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回忆,真的是不得不回到我第一天来成都的时候。
住宿的地点是我选的,选在文殊院附近的原因单纯是我记得这里有一家素菜馆很好吃。
我记得四年前来的时候,我似乎都没有进文殊院的大门,只是绕着它的外围,走了很大的一圈。我甚至不知道文殊院是佛教还是道教,就是一个懵逼的小青年。
那时候我好像仍然是跟道教关系亲近,隔三差五跑到广州的纯阳观去骚扰道长,讨他的茶喝,讨他的欢心。如果是四年前,那时候我21岁,正是处于不知道人生和见识如何往前进的阶段,以为抱着谁的大腿,就能知识和见识自然来。可道教的习惯不会这样,他们都是冷眼旁观你,看你有没有资质和缘分,知识你自己习,体悟到哪里算哪里,能有点不一样的见解才会引得他们多看你一眼……非常中国式严厉家长。
自小受够了这种东西,大概是真的不太长记性。再加上道教的东西都藏得太深了,你要是想学一点,没真的拜进师门,就什么边也别想碰到。于是我所知道的,大概都是一些皮毛,真的修行方法一点儿都不知道。
待到我决定离开,大概才真的让道长着急,拉着我去吃饭,给我讲吃饭地儿的风水,告诉我明年有怎样的机会可以学习。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决意要走,也就不可能会被留下。
其实说的再好,我也知道大概能给我的是什么。无非还是那些礼法教义,无非让我学学琴、念念经、练练字,偶尔教教我道医知识,让我去学一些别的法门。怎么讲,我心不在此,没什么意思。
于是时间快进到今年,怎么讲呢,今年的一切是真的都在外进啊。
从我七月末去朝阳寺开始,这三个月,我的内在飞一样地在进步。其间进步到我的身体没法承载,那一刻我才生生地体会到,原来人的灵魂和身体真的不是一体同根啊。
它们在相互配合,在相互调整,那个调整的中枢,在你。
我记得今年是五月还是六月的时候,也许更早,我很想去内观。我忘了具体原因是什么,当然,也可以用一些理智又抽离的原因——我体内的时间到了,需要它。我想起来了,是我觉得世间的方法都不够了,我需要一些新的、更有力量的东西。
去年之前,我对于佛法真的没什么感觉。甚至因为曾经更亲近道教的原因,走进寺庙我都会身体疼。所以那时候开玩笑,说我上辈子是斗法死的。
所以我对于佛教的任何东西,都很拒绝(倒是谈不上排斥)。一些机缘巧合,我开始念经,从道教的经不得不转向念佛经。再后来,我因为感受到金刚经里温和坚韧且强大的力量,所以对佛法多了一些亲近和好感。
大概是我太独且思虑太多的原因,所以后来我都不大念经了。
过年的时候,我跑去南京的一间寺庙,那时候正巧赶上念经祈福,我靠着殿外的石头护栏,阳光温柔地照在我身上。我记得当时我爸妈还在一边吵架吧,我任由他们争吵,闭着眼睛听完了诵经。
殿外人来人往,过年嘛,人是真的很多,捧着香找地方祈福。
听完了诵经我就觉得很高兴,跑去找已经争吵完,并且无聊等待我的父母。
所以那时候,我跟佛法的关系就是这样。我只是一个被照拂的局外人而已。我不需要知道什么教法教义,你们散发的光那么柔和,我就只是伸手掬一点光,温暖一下我这个对人间心生疲惫的人。
所以七月份在朝阳寺的那个周末也是。我几乎不社交,也没有主动去找住寺的法师聊天。那些天是地藏法会,每天从头到尾念两遍地藏经我真的不能再满足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变聪明的,可是从哪里来的,我是怎么变聪明了,是哪里变聪明了,我一概不知。
我只记得第一天,我的心里都是乱麻,不太习惯住的地方七八个人,人人要求抱怨都很多,还有一位彻夜打鼾的大姐。我第一个晚上怎么都没法睡。朋友笑着嘲讽我“这都是人间啊,你认识认识。”
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是哪里被打通了,这些事情忽然都变得很远很远,虽然它们仍然在发生。但是它们好像是我的感知屏障之外发生的。后来的两天,我觉得“我”被消融了,那一刻我站在客堂前面的空地,看着树看着池塘看着远处的山,我是万物,万物是我,不必执着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要去向哪里,我的心无比地平静和自由。说句实话,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我能到的终点。
大概是因为时间真的太短了,所以每一天都被拉长。早课、早饭、诵经、上山跪拜、午饭、坐禅、诵经、晚餐、坐禅……那两天像过了一个月。
唯二与法师交集的,是在第二天晚上坐禅的时候。很多人问了好多,关于身体,关于修行。我那时候以为我什么都不要了,但是我又问出了一句“我总是头疼,什么能缓解吗?”我自己也知道是因为思虑太重,可是我不能,那时候我觉得这是我唯一不能放下的东西,我的一切,我的价值全都基于我的思虑。哪怕我因此被消耗,变得虚弱,我也无怨无悔。
法师问了我三句话“什么是道?什么是理?什么是德?”我被三句话问惊了,正巧我那时候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因为占了理而忘记了“人”的存在,我是否可以因为自己有理而完全不顾他人的感受,仅仅因为我占了理?
我心里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是又有一个声音说“在需要的地方,你就是需要强硬一点,你在捍卫你认为是对的东西。”
所以我只能瞠目结舌,说我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这两种想法在打架,我还没有足够坚定的东西去判断谁对谁错。法师说,你先悟着,等到你想明白了,我们再聊后面的东西。
我觉得那像一个种子,给一个在人间漂泊的我,一个暂时栖息的点。
我不太记得这三个月我是怎么过的了,只记得我在飞速地长,长到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大,长到我变得越来越硬。我自己想着,我得变得更强大,我才能无惧风雨,完全不怕被陷害、被栽赃,我要完全屹立不倒。
我也知道这样不对,人是不能心里只有硬的部分,伤人伤己,对待重要的人,一定要柔和。我也知道水至柔则刚,可太难了,我做不到。
我只记得很早就想要十一再回去朝阳寺,中间犹犹豫豫,又觉得自己不能太依赖,不能一想着没法解决了,我就找个地儿待着。后来心态倒不是这个。去之前,我突然变得无比地虚弱,出不去门的那种。我甚至想着不去了吧,我这副丢人的样子,就自己消化了吧。可是那就像是答应好了的承诺,对别人的,我不想就这么毁掉了那个承诺。
所以我逼自己去了,我想着,就安安静静待着,感受一下山,感受一下佛法,感受一下无我。
可是一切都太疼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到那的第一天,五脏六腑、身体都在疼(大概是在消业吧)。我想要回到第一次去的那种感觉,我想要“我”是消融的,但是我做不到。
我原本想一个人待着,安安静静地疼也挺好的。但是师兄们是真的很热情啊,拉着我去喝茶,那么暖。那么冷,那么疼的我舍不得拒绝。
我以为我很容易被忘记,我确实是一个不太喜欢被记得的人。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不太会被注意到的小透明。
但是法师坐在我旁边,问我怎么了,跟师兄们说记得我,我来过好几次。我那一刻心里叹息,呀,没理由逃了。
我确实是知道自己怎么了,也确实是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其实扯淡,从根上来说,我根本不知道),但是我太累了。我需要一边疼,一边冷静地跟自己分析这些经过我身体的都是些什么,我要劝自己不放弃,要安抚自己一切没关系……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累了,所以就崩塌了。
很久很久之前,朋友打趣我“你这个人,说什么信命运,你最终信的就是你自己。”
我那时候觉得这话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我人生层层叠叠走过来,靠的不是他人,不是信仰,靠的是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旁人不了解我,看不出来怎样对我最好,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某个更高的我知道。是他把我从沼泽里拉出来,给我希望,给我理由,让我变得一个社会功能良好的人。
所以我最开始想,说也好,聊聊也好,现下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以为聊完就是头了,萍水相逢这种东西,都是聊聊就罢。最好的情况就是被理解一瞬,让一瞬温暖一会是一会。接下来自己去消化那种冷。我见得多了,体会得多了,自然也没敢奢望什么。
可是师傅们是真慈悲啊,每天看见我冲我招手,给我喝茶,拉我聊天。我大概是真的没经历过这种跟法师们日常的相处,原来跟道长的相处,大多都是被严厉对待,严苛地看着你的一言一行,不说一句话,偶尔夹杂一句评论,批评你做错了。
我像是浑身的僵硬都被拍散了,一边是真的感动,一边在怀疑退却,一边在慢慢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都会慢慢习惯这样被对待,一边在不得不处理身体上因为一些东西消散而形成的巨大的疼痛。
最开始的三天,我觉得自己好分裂啊。出去跟法师们开玩笑,每天紧密的日常,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任由自己安静地发泄内心巨大的悲伤。我怕这种悲伤打扰别人,所以只敢自己躲起来。但法师们那么敏锐,都会察觉到。我被说了好几次“你怎么气场又这么低?”
于是我忘了是第几天,好像就是在跟法师聊完,另一位法师又跟我说“要放弃你曾经的能力”的时候,忽然觉得被一种巨大而温和光照拂着。那一刻内在无比地平静,我不再被很多东西和愿望牵扯着,我不再需要感受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需要强迫自己心比天高,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只回到当下。我可真高兴啊。
紧接着,我好想出去大哭一场,因为那之前,我为了让自己配得上曾经的一切,争辩了多久、不甘了多久、妥协和背负了多久,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世间的真相,其实很多。就像是万花筒的折射,每一片都是一个真相,每个真相都有守着的人。而你活着,你就得选,你要坚守哪一个真相。因为是不存在共同存有的,它们必定相互打架。
那个真相就是核心,自己的核心。只有守住了,自我才不会轻易地被摧毁。于是发现了这一点,我就发现人间真是淬炼,在你确定之后的每一条路,每一个瞬间,都会有东西在试炼你,看你守不守得住。
我倒不是怕这个淬炼,我可以继续走。天知道,有一个可以守护的东西,我有多高兴,仿佛我生来就是有一部分为此的。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安住我的锚,我风雨飘摇,我痛苦不堪,不知为何经受这一切的时候,我就看向它,它总能让我安定下来。
我回来之后,法师跟我说“这不过是一个更大的道场,守得住的。”
我还可以说一些别的,真舍不得就此结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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