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初见时,凤九的云头落在了西域凉风山山腰处的一处洞府前。身后还捎了个司命星君。赶路时凤九已大略同司命提过,此行乃是因她出游时不慎遇险,带累一位朋友为了救她而身受重伤,奇毒难解,这清葛草,便是为他而取,如今正是火急火燎赶来救人一命的。
司命不理别话,耳中听得“遇险”二字,脑海中刹时闪过帝君凌厉的眼神,心头一震,急急问道:
“小殿下是何处遇了险?可曾受什么伤吗?”
凤九觉得司命待她果然一片赤诚,且近百年来真是越发窝心暖怀了,不由得也打叠起一片赤诚回应道:
“说来也怪。从小到大我虽每每遇险,却总是带累旁人受伤遭难,自己倒从未受过什么大伤。你说,我是不是颗灾星啊?”此话一出,挨着灾星并肩偕行的司命,本能地、微不可察地挪开了半丈远。
凤九口中说的这个旁人,从前说的是东华帝君,如今,说的却是沧夷族的少君,叶青缇。
每年的秋芒节之后,青丘宗学便开始休学,直至次年春分方开学。凤九甩了课本封了笔墨,夫子留下的假期功课也暂丢一旁,惟一个玩字为大。回了趟狐狸洞交待了几句便离了青丘,逍遥而去。东荒一应大小政务,自然是偏劳了老爹白奕。白奕夫妇见女儿颇思长进,又恐她在学中拘得狠了,也未多加阻拦,任她出门游历去了。
凤九此番出门择的方向,是从未游历过的凡界以西,八荒之岸的西方地界的圣山——凉风山。相传凡人修仙首造昆仑山,若修行圆满、机缘已至便会启开昆仑结界,登上凉风山,得以久延寿命,继续修行。这凉风山,算是个凡世通往仙界的第一入口。凤九访山,为的自然不是修仙,乃是听说这凉风山上专为凡人洗尘的净世白泉,清冽至纯,比之她在初夏的青丘万顷莲池中采集的宿露还要甘美,凤九久已想着取一壶带回十里桃林央折颜酿一壶桃花醉。为了一壶好水不辞万里,穿越凡世长途跋涉,凤九感叹自己真是个有品味有情调不将就的神仙。
顺顺利利取了泉水,了了一桩心事。凤九便徐徐踱步而行,细细观赏起这山中景致来。逛至山腰处清阳洞时,便遇到了正在闭目打坐的叶青缇和他的一个小童子。
凤九见他一副白衣书生模样,周身散发着微弱仙气。只当他是凡世来的修仙之人。凤九觉得这副挺直板正的模样十分有趣,便蹲下身来,开口问道:
“喂,你是从凡间来的小书生吗?”
书生没有睁眼,倒是一旁的小童子急红了脸:“快走开,不要在此处搅扰我家少君。”
凤九心道如今的凡仙架子倒不小,气性比能耐还大。当下玩心一发便不可收拾,随手便朝那书生打出一个诀,有心要将他戏弄一番。眼见一阵旋风裹着一道白光向逼向书生。
“休得无礼!“小童子大怒,一手急急化出仙障挡住了凤九的来势,另一只手化出一柄长剑便要向凤九攻去。
“路笙,住手。”白衣书生却在此时睁开了双眼,唤住了就要动手的小童。
“原来你不是凡人,你是个神仙,真是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书生往前看去,只见一个额间开着凤羽花的姑娘正望着自己,清眸皓齿,明艳无俦,盈盈的笑意灿若朝霞,又带着一丝俏皮。
两厢斯斯文文的见礼过后免不了叙谈几句。凤九便知道了这书生乃是沧夷族神君叶长恭的公子——叶青缇,亦是沧夷少君。沧夷一族是个远古神族,亦是个望族,当年父神率众神登天而去,凡世初辟之时,便将沧夷族留在西方地域,以统领凡世河山,护养山河灵气,以克制凡界流毒,兼守护仙凡界口。
凤九觑眼看这青缇少君俊眼修眉,言谈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但面庞雪白,大有怯弱不胜之态,便猜想青缇定是染恙未痊,所以周身仙气为病势压制,才叫她误认了,还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家。当下心中歉然,便要设法找补一番,看天色也近正午,心中有了计较,殷勤地表示要出去捉两尾肥鱼打只兔子回来让他尝尝她的手艺,作为对他海量大度包涵自己的报答。
然而凤九不知道的是,凉风山虽然是座灵山,却在度凡成仙时也积攒了不少凡世的瘴气。凤九初来乍到便满山满野毫无章法地乱闯,自然是不懂得其中的机关法门,便在搜罗野味时不慎一脚踏入了凉风山炼化瘴气之地。这处所在自有禁制,对一切闯入之物皆以炼妖之法加以吸食收炼,仙者不慎闯入轻则仙力尽失,重则连元神都保不住。凤九初时尚能以闭气之法抗拒瘴毒侵入,时间一久便支持不住,她被瘴气裹挟命悬一线之时,是青缇赶来,将辟毒珠置于她口中,救了她一命。凉风山属沧夷族统辖,青缇自然有办法打开禁制将她带出,但,那辟毒珠却只有一颗,护了凤九,便护不住他。勉力抱着凤九一回到清阳洞,青缇便一头栽倒。
看着青缇昏迷不醒的模样,凤九深刻领悟到,不管在凡间还是仙界,受了人家的大恩还是小惠,自己于报恩这一途从来都没有什么前程。从前帝君救她性命,她一心图个报答,结果报答得东华损了元气,吐了老血,最后连一身仙力都赔尽了,追到凡间报恩时,又将帝君活活给气死……凤九不是没有想过,从过往种种看来,若不是东华他头顶颗灾星,便定然是自己头顶有颗灾星。如今她只是想为青缇做顿饭,却又让青缇陷入这半死不活的地步。想来这灾星应是姓白。
路笙原是个药童,此种情况却也是急得无计可施,“我家少君是倒了哪辈子血霉今日遇见你,少君他刚于云梦泽采薇时被巨蚌所伤中了寒毒,寻了此处调息,如今余毒尚未化尽又被瘴气所污,如今已是百毒入身,非清葛草不可解,偏这灵草失传已久不知哪里去寻,你你……你若不是有心加害,必是颗灾星转世!”
灾星凤九心道这孩子倒颇有见识与她不谋而合,但随即眼中又立刻闪出了希望的火苗。天可怜见,清葛草哪里有换了旁边人断然不知道,她却知道哪里有。取出一粒折颜的护魂丹喂青缇服下,暂且护住青缇元神不被毒性浸入,稍作整顿后,凤九便起程取清葛草去了。
这便是凤九取清葛草的原因。
听完凤九的陈述,这一路下来,司命走得徘徘徊徊,心有戚戚,终久背着凤九画了个平安符贴在里衣内,方是心下稍安。
凤九日夜兼程终于将灵草送回清阳洞,又寸步不离看着青缇将它服下方才放心。又担忧清葛草灵气太重青缇受不住,连着为青缇渡了好几日仙气。这几日中,路笙祛毒、凤九护持,其余诸如侍汤端药,烧水烹茶之类的杂事,便一概由顶着凤九知心好友名头的司命星君认命地承担了。
待青缇悠悠醒转,已是五日之后。凤九首先长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路笙也便跟着松了口气。司命连日充任杂役,叫苦不迭,此时更是松了口气,顶着五日没睡好觉的黑眼眶走向白泉潭,打算汲些清水好好洗把脸。刚行至潭边,便收到了太晨宫聆音鸟的传讯,好在帝君并无别事差遣,只是问道凤九现在何处,是否安妥。
司命想了半晌,觉得凤九现在何处这一问极好回答,至于是否安妥,司命觉得凤九四肢健全五体安康,照理来说相当地安妥。但眼瞧着凤九对青缇这位新结识的年轻少君衣不解带地连日照料,看上去甚是着紧在意,照理也算是安妥,但司命拿不准这个安妥是不是帝君想要的安妥。思来想去,谨慎回信道凤九取清葛草往凉风山相救友人,诸事妥贴。含糊将叶青缇一节隐去不提。
又将养三日,青缇元气恢复大好,不仅沉疴尽除,又受清葛草仙泽滋养,精神加倍爽利。又听路笙提起病中凤九的照料之情,感激之余,望向凤九时,眼中更复添了一丝别样的神采。下山之时,青缇便极力相邀凤九司命二人同往织越之巅的沧夷神君仙府作客,凤九嘛本就是出来玩耍,玩到哪里算哪里,沧夷族是个从未去过的好地方,当下便点头领了青缇拳拳之情。司命却道是出来这许多天迁延了不少天宫事务须待处置,便不与他二人同行。凤九恍然司命为了自己耽搁公务陪她耗上这许多天,不禁对司命更添一层感念,又叹了一叹在太晨宫当差真是好请假……
司命辞了凤九后,先是往十里桃林去了一趟将凤九取来的净世白泉并酿酒之说一并托付了折颜上神,随后便回了太晨宫,心道这趟差出得委十辛苦。
待回到太晨宫时,帝君正与连三殿下在六角亭中下棋。东华手中正捏了枚棋子斟酌,听得司命请安复命,并不抬眼,淡淡问道:
“凤九可回了青丘?”
“殿下正在沧…在友人处作客,尚未回青丘。”司命越是谨慎,便越是忘了他从来不是这么谨慎又隐晦的人。
“哦?”帝君偏过头,挑了眉毛瞧着司命,“这友人名姓见不得人么?”
司命干笑了两声帝君说笑了,心内叹了一声青缇公子你自求多福吧,咬了咬牙回道:“这位友人乃是沧夷族明光神君叶长恭之子叶青缇,殿下此刻,正去往明光仙府作客,想来也快到了。”
东华皱了皱眉,将棋子放回棋盒中,左手扶上额角,仍是盯着司命,道:
“不是同你说了有事便用玉笛唤我?忘了?”
司命被帝君盯得发毛,也被帝君这冷森森的语调冻得发毛,急忙揖了个大礼,
“小仙岂敢,只是殿下一切安好,这确实,也没出什么事……”话说一半,只见帝君挑起眉毛,抬了抬脸望着他,生生将另一半咽了回去。
“嗯?”
“是是是,帝君教训得是,是小仙失职。”
连三殿下在一旁被晾得不耐烦,敲了敲扇子催促东华道,
“你俩有完没完,这棋还下不下了……”
“不下了。有事。”
东华语音还未落,人影便消失不见。留下连三殿下空对着一副残局,一头雾水地拿扇子指着司命:
“你,你来说,他这算怎么回事儿?”
司命只觉得腹背枪眼无数,干笑了两声:
“小仙就知道一定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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