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失踪了。
去年8月和今年元月我去西部旅行,途经酒泉时,到处打听王九的下落,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似乎没有人知道他。认识他的人,都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有的人干脆说,或许已经死了。
早在13年前的2004年2月初,他由玉门来西安找我。我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中午在公司食堂为他接风。喝酒的时候,我发现他一脸茫然,神色黯然,全无过去的那种开朗和活泼。不过谈起几十年前的插队知青的生活来,他倒是津津乐道。他突然借着酒兴歇斯底里地扯开嗓子喊叫着:"都说要打破‘三铁’,可到头来只对普通劳动者。相反的是,官员从铁饭碗变成了金饭碗!"
他说他现在没有事可做了。开了几年的矿业公司也倒闭了。2001年春季,我在甘肃、青海和新疆等地做房地产销售时,他正在玉门兴致勃勃地为办矿业公司的事奔波忙碌着。因为他在玉门的缘故,我常去玉门小住,那里有我们的销售部。他的合伙人老王也与我很熟悉,所以我们常在一起喝酒。我与王九和老王都是于一年多前在石油系统分别买断了工龄,与企业脱离了关系,成了无业游民。用王九的话说:"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政府把负担甩给了企业,企业又把包袱甩给了职工。
我买断工龄后,由甘肃张掖只身来到西安灞河边摸索着搞房地产开发,这地方虽说环境优美,但地处偏僻,在西安销售不畅,只好改变销售策略,另辟蹊径,将销售重点放在了西部。这时候王九由新疆吐哈油田回到玉门,他已经离婚几年了。对于老婆的劈腿,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因为是他亲自堵在了家里的,也只能是分道扬镳了。已经上小学的儿子,由他抚养,寄养在他母亲处。大约因为他老母亲和孩子在玉门的缘故,他将玉门做为第二次创业的基地,与从成都赶来的老王不期而遇,两个人投资在玉门兴办了矿业开发公司。对于他们生意上的事,我是从来不过问,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只要我一到玉门,就与他们聚在一起喝酒。有一次酒后,我们一起至石油河畔的老君庙踏青,已经是四月初了,乍暖还寒,路边的白杨树还没有发芽呢。除过老王是由部队转业到油田的,我和王九都是油田的第二代人,面对苍莽的石油河谷,依旧是怀着深深的眷恋,也早已习惯了"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景象。
后来西安的销售形势有好转时,将销售的重点又重新放在了西安及周边地区,去西部的机会就少了。 想不到两年多没见面,他们的公司破产了,与老王闹翻,成了陌路人。
他就住在我家里。我有时去外地出差,也带着他一道去,我想让他多在外面看看,这样对他的心情会好些。大约过了十几天,他突然说要乘火车去成都看一位朋友,大清早我要开会,就让司机送他去火车站。那段时间销售形势严峻,抓销售就像打仗似的,既要抓全盘计划,还要去一线督战,忙得不可开交。大约到了4月下旬,他忽然又打电话来,让我去火车站接他。他说他在成都乡下住了一个多月。但是看上去,依旧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说实在不行就在我这儿对付着干点什么事,不要再乱跑了。他没有吱声,只是大口抽着烟。这天傍晚,我的一位在户县机场当军医的朋友老易钓了十几条鲫鱼,让我去品尝他的厨艺。他烹煮的火锅鱼麻辣鲜美,香味扑鼻。那天我陪王九喝了许多酒。在返回西安的途中,他在车里自言自语地说:"鱼,好吃!"
他在西安又住了十几天,有一天晩饭后,他心事重重的对我说,他有事要先回玉门,待办完事儿后再来西安干事。我说行啊,随时来都行。
没想到这一分别竟然就是13年,而且是杳无音讯!
更可怕的是,后来听人说他得了精神病,有人曾在酒泉的街道上看到过他,7月间还身着黑色风衣逛街。
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无意中说出的,对于我却是心如刀割般的难受。这十多年中,我利用出差或者去西部旅行的机会,在酒泉、玉门、哈密、鄯善等地到处打听他的下落,每次都无功而返。听说他随他母亲搬到了酒泉,可是她母亲不久又去世了,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血浓于水。王九与我是患难之交。我与他相识是在1976年5月份,我们来到距离油城90多公里的农村插队落户。知青点里有男女生十三四个人,初来乍到,我与王九相处得并不融洽,因为都彼此逞强,互不相让,终于在一次为吃饭的事引起争执,两个人在知青点的僻静处约架。我自幼酷爱武术,上学时就是打架斗殴的主儿,到农村后更是蹿房越脊。王九对着我摆了一个"金鸡独立"的招式,腿颤微微的,看起来很滑稽。我一个蹿步上前,打算引开他护裆的左手,朝他左膀上飞起一脚,将他踢倒。但他早已乱了方寸,马上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说:"呔,我们和好吧!"论打架他显然不是我的对手,我停下了脚步。
从此以后,我与王九朝夕相处,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彼此关照。他在知青中家境是最贫困的。小学时父亲去世,全家的经济收入主要靠母亲和姐姐承担,家里很少给他寄钱或是捎东西。他非常节俭,知青点里的残汤剩饭都是他一个人"包干"。知青点是大锅饭,平时以"金沟子"汤面条为主,偶尔会放一点葱花炝一点儿油。都是毛头小子,"修地球"的劳动没完没了,消耗大,饭量也大。吃饭慢的人,常挨饿。王九在这方面有经验。每次舀饭时,他将勺子慢慢沉入锅底,然后轻轻将勺子提起来,勺子里面是稠糊糊的,而且只盛半碗。他蹲在院里狼吞虎咽几口就将半碗饭吃完,然后到灶房里再盛满满一大碗,圪蹴在墙旮旯里消停吃。我舀饭速度快,盛在碗里的是稀汤面,等吃第二碗时,锅里已经干了。后来我也学会了王九的这套本领。
有一年春天,我和王九被生产队派到油田去搞副业当民工。我们先是筛沙子,后来又开始铺柏油路。有一天正在戈壁荒滩上筛沙子时,他对我说,今天是清明节,要祭奠一下他的父亲。他指着不远处的山坡说,他父亲的坟茔就在那里。我和其他几个知青都扛着铁锹,跟着他爬到了坟山上。他很快找到了他父亲的坟墓,除了一堆沙土,还有一块墓碑,上面记载着他父亲的生卒年月。我们一起跪在坟前磕头,每人点着一支烟,放在坟头,算是祭奠,然后又操起铁锹为坟上添加沙土。下山的时候,王九告诉我们,他父亲原来是油田后勤处的马车夫。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油田的汽车主要配合钻井采油一线,一般的后勤保障都靠马车甚至是人力车来完成。虽说家境贫寒,但他是很乐观的,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有笑声。他喜欢讲故事,每到夜晚入睡的时候,我总逗他让讲故事。早起晚归的劳作,疲惫不堪,不等他讲完就进入梦乡,可他仍然津津有味地讲述着。每次他喊我名字时,黑幽幽的房间里一片沉寂。王九非常滑稽,搞笑的事情经常发生。有一次在暑天,大院里杏树上的红杏刚让我们摘完吃尽,大家伙儿都挤在灶房里,等着吃晌午饭。这时候王九学着京剧《杜鹃山》里的国民党反动军官的样子,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开枪状:"杜鹃山来了共产党!"本想用放屁来替代枪声,想不到拉了他一裤裆儿,笑得大家前仰后翻,女生们用手捂着鼻子都跑出去了。
王九一直是知青中搞笑的中心,而且还是天才的喜剧演员。有一次我们去玉门镇看电影,六七公里的路程,只能徒步去。大家又不愿意走路,就想出了一出妙招。让王九化装成一名女生,穿着花格子女装,头上围着纱巾。那时候玉门油田从日本进口了百十辆五十铃汽车,这些卡车经常奔驰在甘新公路(312国道)上。司机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在路上对挡车的男生不屑一顾,但见了女生立刻停车。我们埋伏在铜家庄子东侧的路基下。大约等了十几分钟,由西向东驶来一辆五十铃大卡车,王九赶紧掐灭烟头,向着司机嗲声嗲气地招手。司机见是一位可爱的女生,汽车嘎的一声刹住了。还没等司机醒悟过来,我们一拥而上,早翻入车厢内了。司机只能硬着头皮开车。他知道此时拒载是要挨知青拳头的。
王九虽说滑稽搞笑,维妙维肖,但他能忍辱负重,干活儿肯出力。有一年秋收后,我去草湖上放牲口,骑着马儿满滩跑。王九被派往草湖割草。每年秋收以后,生产队都要派一些男女社员到距离生产队三四公里的草湖割草,为牲口储备冬天的干草。在空旷的草原上,王九见我骑马奔跑,他老远就向我招手,我知道他是向我要烟抽。我放牲口自由自在的。他在草湖割草要驻扎在那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不能回来,我每天想办法给他捎上一二支烟。那时候烟瘾大,可家里只给5元钱,到了月中旬钱就花完了,连抽一包9分钱的经济牌香烟都买不起,只好用报纸卷着抽莫合烟。有一天晚上回到知青点时,正好六队的知青小黄经过门前,被我和看家的赵亭拉进来。小黄刚探家回来,身上肯定有货,我和赵亭将他摁在床上,硬是从挎包里搜出了一条友谊牌香烟。他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留下5包吧。"为了细水长流,我和赵亭规定,每天只准抽3支,当然也忘不掉在草湖割草的王九。次日早晨,我吆喝着百十头牛马驴骡子浩浩荡荡来到草湖。趁吃晌午饭的空隙,我骑马来到队上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将正在地铺上睡午觉的王九叫醒,撂给他3只香烟。他喜出望外,点着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也许是触景生情,我们一起唱起了《知青之歌》:
告别了妈妈,
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啊……
未来的道路,
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熬过了三九天,王九先我九个月回到油田参加了工作。也许他是命运多舛,回家的路上还有坎儿。当汽车行驶至低窝铺时,风大又是搓板路,汽车颠簸得厉害,车上的一个木箱跌落下来,木箱被摔成碎片,里面的衣物散落在地上,还有9张10元的人民币也被风刮走。这是王九的木箱,纸币是他一年的分红收入。全车人都在戈壁荒滩上捡钱,最终一分不少。他叹息着说:"唉,可惜了这只箱子。"这箱子是油田专门为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统一定做的。我的那只红木箱,直到我1985年结婚前还保留着。
我于1979年10月最后一个离开了农村,并锁好知青点的大门,将钥匙交给了生产队长,踏上了回故乡之路。
一个知青的时代从此划上了句号。
我与王九和许多知青却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王九在油田老君庙油矿干修井工。我招工后不久在机关担任了宣传干事。在农村为吃不饱饭发愁,现在返城了,提着录音机,穿着喇叭裤,成为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听着邓丽君那甜美而轻柔的歌声,期待着罗曼蒂克的爱情。几个人常聚集在一起探讨人生的价值。余易木的中篇小说《初恋的回声》,戴厚英的长篇小说《人啊,人》和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等,都是我们一起探讨有关人性的话题,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愤愤不平,为曲折的爱情故事所感动。一首李谷一演唱的《乡恋》,也让我们争论不休,打起了口水战。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大陆上第一首流行歌曲,"我的情爱,我的美梦,永远留在你的怀中。"缠绵而细腻,如泣如诉。
王九很快恋爱了,对象是老君油矿的一位釆油工。人长得还算漂亮,他经常带着她参加我们的聚会。大约是1982年的冬天,那天正下着大雪。赵亭找到我,说王九因为失恋,在家卧床不起已经几天了。我们由北坪穿过中坪的公园,来到王九家。只见王九正卧在被窝里,见我们来也不打招呼,两眼发直。王九的老母亲在一旁絮叨着。我上前掀掉被子,对他严肃地说:"你出息了,失恋还要让老妈陪着你!走,有话上我家说!"我不由分说将他拽下床。
到我家后,端出来一碟花生米,拎出一瓶青海的互助大曲酒,三个人饮将起来。几杯酒下去,王九的脸上有了笑容。我戏谑道:"你哪里是失恋?分明就是馋酒了!"说完之后,几个人大笑起来,王九笑得渗出了眼泪。
后来王九几番波折,又谈了几次恋爱,直到我成家三年后的1988年冬天,他才完婚。1989年春天,我由张掖到油田职工医院办事时,还遇见了她媳妇,她说话非常客气。
王九在恋爱和婚姻上的挫折不断,在事业上也是坎坷曲折。在油田似乎有个通病:钻井工和修井工难找对象,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常年累月在野外露营作业,又苦又累又脏还不着家。油田有句顺口溜:"狼不吃的釆油工,不找媳妇的修井工。"他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拼命学习文化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于1983年秋季考取了油田电大。有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正赶写着稿子,王九打来电话,说晚上在电大老朱的宿舍喝酒,一是庆贺他和老朱考取电大,二是庆贺老朱讨得了老婆。老朱名德林,过去曾是我和王九插队落户时的老朋友,尽管他是回乡知识青年,但他勤奋好学,先是考入油田技校,毕业后与王九分配在老君庙油矿干修井工,现在两个人又一起考入电大并同在一个班上。
晚上我来到老朱的宿舍时,几个人欢天喜地,老朱的新疆伊犁媳妇不仅人长得漂亮,下酒菜也做得好吃,尤其是手抓饭更是让人馋口流涎。老朱拎出两瓶从新疆带来的伊犁大曲,这酒醇厚饱满,窖香浓郁。酒喝到高兴处,几个人放声唱起了插队知青的歌曲。
从那之后,老朱的宿舍成了我们的聚集地,炒一盘土豆丝,喝着酒,有时候连续炒几盘土豆丝都供不应求,大家在一起很开心。
王九天资聪颖,但因为沉迷于恋爱而荒废了学业。我记得是1985年7月的一天,那天下着雨,王九和老朱来到我家。酒过三巡时,王九痛哭流涕的。原来他们在电大的学业已经完成,老朱领取了毕业证,王九却是肄业。
王九是很讲义气的。我于1988年辞职下海以后,许多从前关系颇好的朋友或同事却很少与我往来,但王九几乎是天天来看我,有时候还陪我去乡下收购农副土特产品。
故土难离,乡情难断。王九曾多次与我回到曾经插队落户的乡村,凭吊我们过去的足迹。当看到当年我们亲手栽种的树木已经成为参天大树,禁不住放声高歌。后来我调职到张掖后,听说他和老朱都进了机关。大约是1993年夏季,我在玉门东站乘火车去张掖时,在站台上与王九不期而遇,他胖了,脸更圆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起来很开心。他乘火车西去鄯善,他正在那里参加石油会战。
这次匆匆一别就是8年!8年后我们在玉门重逢时,各自都在为生活奔命。
离婚对他的打击并不大,他嘴上说已经对女人没有了兴趣,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再组合新的家庭。对他致命打击的是他的第二次创业,他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想也不敢回到从前的那个贫贱的世界里。
这种打击本应该可以承受下来,却因为他太敏感,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那时候他才40多岁,到60岁领取养老金还有十五六年的光景,这实在是太渺茫了。
人生苦短,五味杂陈,何必以贫富贵贱来计较得失,生与死之间都是气数。在这芸芸众生中,那些贩夫走卒不也活得挺开心嘛。
这几十年来,我所遭受的痛苦和委屈也实在不忍心回过头来想,即使是濒临绝境也是绝处逢生,让失败一次次围剿着我。我天性愚笨,缺乏王九的聪明和敏感,这也让我不致造成精神伤害。我在傻傻的快乐着。
王九,假使你知道我在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如果你还活着,就赶紧加我微信,也让我高兴一番呀!我们结伴一起去曾经"修地球"的地方,将老知青点和后院的那几亩地买下来,种一些粮食和有机蔬菜,养几头猪和几只羊,延续我们曾经热爱的农耕生活,在那里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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