村后。君之母年七十六矣,居村旁都屋中,闻余来访,挥泪导行,阻之不可,情极读。忆三十六年前,君葬其尊人子佩先生,予与其役,曾制祭文。今君复葬于父侧,追念前能事,予其何以为怀耶!成寅十二月十日记。

    累然三尺委榛荆,未睹封碑已失声。凄绝衰亲扶杖至,频挥老泪指新茔。

    新茔却喜傍先茔,又傍柯山石室横。君此长眠差足慰,我来登览岂胜情。

    生死交情安在哉?闻丧不及一临哀。怀惭未已还忧乱,差幸犹能访墓来。

    忆昔相从葬父时,曾来负土致哀辞。岂图三十馀年后,又到君坟作此诗。

    余绍宋与徐心庵相交相知四十余年,世事叵测,人生多少欢聚别离,此后山长水阔,天人永隔。莫逆之交,柯山祭拜,痛哉痛哉。

    徐心庵传世作品并不多,泰安云步桥北约20米盘道西侧石壁上有“万方多难此登临”题刻,落款:“丙子正月,有事于豫,道出泰安,遂冒雪登泰山,书此志游。时儿子明翼随侍,衢县徐心盦。”如今,云步桥依然行人如织,可又有多少人会在意西侧石壁上的题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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