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沈澈回到家宅,廊下正遇上兄长沈浔迎面走来。兄长大他三岁,行事一向沉稳,自小对他爱护有加。沈澈热情行礼,沈浔笑道:“二弟容光焕发,又是刚和友人吃酒回来?”
“大哥笑话我,只略吃了几杯茶而已。就是葆和堂的韩先生,谢他前日来家救治母亲之恩。”
“哦?”沈浔歪头看他,“听闻这韩先生是个淡泊之人,不爱结交,怎么竟肯赏脸?”
沈澈嘻嘻笑道:“我特地找了侯家二郎作陪。”
“这么处心积虑的,到底是为了韩先生,还是他家韩姑娘?”
沈澈笑容凝固,看看左右无人:“大哥你……你怎么知道的?”
沈浔道:“你这小心思怎能瞒得过我?别说那日韩姑娘来家里复诊我就看出端倪,就说你近来三天两头的往那医馆跑,这种活派个小厮就算了,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去?其中缘由还不是明摆着?”
沈澈尴尬地笑了:“大哥真是明察秋毫……不过那韩姑娘确实不同于一般女子。”
沈浔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往日来家里相看的媒人都被你推三阻四地打发了,就是想找个自己倾心的。可是爹爹那边要如何应付,你可想好了?以他的脾气,怎会答应你娶个医家女子?”
沈澈委屈道:“大哥懂我。医家女子怎么了,只怕人家还瞧不上我。”
沈浔道:“要我说,你需得尽快接掌些家里的生意,做出点成绩来给爹瞧瞧,之后再慢慢提起此事。免得他老觉得你是个纨绔子弟。”
“我就是个纨绔子弟!”
沈浔沉下脸:“二弟。”
沈澈:“难道生在沈家,就必须得做这摊子生意不可?大哥你精明能干,从小听话上进,掌管家里大小事务,又遂了爹爹的心意,娶了扬州盐商之女,如此典范,爹也该满足了。何苦还要盯着我不放?”
沈浔叹了口气:“这漕运生意,多少人削尖脑袋也求之不得,你生在此门,却不珍惜。说到底,父亲也都是为了儿子着想。再说,扬州盐商之女也没什么不好啊。”
“大哥~我不是说嫂子不好!嫂子贤良淑德、知书明理,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唉,不是谁都有这十全十美的运气,也不是谁都乐意接受这现成的安排,就是…就是……”他一时情急,似是找不出适合表达的语句来。
“好好好,我也不与你争辩,盼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
就在这时,管家急急来报:“两位公子正巧都在这,老爷让二位速速到前厅见客,说是徐大人来了。”
“徐大人?是那位新上任不久的本地知县徐大人吗?”沈浔问道。
“正是呢。”
沈浔与沈澈交换了眼神,道:“这就来。”
两人与管家一起来到前厅,见上首坐着沈老爷和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男人,此人年纪约么三十岁上下,白净面皮,山羊胡须,一身书卷气,正是新上任月余的本地知县徐勉。
沈老爷对徐知县道:“这两位便是犬子。”又对两人招呼道:“快来见过徐大人。”
兄弟二人一一见礼,下首落座。
徐勉道:“素闻沈家两位公子玉质清华,今日一见,果然好人才。”
沈老爷道:“徐大人谬赞,犬子不才,科考仕途无望,只得在家族行当里胡乱谋些差事罢了。”
“沈员外过谦了。这漕运又不同于一般的买卖生意,是在朝廷的统一管辖之内,且蟠龙镇地处松江府和苏州府之间,正是货运盐务的中转重地,便是中第举子也要争相进入的行当,员外何必妄自菲薄?”
沈老爷忙道:“徐大人说的是。只是在老夫心中,毕竟科举入仕,方为正途啊。”
“便是仕途,沈家也出了不少人才,远的不说,就说沈钧沈大人,如今在京为官,官位远在徐某之上。也是沈氏族人吧?”
“正是小人堂兄。”
“我虽上任不久,却也颇费一番心思了解蟠龙镇的掌故,自古以来,此地就有沈、侯、程、朱四大家,分别经营漕运、钱庄、米市和布市等产业,便是朝廷的赋税,对你们四大家族也多有仰仗啊。”
沈老爷起身回道:“大人如此说,却是折煞小人了。从来田赋捐税便是农商的根本,何来仰仗之说。”
徐知县扶他坐下,道:“沈员外不必如此见外。实不相瞒,徐某今日前来,是有事请教。人人皆知我江南为鱼米富庶之地,可徐某翻阅县志,却发现近两年的粮钱收成竟大不如前,下降了足有三成不止。沈员外可知,造成如此局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了片刻,沈员外思索半晌才道,“不瞒徐大人,蟠龙镇去年糟了十几年不遇的蝗灾,致使粮食收成受损严重。连带着其他的生意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原来如此,那么对漕运影响如何?”
沈员外看向沈浔。沈浔起身答道:“回徐大人,除了由于粮食欠收,运往松江府等地的漕粮严重减少之外,扬州府往来的漕盐、苏州府和杭州府的民食调剂、军饷俸禄等运输线路均无太大影响。”
徐知县捻须点头道:“如此甚好。粮食终究是民之根本,怕只怕一损俱损。”随后又摇头道:“今年的收成尚且不知如何,而今又有时疫的消息传来,只怕是难保太平年啊。”
沈员外和沈浔齐道:“时疫?”
沈澈问:“大人说的,可是那发热咳嗽、胸闷气喘之症?”
徐知县看向他:“怎么,沈二公子已有耳闻?”
沈澈道:“小人近日在医馆为母亲取药,听医师说起此事。”
徐知县点点头:“不错,各地医馆陆续上报此类病情多起,虽尚无定论,却不可轻视,只恐是时疫。”
堂内四人具是沉默。
徐知县道:“徐某是个忧虑之人,凡事好做最坏打算,倘若真的遇到疫情不测,徐某身为父母官,自会站在全镇百姓一边。到时候少不得要请沈员外支持一二,还望员外不吝解囊。”
沈员外道:“徐大人为百姓着想,是蟠龙之幸,沈某自当竭尽全力,任凭大人调遣。”
又攀谈一阵,徐勉说还要去侯家拜访,便即告辞。
送走了徐大人,沈员外默默喝茶,皱着眉一言不发。半晌叹了口气道:“又不是个好年景啊!”
沈浔道:“爹爹且放宽心。徐大人是百姓父母官,到底思虑得多些。说起来,便是粮食收成不好,咱们家的生意也没受到什么影响。纵有时疫,咱们闭门不出便是,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
沈员外听闻似乎得到些许安慰,抬头看见沈澈,突然指着他怒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成日价外面瞎混,三瓦两舍的起哄打闹,何时能像你哥哥,做点正经营生!不长进的东西!”
沈澈见父亲突然发怒,摸不着头脑:“我何曾在外面瞎混……”
沈浔忙上前开解:“父亲息怒,二弟近来也懂事了,刚还在问我码头上生意的事情,准备为家里分忧呢。”
沈员外道:“他懂事?只怕我到死也看不到了!你问问他,前日媒人来说亲,说的是十字东街顾家的小姐,那顾家老爷是地方要员,虽说是个庶出的小姐,这门亲事若能成,到底是我们沈家高攀了。他到好,直接把说媒的给请出去了!”
“顾家小姐我都不曾见过,怎能随便答应?”
沈员外瞪眼道:“你好大的口气!自古以来婚姻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倒要自己做打算了?”
沈澈冷笑了一声:“原来爹是为这个生气,我知道,爹无非是想借着我与官宦之家结亲,盼着早日脱了商籍罢了!”
“二弟住口!”沈浔知道他触了父亲逆鳞,出声阻止却为时已晚。
沈员外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到处寻家伙寻不到,抄起桌上的茶盏对着沈澈砸去,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残茶溅落一地。“逆子!竟教训起你爹来了!滚!给我滚~”
沈浔一边安抚老爹,一边对弟弟摆手让他快撤。
沈澈转身离开,心里憋着一股委屈:大丈夫当有一番自己的作为,怎能为了家族名声随便与人成亲?他原本是个散漫不羁的性子,如此与爹爹争吵也不是头一遭了。只不过以往他是凭借本能抗拒,此时却有了明确的原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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