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1914年的5月快要过去了。米尔顿和维多利亚的矛盾还在持续,而且说来就来,这不免让我想到不列颠的雨天。这本该安静敞亮的客厅,却时而刮风,时而下雨,不友好的雷鸣声传到每个角落。我来凯尔维扬家已经一个多月了,看到、听到的总是这些。这对有血缘之亲的人和其他不太一样,是生活在斗争中的。这斗争本来可以避免,只可惜我不速而来了,携来了潘多拉的魔盒,顺便在里面混进了些撒旦的指示与上帝的惩罚。我猜测在我降临之前,这间客厅本是一副和谐的模样。
维多利亚·凯尔维扬的眼眶最近总是红肿着,似乎被什么东西捶打过似的。她一直郁郁寡欢,因为她明白自己和弟弟无法再继续交涉下去了。不过虽然没有一次能说动米尔顿的心,她也坚持不让步,没有一次表示妥协。虽然她受过高等教育,却仍旧在斗争中时不时把关乎神的字眼挂在嘴边。因此看来,她似乎只肯向上帝妥协。维多利亚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是个虔诚的清教徒。
烦恼最近也爬上了米尔顿的脸。他虽然照样成日拿着我,守护着我,但是我很少见到他的得意了。他白天的大大咧咧与坦然自若背后,也有了床上的辗转反侧。我依旧被他的手捏着,而他的手指上也似乎产生了茧,不再那么有弹性了。
“世上或许没有神吧!”有一回,他在床上低声自言自语,“然而为什么有人就不以为然呢?唔,哪怕有,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神谴责我的作为,那么我现在肯定已经被神处罚了。不过,恐怕也未必真会处罚吧?维多利亚她自己不也时常提到‘宽恕’之类的说法么?”
他这么嘟哝着,身子却仍旧不宁静。不久,他继续说:“不过既然我已经把宝石拿回来了,此时再还回去,又能讨得什么好处!那对男女必定要横眉冷对了!况且,我的几个子弟们也要埋怨了,因为若是如此,我肯定不得不出卖他们,得委屈亨德克·马洛了。假宝石的诡计是我盘算的——呵,谁让姐姐买的时候那么迟钝,竟分不清真和假——亨德克·马洛的戏份也是我安排的。这么多努力,可明摆着都要白费了。呵,得不偿失,得不偿失!”顿了顿又说:“这不是一次成功的交易么?只不过中间过程有点创新罢了。唔,可不能让它变成失败的交易,商人向来不是这样顾虑来顾虑去的作风。我宜应做合格的商人。”说着,他忍不住又一次微笑起来。他睡前最后一句话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哈,姐姐为了我,为了她自己,哪怕承受一点道德负疚感,想来倒也没什么嘛!”
翌日,似乎他的心情恢复了,又开始想起新的生意。他把电话上的拨盘转了又转,紧接着几位熟悉的面孔就又出现了。亨德克和克里姆同样来了。略显憔悴的维多利亚照例将茶点端上茶几,看着几个人开始边吃边谈起来。
几位商人先谈笑着,对我的外观与价值夸奖了几句,随后便逐渐进入正题了。
“巧啊,米尔顿!”一位商人忽而高兴地拍手道,“我身边正好发现新的生意了。”
“唔?说说看。”
原来,前不久,这商人刚认识一个年逾半百的女士。听说这位女士的丈夫不久前去世了,她想改善家里人的生活,于是想卖一些值钱货。“唔,真是一位幸运的女士!关键时撞见了我们!”
“同道中人啊!”米尔顿爽朗笑了两声。这句话音量尤大了些。
作为生意人,他们自然同意了这场生意,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事情商量好了。他们约定,明日便去找这位女士,面对面交流。
她就住在纽波特的市郊,米尔顿一行人不费多少时间,便抵达了她住的那座小别墅。为我们开了门的正是她。米尔顿和刚刚提及的那位商人在自我介绍后,便立刻被中年女士热情欢迎着领进屋。她笑得脸上溢出了眼角的纹,去卧室的镜前简单打理了一下有些斑白的卷发,便来客厅招待商人了。米尔顿又顺手把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愉悦地悄悄把玩起来。
两件货品便被摆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这些货品是名副其实的老古董了,我在17世纪左右便在布洛德卡家见过类似的。如今过了两三百年,技术革新早已将这样的东西淘汰,因此这两件古董放在1914年来谈,自然是高昂的。
“这是家里留下来的老东西了,本该早已被替换掉的,却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我看这些东西多少有些占地方,多次劝丈夫送到当铺去,但由于他总是反对,我终没有做声。”女士说,“这两样玩意,零件也都长锈了,自然不可能再用。可我丈夫向来固执,总与我强调诸如‘纪念意义’之类的话,我也无法说当掉就当掉。”她苦笑一下,用指甲扣了扣铁皮上的锈迹。铁皮上发出令人不快的响声。
“这么想才对。”我听米尔顿小声说了一句,其他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随后,他笑了几声:“唔,真是理解您的心情,玛丽·布拉塞女士。不过我想说,您当初辛亏暂时听从了他的话,没将它随意处理掉。”
“凯尔维扬先生说得真是没错,我也是最近认识了这位小伙子,才明白这老古董的价值是跟别的废弃物品截然不同的。”玛丽·布拉塞女士指着那位商人,赞许着点头。
“真是幸运啊,不论是你们家还是我们商人。”米尔顿似乎一想到这便开心起来了,“这场交易该是个愉快的交易!”随即二人相视笑出声来。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一位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与亲姊的深刻矛盾,另一位不久前刚为丈夫的离世而悲摧。
随后便进入了定价的环节。玛丽女士果然定下了不菲的价格:“这一件是17世纪的,嗯……我想,定十万英镑大概不为过吧!还有这一件,我记得是16世纪末的,还要早些,那么我觉得差不多是十二万……咳,您看,这么老了,自然是派不出什么用处了,可那老头子就是那么固执……不过,不管怎样,我希望这场交易能让我们都愉快。”
米尔顿自然是欣然接受。“得了,尊敬的布拉塞女士,咱们这件事算是讫了吧!”他爽快地说,“说真的,我们准备的钞票诚不止这么多!”他透露出一副商人的自信与满足,就好像诗人成功吟出了一首意想不到的诗篇一样。现在,按照他的惯例,米尔顿要将一箱准备好的钞票,换取这两件沾满岁月锈迹和尘埃的古董了。他的喉结不自主动了动,可似乎忽而感到了喉咙的干涸,这才想起自己已经长时间没喝水了。
“啊呀,真是不好意思,先生们!”当米尔顿提出请求时,玛丽女士才明白过来,“真是的,畅谈得过投入了,竟然忘记为你们准备茶水之类。失礼了,失礼了!”说罢,她朝里屋喊了一句:“哈丽特!去为客人们准备茶水吧!”随后抱歉似的笑笑:“我让她去拿家里最好的茶了,先生们真是辛苦。”不过商人们丝毫没在意。很快,这个话题便被岔开了。
“呃,母亲?”有个柔弱的女声朝客厅呼唤道。那里屋的门已经被打开了,一位姑娘走了出来。这女孩估计二十出头,身上并没有散发着亮金属与浓香水的混合气息,但不论是看面容还是身体的曲线,确凿是位能够动人的女孩。她似乎未曾和这么多人打过交道,清纯的面容上显出不自然的神情。她不住地整着朴素的衣服,似乎想问些什么,然而她的母亲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别愣着,哈丽特!客人们口渴了。快去为他们准备些好茶来!”这么说完,哈丽特才赶忙去了厨房。一阵煮茶、倒茶的“呲呲”和“哗哗”声很快传了过来。“唔,这孩子……真是不礼貌,她大概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先生们别见怪,在她把茶端上之前,我们不妨再随便聊一会儿吧。”玛丽苦笑着摇头。
哈丽特把装着茶的壶和几只杯子端了出来。茶滚烫,甚至仍在壶里冒着泡。她用略带紧张的眼神看了看众人,便小心翼翼地把红茶沏上了,递给每一位商人,最后也递了一杯给母亲。
“先生们,这是东洋过来的茶叶,和英式的风味不太一致。我确实花了不小的价才购来的。”一种熟悉的自得投射在她脸上,“请慢用吧,先生们!”
众人执着茶杯,轻轻干了一杯,小心饮了下去。我察觉到,似乎商人们的各种表现都或多或少收敛了些。尤其是米尔顿,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并没有明显现出惯常的兴奋与激动。玛丽女士谈及了东洋茶的价钱,又提到了摆在柜中的北美葡萄酒,而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致使有些无关紧要的信息需要玛丽女士重复两三次。为此他赶忙道歉了三次,满是络腮胡子的脸开始红了。
最受折磨的是我。我在他手里反复被磨搓、挤压,仿佛要把我的形状塑成一个美人——不开苦涩的玩笑了,世上根本没有这种魔法。然而总之,我在手茧上被狠命地摩擦,有时还会猝不及防摔在桌上。米尔顿从来没有这么不老实过。这段时间,他的眼神未曾聚在我身上过。
“唔,已经中午了,时间不早了,先生们。”玛丽女士抬头看着钟,“我下午还要去丈夫的工厂看看工人们的状况,可惜不能久陪了。”她颇轻松地起身,转向米尔顿:“我终于得以将这两个老累赘赶走了。感谢你们,现在可以交换了。”
“我们这就将钱换给您,尊敬的女士!”那位最先与女士认识的商人率先说。他转向若有所思的米尔顿,问他道:“唔,钱箱是不是放在汽车上了?”
此时,米尔顿才抬起头,喉结又动了动。过了几秒钟,他开口了。
“可不一定!我的伙计们,钱箱或许被我们落在住所了。”他的语气透出歉意,随后便马上转向玛丽女士,“真是添麻烦了,我想,您再糊涂,也并没有我糊涂,尊敬的布拉塞女士。”他笑着,笑里能听出尴尬:“真是遗憾极了,女士。我想或许我们明天才能把钱带给您。嘿!真是不够细心哪,瞧这个冒失的米尔顿!”
我见玛丽的脸上闪过一点惊讶和失望,但很快她便搭讪着朝他笑道:“唔,没关系,商人先生。人急了,总是容易犯错的。这只不过意味着这两个东西还要在我家继续呆一天罢了。”
米尔顿一行终于要离开了。临走时,米尔顿朝玛丽·布拉塞女士道了谢,和伙计们一同坐上汽车。
“明天又要拜访您,给您添麻烦了。”米尔顿启动引擎,朝女士挥手,“另外,今天的东洋茶真是好极了!我衷心感谢您!”女士听罢,立刻欣喜了三分,不住说道:“噢,难得你们能喜欢!我明天定让我女儿再为你们泡一壶。”汽车于是终于满意地开走了。
“可是,米尔顿,”大约进城区后,克里姆·施培林问道,“我现在看见钱箱在您脚下放得好好的呀!”
“唔?还真是。”米尔顿低了低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么好吧,你们明天不必跟我同来了。我自己把钱送去吧。呵,只有我适合承担这结果了。”
我也看见米尔顿在走前亲手将箱子放到了自己的座位下,还看见他来时将脚放在上面。我疑心他还要说出什么来,然而接下来他就闭口不语了。再后来,便主动发起了有关如何售出两件古董之类的话题。车停进他的住所,众人下车解散,纷纷回家。米尔顿望着自己亲如手足的几个伙计的背影,提起钱箱,转过身,踱进了自己的家门。维多利亚·凯尔维扬为他开了门。
“交易完了么?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新伎俩。”她的语气先是冷淡,但似乎继而看见了他的手里只提有箱子,便问道,“唔?你要带回来的两个笨重玩意呢?呵,交易失败了么?”
“当然没有失败,我的好姐姐。”他的语气似乎焕然一新,似乎充满了一种别样的活力。“哈,姐姐,我……”
然而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积习拿我出来,坐到里屋的桌前,打开一盏白炽灯,心不在焉地将我放在桌上把玩。他的桌上什么都没搁置,他正望着白炽灯照耀下的桌面发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忽而将我推开,任我在桌上怎么翻滚,任那束束光线在我光滑剔透的表面上反射、折射向何方。
半晌,他突然拿出一支笔与一张纸,不假思索地在上面写下一段无神论者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文字:“维纳斯使其子之箭射入我心,阿佛洛狄忒从泡沫中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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