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现在的和过去的
2017年的春天,也就是营房前那株被岁月沉寂多年的枯桃树,奇迹般地挣扎出一丝花蕾的那个春天,也就是风儿吹得最柔软的春天。
这个春天,我们的连长很不经意地过完了他30岁的生日。
替连长做生日饭的却仍然是我们指导员的妻子,饭后,指导员禁不住又调侃:“老李,每年生日你都跟我借老婆,到明年,我的老婆可不出租了,你自己找去吧。’,
找老婆,最符合春天这个季节的词汇又一次响在连长耳边,像一声声杜鹃的渐渐临近的叫声。甚至在梦里,连长都满是他离开已经整整3年的奶奶口中喋喋不休的那个词语。
连长的奶奶在这个萌芽的春天里不断光顾着连长的梦境,像一个失落的讨债人。走进连长梦里的奶奶说一些搭不着边的话“六伢子,听说邻居跟你同岁的毛伢子有了个三岁的胖小子。”奶奶也常叹气说:“六伢子,家里的那只鸽子也该下蛋了吧。”
连长听到鸽子的声音仿佛也是在说:“春天来了,该结婚了。”
连长给副指导员主持婚礼的时候,台下起哄,比平时拉歌还整齐的声音。
“连长,什么时候你也演演男主角,把你的大后方也给巩固巩固啊。’,
连长看着幸福的新人红着脸说“快了,快了,正在培养,正在培养”。
30岁是一个号角,连长的父亲说:"30岁的人了,该考虑考虑了。”
连长想:考虑,那就考虑吧。
30岁的连长准备考虑探家了。
探家是一个信号,连里面几个干部都是在探家时,像签了协议似的,不约而同把终身大事给搞定了。
连长想起上次探家。本来履行协议的事,上一次就差点给办妥了。
却不知不觉又是3年。
战士们说小日本都拿下了,难不成这大红喜字比飞机大炮还厉害。
连长真的准备探家了,指导员看着连长提着包上车的样子说他怎么看怎么像冲上前炸碉堡的董存瑞。
连长走的第二天清晨,战士们看到一只蝴蝶落在营房前绽放的那朵桃花上,大家说,春天是个好季节啊。
连长是有过春天的,很早很早的春天,比冬天还远,却是个很长的春天。
再长的春天也得过去啊。
那个时候,连长常带着春天一样的气息,在训练间隙掏出女友的照片,照片上女孩的纯真、漂亮,也让我们感觉到了春天,我们很肯定的认为,那个连长青梅竹马的女友,就是连长整个一生的春天。
市场经济的暴风雨冲刷着落后的村庄,体制,思维和价值观。整个社会就在暴风雨形成的洪流中汇聚成一股淘金的热潮。
连长的女友也放下童年的理想和信念,去了那座被梦充斥的大城市。
刚开始女友常来电话,连长紧皱着眉头,听她讲她的遭遇,讲她求职的艰辛,讲冷暖人情,讲世事残酷。
女友将一个很陌生的世界,很伤心地呈现在连长面前。把失落,仿徨,寂寞,像一道道防线摆到连长的眼前。轮到连长讲的时候,连长会讲今天哪个战士生病大家都去看望,哪个战士家里缺钱,大家一起捐款。
女友说真好真好。女友在那边说真好的时候,声音很小,仿佛怕这句话会触痛自己。连长还讲连队的趣事,讲营房前的那株桃树。女友还是笑着说真好真好。这样聊着便把那些不愉快忘掉了,连长知道女友这个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
可到了第二天,连长还是接到电话,还是那些辛酸,那些苦痛。连长便常跟她说回去吧!回去吧!外面不适合你的。
女友不肯,女友是个要面子的人。
有一段时间,女友的电话少了。
连长想,她一定找到好的工作了吧,有了好的生活。没有那么多辛酸可以倾诉,所以才没给自己打电话呢。
有一次连长还是忍不住,便拨通了女友的电话,提示音很亲切地说对方正忙。正忙,连长想是啊,很忙就对了。
她一定找到了好工作了。
女友终于来电话了,语气很平淡,连长想跟他说那株桃树,女友说很困下次吧,便传了急促的’‘嘟嘟”的声音,把心跳都共振得紧张了。
下次便到了一个月之后,语气还是很平淡,淡得像一朵悄然远去的很随意的云。
连长甚至希望她能诉苦,至少她的诉苦声中透着信任和对他的依靠。
轮到连长讲的时候,她开始有点急躁,不耐烦甚至一些抱怨。那些抱怨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不一阵就满山遍野地侵占了连长的空间。
有一次大概是女友喝醉了,在电话那头拖长了声音,说,社会,社会是什么,社会就是一个模子,不管你是钢是铁,是金是银,要想适应社会,你就得熔化了,你就得变成社会需要的那个形状。女友说生活就是一种被迫,走进生活就是不断向生活屈服的过程。在屈服中驾驭,当你被生活接受了,你成功了,你便可以享受生活了。
连长的词典里没有屈服,连长想,生活,不就是五斗米吗,连长是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就是一种随着欲望不断膨胀而膨胀的东西,做生活的主人,就是做自己欲望的主人。
女友说进人社会就要染色。
连长只知道绿色,很简单的绿色,连长的生活甚至连长的血都是绿色,连长不知道女友的生活是什么颜色,是因为要丰富的颜色,生活就会复杂了。连长还是喜欢简单,简单的颜色和简单的生活。
连长和他的女友在毕业的时候简单得像一张只画了空格的白纸,如今连长的空格都涂满了橄榄绿。挤不进一点缝隙,单调却很充实,因为充实所以执着,因为执着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了依恋。
希望和依恋让连长的生活像一个春天。
女友希望的生活是五彩斑斓,女友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成功的把自己熔化进了这座大城市。女友的五彩斑斓的生活就是买华丽的衣服,学着城里人幽雅地品尝五颜六色的昂贵的酒。女友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像含了牛皮糖似的VDP呀呀。
女友终于提出分手了,连长好像没有心痛,像跟一个刚认识的人告别似的,像跟一个不同道的人分道扬镰那般平常。连长想起那句著名的诗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连长毕竟不是潇洒的诗人,当回忆步步逼近他时,那个纯真可爱,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若隐若现地飘离了他,在他的梦里变成了一朵悄悄而走的云彩。人在不断成长中不断改变,当有一天你再回首,那些逝去的日子,永远只能成为一种记忆。而每个人面对新的生活,做出不同的选择将这些记忆悄悄地拉开了距离。”
和女友分手后的连长仍然过着他集合出操的生活。
当生活悄悄像秋天一样平静下来,连长突然就有了落叶思家的感觉,也就是那样,连长探家了,就是三年前的那次探家。
(二)探家,上一次的,活在回忆里的
三年前,连长一身戎装出现在村口,挺了挺胸,很严肃地正了正帽子,把军装上稍有点褶皱的地方狠狠地拉平。连长大声地跟路边的村里人打着招呼,像一个检阅部队的首长。
村子并没有期待的那样轰动。
“老八叔家的儿子当兵回来了”。
连长回家给大家带来的议论就仅仅如此而已了。显然隔壁老五叔的儿子西装革履,叼着20元一包的芙蓉王的姿态更能引起大家茶前饭后的兴趣。
老八叔给连长买了一套西装,又掏出专门叫人捎回来的一包好烟,嘱咐连长换了衣服也该去邻居家串串门的,连长看着那套平滑精致的西服。身上的军装突然蔫得就像一个刚进城的土老帽儿,又像过了时间的挂历急剧地掉价。连长感到了一种心痛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他认定的成功此时却被人如此不屑。对于这军装他相恋得太深,甚至奢望一种白头偕老的结局。
连长在老八叔的威逼下还是穿上了西装,像一个芋头硬生生包装上精美的巧克力盒子。
穿西装的连长显然很容易被人接受,或许老乡们接受的仅仅只是那身西装,那身足可以花去连长半个月工资的西装。
邻居们很兴奋地谈着那些依次走出村口的人们。他们的衣着和他们带回来的气派以及那些闪烁着金色的故事。
“秋水可真有福昵,嫁了那么个好老公。”
“秋水家祖坟埋得好呢。”
秋水就是连长那个女友,以前的,现在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以前的秋水扎着辫子叫老七叔爹,如今的秋水一头金发,哮声嗜气叫老七叔“爹地”。
可如今的秋水有钱,在人们心中有钱人染金发,是时髦,是一种界线,一种高高在上的区别,是理所当然,是一种资本的炫耀,有钱人哮声嗜气是一种高贵,一种对贫贱的脱离。人们说这样才叫跟得上时代步伐,这样才和国际接轨,这样才有改革开放的气势。
人们谈论秋水的时候并不避讳连长,尽管几年前都认为连长和秋水是天生的一对。
可如今人们觉得是穿军装的连长没办法配上秋水了。人们越来越感觉到那身军装的轻微和土气。人们觉得秋水的选择是很正常的,正常得连连长也要很平静地接受。傻瓜才会嫁给一个穷当兵的呢。
连坛后来终于弄清了,秋水嫁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富翁,“秋水真是有福啊!’,人们还不断地在连长身边说。
从人们口中说出来的秋水似乎跟连长没什么关系了,就像电影里面那个走过街道的时髦女郎,那跟电视外的连长有什么关系呢,哪怕她带着五十克拉的钻石戒指。连长只要换个频道便要忘得一干二净了。
假如连长不去回忆和怀念的话,那个叫秋水的名字便真的不需要去倾听了。穿着长裙的秋水哪去了,那些年老的旧式土房哪里去了。
旧式土房在连长心中就是一些牵在一起的手臂。瓦搭着瓦。两家人共着一堵墙,分不清是谁家的,人们也从来没有去区分过,连长感觉墙那边只是自己家的延伸。
连长探亲回家的时候,老土房像一条条断了手指的手臂,没有了相连的感觉,一个个像分了手的情侣。那些贴着马赛克,装了防盗门的崭新的二层楼房,趁虚而人,大款摸样地骄傲地竖立在四处,彼此对立着,苍白的玻璃窗瞪着白跟。老七叔的新楼建到了山脚下,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老六叔也跑到了河岸边,老五叔、老三叔也像躲瘟疫似的散开了。于是这个村庄就有了兵荒马乱的感觉。
老三叔的儿子四毛,撑着腰像个孕妇似的极力炫耀那个吹气球似的啤酒肚。皮鞋磕得地板“砰砰”响。
“我们的人民解放军回来了,听说当连长了,连长有多大,有我家50英寸的彩色电视大吗?哈哈哈哈哈……’,
四毛笑得有底气极了,全身的肉都开了花。
四毛小时候天天缠着连长他们几个玩打游击。每回都抢着当解放军,挎着做木匠的老三叔给他做的木头枪在村子里转悠、炫耀着。
四毛说,老哥,当兵把你憋坏了吧,你瞧我这肚子,这才叫活的有内容啊,今个我也带你这可爱的人去腐败一把。
说到社会,连长还真没多少接触,连长高中毕业当兵,考军校,一直干到今天。社会对他来说就是身边的空气,每天呼吸着它,受他影响,却从未真正见识过它。都说社会是个染缸,有本事来把我这绿军装染黑了。
连长坐上四毛的摩托车,下了决心“走进社会”了。
连长没穿西装,四毛说西装是一个标志,是一个伪装,四毛说今天我可是要带你去社会上最现实的地方去,现实就是伪装,四毛给连长买了套西装换上,军装是一种约束,没有了约束的连长,却有点迷失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需要什么,要干什么。他整个人就变成了一身西装,他在为西装而活。四毛说今天我们就放开手脚。
四毛把车开得很快,疯狂得像一只进了草原的狼,时不时学狼的几声嚎叫,这速度和声音,像一种撕开黑夜的闪电一样,给连长注人一道快感,连长几乎都忘记了自己,他的世界空白成一个等待,等待什么东西施舍和给予,来填满那速度和嚎叫拉开的空虚。
霓虹灯很刺眼,刺得很苍白甚至有点痛,四毛很轻松就融人了氛围,在一个角落坐定,财大气粗地指示着服务小姐。啤酒端上来。连长看见四毛的眼光闪烁一丝虚幻,迷醉,像一个旋涡慢慢的旋转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清醒。
啤酒有点苦涩,一种很沉闷很颓废的味道。连长想起了连队自己用糯米酿的米酒,浓烈,甘甜,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打得赢”。那才是真正属于男人的酒,下口很爽快,酒劲也很干脆,像在你心中点了一把火,男人就该像一团火。连长厌恶这昏暗乏味,要死不活的灯光,透着犹豫,透着一种逃避和躲藏。
连长忍不住,对着四毛大声地喊,四毛我要走了。
连长嘶哑的声音很快就被刺耳的音乐埋没了。四毛像麻花一样扭着,仿佛要缠住一起感觉,缠住这些闪烁的灯光和震动的音乐。四毛已经钻人了自己的身体感觉里,已经听不到连长说话。整个舞厅沉浸在一种极度自恋的疯狂里,每个人都在一种陶醉中找到自己。
连长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在昏暗中勉强能看到一些缝隙,连长穿梭在乱舞的人群中,靠着偶尔透射过来的一束灯光判断了方向,仿佛只有靠这些缝隙才能生存,才能逃脱压抑。
今晚的夜太沉了,空气吸满了重重的黑。
连长看到秋水一袭白裙,像精灵一样在夜色中闪躲,又在寻找,渐渐地裙子被夜的黑打湿,整个地吞噬了。
清晨醒来,头还是有点痛,那个梦境还在时隐时现地晃动,一不留神白裙又浮现了,然而不一会还是被一些纷杂所吞掉,到底是被什么浸染吞掉,连长看不到也感觉不出,就那么五颜六色地一闪,便什么都消失了,只留下一些阵痛。
连长只能感觉到的是一张脸,秋水平静如水的脸,然而总是起风,总是有些涌动的东西,将这平静的水打乱了,让那水沧桑起来,变了颜色。
老八叔最知道儿子的心事了,在他面前儿子就是一片被犁过、耙过许多回的水田,再藏不住一点季节的变化。
快种萝卜的时候,老八叔跟儿子说:
萝卜要是长到水田里迟早会烂掉心的,在土里长得肥,你何苦要人家迁到你的水稻田里呢。
连长当时用锄翻着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停下来,望着水稻田绿油油的一片禾苗。
三年前连长的这次探家,就是在萝卜播种后返回的,回连队的时候,连长带了大堆家里腌的萝卜干,大家奇怪,那时侯萝卜还刚种下呢?
连长偶尔能接到一个叫秋水的女人打来电话,电话两头异常的客气,客气得很平淡,平淡得有点无聊
“还好吧”,“还好,你呢”,“一样”······……
(三)又是探家,这一次是什么滋味呢?
2018年的春天,连长用一个像扛炸药包炸碉堡的姿势登上了那一条重复的探家的路。一样的春天,却是不一样的风景。
枯桃树的花蕾在这个春天出其不意地旺盛起来。给这个萌芽的季节带了惊喜和压力。
连长80岁的奶奶在去年冬天,在白雪的肃穆中留下了最后一个愿望,这一个不同寻常的春天,仿佛就是她在远方静静关注时的慈祥。
晚上,老八叔给儿子和自己满满地倒上一杯米酒。往日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份酒香,如今儿子长大了,有了喝酒的气魄和胆量,老八叔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仿佛看到一个年老的自己和一个年轻的自己在酒香中慢慢走近。
老八叔喝酒的声音很好听,倒不像是他在喝酒,而是那酒像憋急了似的,“刺溜”一声自己钻进去的。老八叔能喝,家里酿的米酒,心情好的时候,常常能不知不觉喝上一两斤。这也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一点嗜好了。喝了酒的老八叔还能下塘摸鱼,一摸一个准,仿佛也是那鱼自己跑到他手中似的。老八叔说喝酒的人身上有酒味,鱼儿也喜欢呢。
老八叔是个砌匠师傅,砌砖的时候,手转个飞快,变魔术一样的就把一堵墙砌好了,人们都说老八叔的手也实现了机械化。
如今的老八叔早已干不了这些巧活,只是偶尔凭着水性,向河伯要点彩礼。
今天晚上,老八叔才喝了一杯,就开始涨红了脸,像烤熟了两个紫茄子。老八叔这一辈子讲的话也超不过一段晚间新闻。他不喜欢讲话,平时不讲,喝酒的时候更是舍不得讲,整个人跑到酒里面去了。
可是今天,连长知道,自己的爹憋了很多的话,那涨红的脸不是给酒醉的,而是给心里面的话给憋屈的。
连长放下酒杯,把弯着的身子正了正,“爹,你有事?”
等了好久,老八叔还是端起酒杯,“刺溜”一声,心里的话大概也壮了胆,被酒隔顶了出来。
“伢,晓得秋水妹子出事了不,明天你去看看她,你们好歹也…”老八叔没把话说完,又端起了酒杯。
连长“嗯”地答应了一声,也不再问什么,有些事还是自己去弄明白吧。
房子被母亲收拾得很整齐,像拍照片一样把之前的样子原封不动地呈现在连长眼前,屋里的摆设还是没有变化。连长仿佛走进回忆的深处,却忘记了现在的自己,那些久远的年代像一个古老的文明被发掘出来重新闪耀着快乐和美好。
这一夜连长睡得很深,那些童年的欢快记忆紧紧地钩拉住他的睡梦。尽管他是那样的不愿意醒来,但是,一大清早,老八叔深沉的咳嗽声还是吵醒了他,连长听的出父亲的咳嗽声是故意装出来的,多少年来父亲都是用他的咳嗽表达着一些不满和严肃。连长想:是该去看看秋水了,父亲昨天晚上就已经说过了。
秋水家早已住进了三层的小洋楼,严实实的红砖墙围了整整一圈,像一根扎得紧紧的皮带,勒得整个房子像喘不过气似的。这种小洋楼看上去就像一个有棱有角的炮楼,仿佛藏了一大堆秘密似的,连大白天也拉上了窗帘,老七叔费了半天工夫,才把那道复杂的铁门
打开。
“是八伢仔,进来”老七叔的语气冷得像是一把铁锁挂在脸上,连长一路上准备的高兴话,在铁锁面前打着冷颤堰旗息鼓了。
老七叔说你找秋水吧,在楼上呆着呢,自个找去吧,说完便一屁股歪在椅子上抽起烟来。
连长看着那个花白的背影,那一缕墉懒上升的青烟,淡漠地散在身边,将老八叔幻化得朦朦胧胧,似有似无。
院子很大,连长仿佛看到了一种膨胀后的空虚,一种不断向上爬却高高地架空,心中无比的失落。老七叔的生命从此就维系在这空荡中,维系在青烟的一吞一吐中了。连长想起当年那个挽着湿裤腿,扛着锄把在田间河边穿梭的老七叔,想起当年那栋被稻草整得严严实实的温暖的土房,如今他们已经在岁月里远去,成了人值得怀念的记忆了。
屋子里的空气像一个许久不曾运动而沉睡的老妇人,一个没有梦却能安静和沉睡的老妇人。
连长轻声叫着秋水的名字,在这些沉睡的空气中仿佛要唤醒一种久违的亲切。
卧房门苦着脸紧闭着,跟墙壁溶在一起,仿佛是很久未曾打开门也变成了一堵墙。然而门却并没有锁上。连长轻轻地推开门。
秋水的背影就端坐在梳妆台前,很真实的背影,却是很陌生的背影,满头乱发向人昭示着背影心中暗藏的纷杂思绪,白色的吊带裙和黑色的长发,询楼的身形,像一张被扭曲的年岁已久的黑白照片。
“秋水”连长朝背影像是不敢确定似的叫了一声,声音有点软,撞了墙,半点回音都振不起,黑白照片像被快门摄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老七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连长身后,埋着头叼着烟斗,自顾自地进了房子,仿佛是跟自己,又仿佛是跟所有人说。
“不要打搅她了”。
连长陆续听到了一些有关秋水的传闻,这些传闻并没有刻意地避开连长,肆无忌惮地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里飞扬着。连长像一个路过海边顺便捡贝壳的游人,一句一句捡回来,排列好,缝缝补补,很轻松就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五年前,秋水只身南下,怀着一颗放飞的心。
生活中的现实,却像针孔一样,携带着社会上各种流行的“病毒”,扎向她,她高贵的心从此就千疮百孔。
一年后,她低头做了一个离婚的有钱的大款的妻子。她向生活低头时,满以为生活会怜惜她。她确实也体会到了有钱的乐趣,一种像肥皂泡一样的美丽。尤其是回家时,邻里间羡慕的眼光,就连老七叔,也能挺直了询了一辈子的腰。也就是在这段时间,连长很少接到秋水的电话,幸福总会让你忘掉一些你不愿想起的东西。连长就这样悄悄地被“幸福感”排挤出秋水的心。
然而生活不喜欢顺从,不喜欢虚浮,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梦,两年后大款又有了新欢。带着那些虚幻离秋水而去。
秋水家冷清得如一块陨石,两年前光亮地一闪,如今却坠落得了无声息。曾经被东庄人羡慕的眼光照得辉煌闪耀的秋水家,随着秋水的失落而走向阴暗。如今却成了教训下一代的故事。东庄人又恢复了老实的朴素的价值观中。
晚饭吃得早,或许是因为天冷得原因,一家子也懒得AF嗦,连平时唠叨得不停的老八婶,也吝音起话语来了,屋子里静得仿佛被冰冻起来了。
“从前多好!”连长盯着那炉烧旺的炭火,仿佛跳动的火苗中已经映出了一个从前。
下了一晚的雪,清晨才挣扎出一个天晴。
阳光从冷空气中挤进窗口,老八叔才感觉到有点困,儿子像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了一整夜,如今天晴了,这朵雪花在慢’漫落在脚下,踏踏实实地接受了阳光。
老八叔一开始就明白,这么多年,儿子仍未把秋水放下,秋水是他的一个结,被现实牢牢地系上,又被现实重新解开,而儿子的心态却硬生生地把这些痕迹抹平,像水一样缝合的那样平静、那样安逸。
老八婶又拿出一套崭新的西服,按照计划,今天连长该去见见那个经人介绍的女孩了。
经过秋水家的时候,连长突然看见一条白色的长裙被洗得洁白且清新,在院子里任柔柔的阳光抚摸着。在这个还比较寒冷的冬季,早己不见裙子飘动,四处散发着高贵的皮衣的幽香和毛色的庸华。白裙子像一个从前,在冷风中蜕变出来。春天,连长分明地看到了一个春天向他走来。
连长见到了那个女孩,女孩很漂亮。
“如果是你穿着裙子,如果我在春天遇见你,那该多好啊!”连长说得女孩有点莫名其妙。
那天,连长早早地和女孩分手了。
连长没有回家,径直走进了那个飘着白色长裙的院子。
有一个从前在等着他,一个被掐断又重新被焊接起来的梦在等他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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