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覃由夫只读了完整的一年级,其他三年的初小,他两年就念完了,不满九岁,便在老师和很多家长的惊讶中考进高级小学,覃由夫没想到一开学就碰见那小结娘,而且还在一个班里,课间休息时,覃由夫好几次好奇又有意地想接近那姑娘,但没有一次成功与那姑娘说上话,那姑娘在课间休息时,往往是离开所有的同学的视线,独自一人躲到操场边一般无人去的角落里,望着那一小片属于她的天空,如果有任何人向那角落走去,不管你有意无意,她会立即走开,即便叫她的名字,她也不会回答半句。放学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与任何人搭讪,背着书包急急往家里跑,更有甚者,她从来没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算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她也只发出谁也听不清,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出来的声音。为此,老师也做得提问她了,在同学的心目中,那结娘已经跟哑巴差不多了。
“我们班真是奇怪,全班才五十多个人,无形中形成三个群体,他们之间好像互不认识似的。”开学才几天,覃由夫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急不可持地告诉父亲和姐姐。
“是吗?说来听听。”
覃由夫告诉他们,以毛留根为代表的一帮男生最威水,有差不多全班的一半人,他们到哪里都是热闹非常,从来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说个不字。以丰少梅为首的十多个比较高大成熟的姑娘,她们进进出出总是有不少男生或者机关干部模样的人向她们献殷勤,她们身上总是飘着令人窒息而又使许多女孩子羡慕不已的廉价香水的气味。还有一种比覃由夫稍大又无强烈性别意识的少男少女,除了上课那四十五分钟安静外,其他时间都是你推我抢嘴巴像刚睡醒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得个个不得安宁,他们身上明显是精力过剩。
“你属于哪一群的?”康宁姐问道。
“我和珍姐姐是两个不同方向单飞的鸟,哪几群都与我们无缘。”
“珍姐姐?”
“就是那个跪在地上被打得流血的小姑娘啊。”覃由夫告诉父亲和姐姐,三年前姐姐背着他从学校回家,看到那家人跪在门前大街上,任由人家从自己家里搬东西,连穿在身上的毛线衣都要脱下来那个小姑娘,她叫何家珍。此时,父亲都有些忐忑不安了,这个小儿子,把过去的事一并记得那么清楚,又分不出好事坏事,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惹出祸来。
几个星期后,覃由夫出乎意料的举动增加了父亲的忧心。一天晚饭后,覃由夫告诉父亲和姐姐,他对班里调查分析的结果:我们班里贫下中农、城镇居民、小商小贩、地富反坏一应俱全,专政的和被专政的,不但在同一个班,而且还是在同一张小桌。看年龄你会觉得更不可思议。年长的已经结婚或已经达到结婚条件,随时都可能去生孩子和领证结婚;年纪小的呢,恐怕再过了五年还可以戴红领巾。玩的时候,亦径消分明:贫下中农那一群和那些戴了帽子四类”是很难在一起的,立场不同,说话的方式与内容也不同,他们不愿与那些专政对象的子女为伍。除非像珍姑娘那样极个别长得十分可人的姑娘,才会有机会被他们接近。在这方面,他们或他们的父辈,好像就不会去讲什么阶级成分,也不计较过去了,娶地富小姨小老婆为老婆的大有人在。那些带着“四类”分子子女帽子的,说话小心翼翼,而且诚谊诚恐,生怕掉出条什么尾巴让人踏着了,不但自己遭陕,而且会祸及家庭;最逍遥的就算那城镇居民和小商贩的子女了。他们既不想讨好谁,也不想伤害谁,落得个自由自在。说老实话,年纪较大的同学太多来是出身领导阶层的子弟。解放前没有条件读书,解放后翻身当家做主人了,有很好的条件补补文化课,弄个什么食皇粮的干部当多好。何况,文化高些,将来升迁也更快。不过,整天与那些连身体都尚未发育的小孩在一起,也顶没意思的,也更烦人的。当然啦,年纪较大,问题也想得多,学习成绩也就好不到哪里了。
父亲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才九岁的孩子,怎么就会用最时兴的阶级分析的眼光去了解班里的同学?不由得替小儿子担心起来。覃由夫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也是班里最不认真听课而又常常拿满分的一个学生。教授他的老师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个十分不起眼、上课时又搞石头、弄小棍棒且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超小学生,考试的答案又不可思议的准确。有些科老师到他家访,本想与他父亲讲他上课不专心啦、搞东西啦等多个不遵守纪律的话,要他父亲协助学校教育他,又被他无可挑剔的考试成绩弄得难以开口,所以每次家访只是去走过场,讲些要加强组织纪律、团结同学等等没有实质内容的废话。而覃由夫的父亲呢?他对儿子的成绩或表现根本就不感兴趣,六十出头才得到的小鸡鸡,心里疼都疼不过来。要是家里条件好些,他会让妻子整天陪着他,怎么舍得这么小就要他去读书?万一把头脑用坏了,他会后悔一辈子。说白了,为了他,康宁姐能读书,他才想到把由夫交给老师带,做由夫的保姆。能不能学好,能学到什么东西,就不那么重要了。当老师赞扬覃由夫考试成绩好,做父亲的除了高兴,还有几分担心呢。不过,康宁一番话解除了覃如按害怕小儿子用坏脑的顾虑。康宁告诉父亲,弟弟现在学习好并不是他很努力,花很多脑筋,而是从学讲话开始,就跟着她一起去上课。几年下来,把她所要上的课有意无意都听了一遍,现在从头学起,实际上别人还在学,由夫已经是在复习了,这样能考不好么?康宁给弟弟做结论:考得好是理所当然,考得不好才算是坏事。不过,康宁好像忘记了,正在读高小的弟弟时年只有九岁。覃由夫想不明白,当年把珍姑娘打得头破血流,又住进珍姑娘屋里的那个男孩子,竟会同自己、珍姑娘一个班上,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这个同学姓毛,名留根。老师第一次点名叫毛留根时,覃由夫就差不多笑出声来。他想,这个同学的名字起得也太好笑了,他当时就肯定这名字不是毛留根父亲自己起的,是一个过去与毛家有过节的人故意挖苦毛家没有文化而封建意识又特别强的人起的。叫留根是不错,是留下根来传宗接代,但是留根这个名字加上毛姓就太可笑了。毛留根这个名字用当地的俗话就是没有或者无法留下根来,骂人家断子绝孙,要绝后的意思。覃由夫没想到,毛留根这个名字,千真万确是毛留根父亲自己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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