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最爱看你打马游街,一身玄衣,误惹桃花。后来,最爱看你对镜正冠,眉飞入鬓,笑纹缱绻。未及弱冠时,说把相思轻放下,读得圣贤书,货与帝王家。
十二岁那年,一场大火烧光了徽州的齐家老宅。齐家世代为官,早在大臻朝建立以前就已入朝侍奉,铁笔执断,别人一生只为名留青史,齐家人的一生却是为了把别人镌刻于青史之中。早年,大臻朝开国皇帝揭竿而起,引得天下纷争四起,混乱不断。为了保住宫中史书典籍,齐炳瑞携家眷,定居永安徽州城。这齐炳瑞在这小城里开了家书坊,寻常人家有识得字的,便请来书坊帮工,抄录珍本。
不知不觉,百年倏忽而逝,齐家书坊已传了三代人,这第四代还未接手,书坊并着老宅都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余烟尽熄。一同逝去的还有齐家上下二十六口人,斯人已逝,连骸骨都是平日里受齐家恩惠的乡里乡邻帮忙收敛,一口薄棺,草草入土为安。七七这天,一身素麻的男孩跪在齐家祖坟前,身影单薄,脊背挺得直直的,一张一张烧着纸钱,那烧剩的灰烬打着卷儿越飘越远。烧完纸,男孩颤巍巍的站起来,寒风凛冽,险些一个踉跄又要倒下去,但终究没有,稚嫩的面容,已经初显锋芒。这一年是祥徳二年,大臻朝先是历经太祖太宗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一百年,又在世宗手中鼓励经商,大兴文治,总算能让万千百姓得一安身之处。
大臻朝世宗祥德六年冬,昆曲戏班凤鸣鸾北上京师,不出几日,便已红透长安。十六岁的青衣像一根翠竹,节节拔高,足有七尺有余,容貌整丽,有美姿容。大约是四年的流离生活抹平了他的棱角,眉眼之间再不复少年锋锐,戏台上,一低眉,一回首,千种风情,尽在不言中。偶然间,京城之中言论纷纷,说是凤鸣鸾的旦角儿青衣这一张脸足以让倚月楼的泠月都自叹弗如。
此时,青衣唱罢了一场霸王别姬,就回了屋,卸去一身粉墨铅华,懒懒斜倚在贵妃榻上,修眉上挑,桃花眼里雾气氤氲,鼻骨笔挺,唇色泛白,有点病恹恹的样子。回想着今日坐在前排的玄衣少年,朗眉星目,堪堪入画。这人腰上佩着盘螭龙纹玉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想来又是哪家的纨绔膏粱,于此寻乐。嘎吱一声,打断了青衣的思路,随侍的张山带人备好了浴桶搁在屏风后,注满水后又退了出去。
想起师父昨日说让他今日晚间,书房一叙。匆匆洗漱,穿戴整齐后,才去拜见师父。凤鸣鸾的班主沈伯庸放下手中的画笔,抬眼看向自己的小徒儿青衣,忽然又想起初见时那个受人欺压,却一声不吭的小乞儿,只一双眼锐利的仿佛随时能割出血来,摄得那几个小乞丐生生停住了手。若不是为了从牙婆手里买两三小童,他也不会走那条路,也遇不上这个天资聪颖,勤勉有加的小徒弟。
“你可愿拜我为师,入昆曲一行?”
“我……我愿意,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天煞孤星就好。”
“世人眼拙,你这小小顽童也这般看自己不成?”
“师父在上,弟子不敢隐瞒,我一家人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吃穿不愁。奈何天灾人祸,只剩我一人孤苦伶仃的活了下来,这不是天煞孤星,又是什么?”
“你这小儿,看着人小,说话却也头头是道,为师昨日还掐指一算,今日必能得遇金童,你看?这不就遇上了”看那小孩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脸红不止,顿觉开怀,虽然少年身板瘦弱,正正经经收拾起来,也是一副大家少爷的贵气模样,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可怜。一晃四年已过,常人十数年的功夫,倒不敌这少年四年功夫,青衣,青衣,名副其实,倒是生来能吃这碗饭的人,也不负他为这小徒儿取的名字。再看来人,一身青色凉衫,内穿一袭素白长袍,发丝如上好的墨色染成,用一根月白发带松松束在脑后。一双修眉俊逸风流,一对桃花眼水光潋滟,都说桃花眼多情,偏这人还是薄唇寡情相,也不知以后要祸害多少女儿家……沈伯庸想了想,忍不住勾起唇角,脸上的笑纹都深了些许。
“师父,你又想什么呢?”青衣看自己站着都快一盏茶的时间,也不见神游天外的师父回过神儿,忍不住问了句。“臭小子,你站那门槛上干嘛,过来坐”收住了笑,沈伯庸才招呼小徒弟过来。“师父今日可是有事吩咐?”青衣捧了盏热茶,暖了暖手,才问。沈伯庸看小徒弟脸色好了些才慢悠悠的说:“今日,逍遥王墨殇派人送来了请柬,想让戏班子去王府热闹一番,为他庆贺加冠礼。我本属意你几位师兄去,奈何来人指名说,小王爷让你去做陪客,你且准备一下,后日王府会派人接你。”“……嗯,我知道了师父”青衣闭了闭眼才回道。师徒二人又互相嘘寒问暖几句,考校了青衣的功课后,便让他回去歇息。
青衣披着师父给的大氅,踩着还没化掉的积雪,回想起在徽州时,父亲跟母亲戏说:“咱儿子以后可是要成为光风霁月的大人物,定要取一个好名字,齐家这一代就这一根独苗,我这一辈从金,土生金,金生水,故爹给咱孩儿取名齐湛。夫人,你说等到湛儿加冠时,再赐字风霁可好?”父母言犹在耳,只可惜,即已入师门,这辈子只怕都耗在戏台上了,只愿父母在天之灵,能宽恕孩儿不肖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