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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二人组

危险二人组

作者: f9a4feb0ac3d | 来源:发表于2017-01-09 18:40 被阅读33次

    旅馆的房间没有亮灯,昏暗的室内唯有电视机荧屏放射出的强光。电视里,失去灯光的街区被包裹在熊熊火焰中,滚滚白烟升起的同时,刺眼的桔色正蹂躏着夜的黑暗。播音员紧迫的语声伴随着电视画面不断传来。

    床上的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新闻,始终无法挪开视线。彦间两手抱膝,茫然地坐在床的一端,空洞的双眸望着电视,用身边的遥控器把音量调低。完全可以关掉电视,但不知为何彦间没有这么做。撑起双肘俯卧在床上的若槻觉得奇怪,回过头来。她的脸在电视亮光的映照下,如幽灵一般浮现出青白之色。相比之下,圆润的裙衣曲线和裹着黑色丝裤的双腿则显得异常性感。

    两人在夜幕低垂之际随便找了家情人旅馆。旅馆位于横滨站西口附近,造型中处处洋溢着廉价的气息,周围的旅馆家家客满,此处却还有好几间空房。二楼的走廊冷冷清清,客房里的粉红壁纸也都脏兮兮的。方块型小冰箱隐隐发出的机械音沉淀在屋内空气的底层。

    “喂。”若槻呼了一声。

    “怎么了?”

    “这个事你难道不觉得兴奋吗?”

    彦间对这个问题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含糊地摇摇头。情绪确实有点亢奋,但绝不是因为眼前的电视报道。彦间将目光投向离床稍远的双人沙发,以此来代替回答。沙发上扔着自己的旅行背包。鼓鼓囊囊的背包,作为这片空间的一件异物,正一动不动、玄妙地凝视着虚空。

    “我们已经回不去啦。”

    不知若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指物理层面的回不了家,还是指无法重返昨天为止的日常生活呢?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意思都无所谓了。事实上,彦间已对若槻的话做出多重解释,思考着在电视中反复出现的画面和另一桩未被报道的杀人案。

    视线再一次移向背包。

    那里面悄悄地藏着一颗割下没多久的人头。

    *

    所谓Cruising Cafe,是一种船上咖啡厅,从横滨红砖仓库背后的码头启航后,人们就能在环游横滨港一圈的同时,享受美妙的饮茶时间。工作日的下午共设四个班次,每次航行四十分钟。

    这一天的第二班已在十四点十分出发。从窗口购票的游客在一楼客舱内或二楼的露天甲板上选择喜欢的座位坐下。晴空万里,风平浪静。以固定频率高低起伏的波浪彼方,红砖仓库渐行渐远。没多久,未来港、海湾大桥、以及左右两侧的山下公园便能一览无余了。海风吹拂的早春依然凉意袭人,不过客舱内开着暖空调,所以还算舒适。游客共八组,相对较少,使人感觉颇为畅快。

    男人在吧台旁的桌前一边喝咖啡,一边回想用棉绳勒住女人脖子时的感触。喉中咖啡的味道,甚至是窗外横滨港的景色,都未能进入他的意识。就在刚才,他亲手结果了自己的女友——弥生。

    事态何以演变至此?在世界级建筑大师——高崎文人的研究室担任助手的自己,去年终于考出二级建筑师资格、可谓前途无量的自己……为什么?

    事实上,一切的起因恰恰就在于这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在于那个高崎文人。

    “你想不想和我女儿相亲?”

    岁末将至的某个冬日。在祝贺考试合格的宴席上。高崎窃窃私语般地如此问道。高崎的女儿名叫茉夏,是高崎建筑事务所的职员。男人也经常出入事务所,所以见过几次。水汪汪的大眼睛,丰满柔和的脸颊,唇上点着丁香花般淡紫色的口红,肌肤晶莹剔透。从一开始,他就被那清秀文雅的容貌所吸引。而且,对方似乎也对自己有意。

    新年甫至,他便瞒着从学生时代开始交往的女友弥生,悄悄在东京的某家宾馆与对方相了亲,随后开始了交往。约会数次后,在他受邀赴高崎家宴会的那天晚上,高崎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对他说:“如果将来你考出一级建筑师,和茉夏喜结连理,可能我早晚会把事务所交给你打理。”

    考试合格关系到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与茉夏结婚则是达成个人野心的通道。

    然而,和弥生的关系迟迟没有了断。直到这个月,他才对弥生坦白了与茉夏的婚事,表示要分手。不料,弥生神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告知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我绝对不会把孩子打掉。

    你要负责。

    咄咄逼人的话语令他焦躁起来,如此下去哪还有希望和茉夏结婚?当他自问该怎么办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必须杀掉弥生。

    “阿彦。”桌对面的若槻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开了口。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是怎么回事呀?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

    若槻是他与弥生交往前谈的女友。当初,他们在同一所预备学校读书。与大学时代相比,若槻胖了一点,浑圆的身子被紧紧地裹在连衣裙里。她头戴假发,眼睑上画着棕色的眼影。这身打扮在陌生人看来,简直和弥生没什么两样。

    萌发的清晰杀意在心中生生不息。但是,如果贸然下手,嫌疑必会指向被害者的亲近之人、甚至还握有动机的自己。那可就一辈子都毁了。必须杀掉她,但为此我需要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于是,他找到了长久没有联系的旧情人若槻。

    “这一班结束后,我再坐一班就行了是吗?”

    “对,这样就行。完了后你就可以回家了,随便怎样都行。”

    若槻点点头,微微分开托着腮的白嫩双手,轻轻地抚弄下巴。虽说手指变粗了一点,指尖却还是那么漂亮。男人暗自赞叹。若槻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体,涂着带金色线条、与婴儿肤色相同的指甲油,令他一见之下,总想当场一把握住她的手。最终,他烦透了若槻的自我中心主义带来的束缚,强行中止了两人的关系,但唯有这双手在分道扬镳时仍让他恋恋不舍。

    若槻对他则是余情未了。不但分手后长期死缠烂打,要求恢复旧好,还三番两次给弥生寄恐喝信,搞得人心惶惶。而男人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其实我也想和你破镜重圆,可是她不同意,而且她有怀孕这张王牌,说要我负责。现在除了杀掉她已别无他法,我希望你能帮我。听男人这么一说,最初若槻还有点半信半疑,但很快就相信了。她的回答是:既然不用我直接动手,那我就帮你这个忙。

    当然,其实男人没有一丁点要和若槻复合的想法。

    给她泼上杀人犯的污名,然后做成自杀假象送她见阎王。

    刚才他俩去了弥生的家。弥生在未来港工作,所以一毕业就搬进了JR樱木町站西南、位于花咲町与野毛坂之间的公寓,过着独居生活。男人说想谈一谈今后的打算,约定十三点登门拜访。周五他有一定的自由时间,弥生也因为上周六加班,把休息日调到了今天。

    男人把若槻留在外面,摁响了弥生家的门铃。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欢迎……”

    弥生也不责怪男人为何迟了二十分钟,把他让进家门。她身穿白色连衣裙,外披一件锚链绣的米色对襟毛衣。可以说,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她也是拼了。这身打扮以前见过好几次。男人预测她多半会为了今天的谈话选择这套装束,不禁窃笑还真的猜中了,内心发出了无声的嘲讽。

    “中午还是只喝了咖啡?”

    “嗯。”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该好好吃饭吧。”

    男人对弥生的日常饮食几乎是了如指掌,本无需多问。早晨是面包、酸奶加蔬菜汁;午饭基本不吃,通常以热咖啡代之。晚饭每天各有不同,而早中两餐的习惯自学生时代以来就没怎么变过。原本他还想让若槻按弥生的三餐习惯,也不吃早饭和中饭的。

    “你坐,我去倒茶。”

    见弥生要去厨房,男人也跟了过去。他压根就没打算讨论未来的事,这次来只是为了杀她。他从怀里掏出昨天刚在杂货店买的绳子,从背后套住弥生的颈项,猛力一勒。

    她发出一阵呻吟,似乎才意识到对方的杀意,拼命地想要逃脱。男人为求成功,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臂中。完全没有现实感,只是紧闭双眼,狠命地拉紧绳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感觉对方的身子软塌了下来。他睁开眼,只见弥生俯卧着倒在地上。绳子嵌入肌肤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仅此男人便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舒缓。事到如今已无法回头。也许是太兴奋的缘故,男人对杀了人的事实缺乏真实感,也没有感到恐惧和内疚。

    把绳子收进夹克的内口袋,男人拿出工作手套,不紧不慢地戴上。随后他打开被炉和暖空调,小心翼翼地翻查书桌的抽屉。抽屉深处保存着若槻的那些恐吓信。他把其中几封转移到抽屉中较为显眼的地方。当初为了留下凭证,以备报警时用,所以没让弥生扔掉这些信,想不到这次竟以另一种形式派上了用场。

    接着,男人回到玄关,把在门外等候的若槻叫进屋。

    若槻已经按男人的吩咐,带来了弥生也有的春季外套和手提包。进而,男人又从自己那只大一点的背包里,取出和弥生身上一样的连衣裙和对襟毛衣,外加一个假发套。他让若槻换上这些衣物,把她之前穿着的短上衣和裙子收进背包。

    离开房间前,男人偷偷把若槻摘下的耳环丢进被炉的一角。对此若槻毫无察觉。耳环是两人相恋时他给若槻买的圣诞节礼物。

    如此这般,两人返回樱木町,把背包锁进车站的投币储物柜,乘坐根岸线的电车来到一站之隔的关内站,勉强赶上了十四点十分开船的Cruising Cafe。

    男人的犯罪计划非常单纯。让若槻扮成弥生的模样,制造弥生在实际死亡时间之后还活着的假象。

    首先,两人要乘上Cruising Cafe,获取他与活着的弥生共处的目击证词。然后男人一个人回家,而若槻则按前面说的那样,乘十五点十分启航的下一班船。连续坐两次船,一定会给乘务员留下印象。在这段时间里,他会回到樱木町站,乘坐横滨线开往八王子的电车。这样就可以在町田站下车,直接赶赴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在十六点之前开始理发。而另一边的若槻下船后也往樱木町走,拿回背包,在车站的洗手间换装,变回原来的装束后回家。背包就让她带回去,手提包的话,随便在哪儿一扔就行。

    如此一来,可以让人误以为弥生至少活到了十六点,而当时正在町田的男人就有了不在场证明。离实际死亡时间有两小时之隔是一个薄弱点,不过他自有打算:令天是周末,所以尸体不太会被马上发现,发现得越迟死亡推定时间的误差就越大,应该能蒙混过关。

    他再次推敲计划,告诉自己绝对不会有问题。只要按计划行事,表现自如,就没什么可怕的。

    舱内响起了广播,通知人们横滨湾一周游即将结束。船通过山下码头,将耸立于公园对面的海洋塔抛至身后,向大型客船站靠拢。游客们个个神定气闲,直到最后都在优雅地欣赏港口的风景。

    这时,船微微摇了起来。

    *

    这种船特有的如翻滚一般的横向晃动,之前并未感受到。以微小的幅度缓缓向左右各倾斜了一次。一名正从甲板往下走的乘客脚下打了个趔趄,慌忙抓住楼梯的扶手。从吧台那边传来了一阵杯子破裂的轻响。

    “刚才的浪挺大啊。”

    听了若槻的话,男人朝外面看了一眼。从窗口望去,平静的海面只是若无其事地泛起白花花的涟漪。船以不变的速度乘风破浪而行。天上多了些云彩,但依然能看见太阳。和煦的阳光刷刷地注向水面。

    也许是第六感。

    之前他从未有过不好的预感,然而此时从意识的底部突然生出了一股心惊肉跳的感觉。

    男人姑且下了船,按原计划留下若槻,为了赶上电车一路小跑奔樱木町而去。

    相对而建的双层红砖仓库伫立于道路两旁。红褐色的外墙在晴空的映衬下显得分外亮丽。二零零二年作为观光设施得以整修的红砖仓库,如今已迎来百年诞辰,听说今天中午这里举行了一场“持伞摆人字”纪念活动。或许是因此,明明不是双休日,活动广场也挤满了游客。

    然而,人们的模样有点奇怪。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某天扣错了钮扣,所以总觉得与往常不同。奇异的骚动和喊声。几个女人一边惊叫,一边从右侧的二号馆冲了出来。很多人都拿起手机,或贴在耳边通话,或拍摄周围的景象。

    “这个不要紧吧……”

    人们纷纷叫嚷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与周围人群的情绪落差使男人困惑不已。火灾?可是没觉得哪里在冒火啊。完全不明所以,但也没工夫站在这里发挥看热闹的天性。男人径直穿过广场,沿划着平缓弧线的道路前行。

    平时一副闲情逸致模样的马路也渐渐沾染上了狂躁的气氛。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脑中乱作一团,只觉得头晕眼花。意识渐行渐远,一种奇妙的违和感不停地折磨着他。

    男人来到新港中央十字路口,登上环形天桥,然后在购物中心处下去。途中,他看到了一个倚着栏杆、手抱婴儿的女人。婴儿哭个不停,女人的眼中也满是惊惧之色。他从这双眸子里读出了某种不祥的东西。她们的身影与弥生、弥生怀着的孩子——那个终究无法出生的胎儿重合在了一起。知道那只是错觉,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轻声尖叫起来。

    太空世界游乐园的摩天轮屹立在他的正前方,其中央的数字钟显示十五点即将到来。然而,白色栏杆对面的摩天轮纹丝不动,过山车和其他表演活动也都停止了。平日里因行车声与欢笑声而变得热闹非凡的游乐园,被异样的空气所笼罩。这里不再是他熟悉的未来港。

    穿过国际桥,来到运河对岸。

    望着侧旁兼有高层商务楼与购物中心的综合商业区——女王广场,男人加速朝横滨地标大厦赶去。约五百米长的道路两侧种着染井吉野樱,再过半个月花蕾便会绽放、迎来花期,但现在所有的树都只有光秃秃的枝条,没有一朵花。男人对此视若无睹,加快脚步穿过这条樱花道。

    然而,走到一半时,他的脚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咦……?”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得瞠目结舌。

    横滨地标大厦在摇晃!

    建筑底下聚集了一群像是刚从里面出来的人,都在仰望天空。高层建筑的顶部正在缓慢而大幅度地摇摆,久久不止,似乎永无停歇的迹象,仿佛整个世界都扭曲了。

    终于抵达樱木町时,就见站前广场也挤满了人。他们也在张望地标大厦。视线的前方,高层建筑仍在晃动,揉了揉眼睛,那景象也没有丝毫变化。

    由于剧烈的奔跑,伴随着心脏的鼓动,脉膊也跳得厉害。身子变沉了,人也有点不舒服。男人做着深呼吸以调节气息。

    地面正在摇晃。

    是地震?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惊叫,恐惧与紧张立刻向四面八方散播开去。晃动幅度本身并不大,但还是造成了短暂的恐慌,周围人群一时陷入了混乱状态。

    地震刚止,男人猛然回过神,冲进了车站。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总之趁着还没被卷进去,赶紧回家吧。他是个天生的乐观派,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JR全线停车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想过,但此时的他不可能对事态做出最坏的估计。

    站内更拥挤,可能是因为刚才的摇晃,人群中也是一片嘈杂。不出所料,JR检票口里的电子牌上没有显示班次信息。而安装在检票口外的电视机周围则是人头攒动,人们以相同的表情注视着电视画面。男人也踮起脚尖,越过层层背脊收看新闻报道。

    没有声音,但从影像中能看出损失的惨重。楼房里冒出浓烟的景象使在场的人群被险恶的气氛所包围。吵嚷声开始蔓延。又过了片刻,画面中打出了刚才那场地震的信息。

    “东北大平洋海域发生了震级7.9、烈度7的地震。”

    人们同时呼吸一滞。

    数秒过后,喧哗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烈度7……”

    看来是出大事了。

    认清现实的同时,男人亦有一种现实的底部被洞穿的感觉。眩晕再次向他袭来。这真的是现实吗?虽说已进入春季,但到了傍晚仍能感受到渗入骨髓的寒意。然而,现在他的额头和腋下竟冒出了冷汗。

    老家的父母和妹妹没事吧?大学的老同学和亲朋好友都还好吧?高崎教授和茉夏没受伤吧?还有,若槻那边要不要紧?会不会给制造不在场证明带来麻烦?男人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车站工作人员正在大声发布消息。

    “现在樱木町站、京滨东北线、JR全线暂停运营。因此,我们已中止樱木町站自动售票机的车票发售与充值。”

    根据经验,这种时候JR是不顶用的。立马全线停运不算,何时恢复通常也没个准。紧急状况下的信息沟通糟糕得令人绝望,即便是车站工作人员也无法对通车情况做出准确的预测。

    另外,他也没必要拘泥于JR。不一定要去町田的理发店。只要离开樱木町,远离犯罪现场——弥生的家,犯罪计划就算成功了。他在脑中盘算,要不回未来港站坐东横线的电车去涩谷?

    不过,他的想法太天真了。工作人员的喊话还在继续。

    “另根据传来的信息,附近的私铁也暂时全线停运。恢复通车时间未定。请各位旅客注意。”

    令人震惊的消息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男人愕然失色。

    不光是JR,连市营地铁和未来港线也停运了吗?这叫什么事啊!既然恢复通车时间都未定,那现在就只能被困在樱木町了。计划变更已无可避免,男人几乎陷入了绝境。

    不对,还可以乘公交车或出租车。能坐上出租车就行。公交车那边,记得应该有开往户塚方向的,就坐那个吧!此念一起,他就立刻转身向车站东侧的交通岛走去。

    然而,不可思议的光景正在那里等着他。出租车和公交车的影子没瞧见,人倒是有一大堆。各个车站前都排着几十个人,连成了一条条长龙。场面虽然混乱,但排队等候的人们却是井然有序。这是人类本应具备的理性姿态,但看着总觉得像是小学的避难训练。

    “看这样子,短时间是等不到出租车了。”

    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听了身旁一对老夫妇的低语后,男人来到九号车站的队尾,等待开往户塚站的“神奈中公交公司”的车。期间,地面又摇过两次。不知是谁在前面喊:又来了!

    没过多久,公交车到了。队列往前挪了一点,但并非所有人都能上车。原本车里就拥挤不堪,不可能再往里塞人了。公交车抛下长龙,扬长而去。男人望着远去的车尾,心想下一班车恐怕是不会来了。

    现在是十五点三十几分。

    回到站内的售货亭,男人表情沉重地陷入了沉思。电车停运,公交车和出租车也坐不上。到底该怎么办呢?最坏的打算就是徒步转移。但是,即使现在就出发,恐怕也到不了很远的地方。天知道十六点左右能不能走到横滨。这么一来,就不知道不在场证明能否成立了。对这一点他完全没有把握。

    不管是变更计划还是继续执行,总之得先联系上若槻。告知这边的情况,严令她不许随意行动,这才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男人从手机的通讯录里调出若槻的电话号码,哪知在呼号声响起之前,倒是先听到了“嘟……嘟……”的忙音,完全没有接通的迹象。拨了好几次号还是不行。

    试着给朋友打了个电话,也一样。这时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大家都在打电话,导致电话线路过于繁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男人忍不住说出声来。售货亭的店员瞄了他一眼。男人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发送了一封电子短信。不过,照现在的情况看,能否正常发送邮件也很令人怀疑。

    事出紧急,令男人从里到外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紧紧包裹。一愁莫展、震惊,一切都偏离了常轨。世界扭曲了,现实化作异物向他侵袭而来。新闻里的画面,周围发生的事。在本应与昨日并无不同的今天,突其如来地发生的这场如天崩地裂一般的灾难,远远超越了他的认知能力。他已被强烈的绝望感紧紧攫住。

    如今再这么说已经迟了,预先杀掉弥生的这个计划令他追悔莫及。一旦杀了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将无路可退。即使是这场谁也无法预测的空前大灾难。不在场证明已然岌岌可危的现在,弥生的死对他来说就是一根致命的毒刺。

    这不是梦,虽然难以置信,却是现实。这可是现实啊!这些骇人听闻的事,这些景象,难道都是现实吗?怎么可能!

    “阿彦!”

    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在呼叫自己。男人条件反射式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应该还在船上的若槻竟从站前广场向他走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她脸上流露着安心的表情。

    “不是开玩笑吧……”

    “脸色别这么吓人好吗。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为掩饰内心的动荡,若无其事地问道,仿佛在强行压下不断涌起的疑念。

    “听说因为刚才的地震,已经发出海啸警报了。今天的班次停了。前面我们在船上,所以完全没感觉到地震对吧。不过这么一来,计划可就全乱套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若槻也不知害臊,说着说着还皱起了眉头,“说起来,阿彦也太不体贴了吧!你就不能稍微关心我一下吗?电话打不通,发短信你也不回。”

    “我也一直在尝试联系你啊。”

    果然,自己发送的短信若槻也没收到。

    “先不管这个了,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电车也停运了。”

    “你能闭嘴吗?”男人显得有点焦躁,“我正在想呢,你这么一吵吵,我怎么集中精神?”

    男人咬牙切齿地想:就算Cruising Cafe停航了,至少你也该留在那里呀。不过,事已至此,再发这种牢骚也毫无意义。两人在这里站着,自然会被很多人看到,最初设计好的不在场证明已无法成立。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过,俗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就在男人哀叹万事休矣时,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若槻至今还戴着假发套,装成弥生的模样。现在她来到售货亭前,就变成了继船上咖啡厅后,又有车站工作人员和售货员目击到了两人在一起的情景。既然如此,那就制造弥生是在这之后被杀的假象好了。

    首先,他得让若槻离开,自己在这里逗留一会儿。这期间,若槻需回收装有自己衣服的背包,径直去弥生的家。一进房间,她要解除伪装,恢复原来的样子,然后离开房间,赶往日出町或伊势佐木町的电车站。总之,只要她不回樱木町就行。虽说是权宜之计,但仅此应该就能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看来若槻并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的话语中也缺乏严肃性,感觉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问“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玩”。为了体现形势的严峻性,男人撩起额发,脸上做出可怕的表情,以严厉的口吻向若槻下达了简短的指示。

    “你现在马上一个人去弥生的家!”

    *

    她按指示越过国道十六号线,顺着野毛的主干道一路小跑。

    狭窄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不得不放弃JR・京急・地铁等公交工具、徒步回家的人们。这里的车流量一向很大,但在工作日还算是一条比较悠静的马路,如今却是人流不息。

    路边的车站前也排起了长队,男女老少急切盼望着公交车的到来。他们百无聊赖地伸长脖子,看着因堵车而缓慢前行的来往车辆。无疑大家都想早点回家。可是这些人连公交车都坐不上,又该怎么回家呢?

    不知为何,若槻觉得坐立不安。

    挎在肩上的背包变得沉重了。

    主干道走到一半,转进岔道,从动物园大道进入更里面的一条马路。这里也好不到哪去,想勉强驶过这条马路的车排起了长队,连步行者也无法顺利地从路边擦身而过。赶路的人都微微低着头,而成双成对的男女无一不紧挨在一起,浓情蜜意地互相嬉闹。每与一对男女擦身而过,若槻就会在心里发出诅咒。

    每个人都在谈论地震的事。

    时不时地还能听到笑声。这喜悦是因为深切感受到了活着的意义?还是出于非正常情况下的狂躁状态呢?若槻也有相同的心境。若槻很享受这脱离了日常的非日常现状,就像参加了一场大型活动。她并没有回顾过去,也绝没有考虑未来,有的只是纯粹的雀跃感。

    许多个人商店纷纷放下了铁链门。

    中途顺便去了一次便利店。店倒是没关,但饮食类商品少了很多,多半是被有家难回者抢购的。本来若槻只想借厕所一用,最后还是从少得可怜的饮料里买了一瓶茶,以备不时之需。

    电话和短信的线路都断了,推特看上去倒是安然无恙。赶路时,她基本都是从推特上获取信息。东北地区的受灾情况;关东大地震的震级也是7.9级;灾害用留言电话号码是171等等。试着拨打这个号码,对面传来的声音说:灾区以外的电话番号不能使用这项服务。

    弥生的家所在的“HEYM石塚”是一幢三层楼的钢筋制公寓。房子不新,但也不觉得陈旧,是一座朴素简陋的建筑。作为年轻女性的独居住所,未免太土里土气了。外墙涂的是灰浆,仅从表面来看,维护得还算到位。房子周围林立着低层公寓和杂居楼,近旁的土地被月极停车场所占据。从贴在电线杆上的地址牌上可看出“野毛町3丁目”的字样。

    若槻爬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楼梯。每一层的走廊上各有蓝色钢门三扇,弥生的房间位于二楼的最外侧。门上没有名牌。若槻从包里掏出手套,见左右无人一闪身进了门。

    她反手关上房门,长舒了一口气。

    脱下鞋子进去,眼前是一条笔直的木板走廊。刚才因为紧张和兴奋,完全没留意屋内的布局。走廊左右各有一扇通往盥洗室和卫生间的门;正前方也有一扇门,上半部分嵌着玻璃。她平心静气地走完了余下的走廊。

    打开门,就觉眼前一片开阔。一进门,只见左侧有一套厨房设备,其对面是一间六帖大的客厅。地板上铺着浅米色地毯,中央摆着一张家具风格的被炉桌。

    或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室内充斥着浑浊的空气。户外已是夕阳西斜,室内没开灯,所以十分昏暗。但即便如此,也足以窥得屋中的惨状。

    由于方才的地震,如今脚下是一片狼籍,令人不忍直视。

    书桌上的物品悉数掉在地上,滑动式书橱的前柜脱落下来,把书洒了一地。叠好放在客厅左侧的被褥也已散开,原本堆在一旁的纸板箱倒于其上,里面的CD四处飞散,有的外壳破了,有的碟片都露了出来。壁橱的门也开了一半,放在底部的衣服被搞得一团糟。

    厨房也未能幸免,或者说情况更严重。

    由于摆着一整套厨房设备,这里原比普通一室户的灶间宽敞得多,然而如今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齐腰高的钢制碗橱倒了,里面的盘子和杯子大多被砸得粉碎。烤面包器、调味料、以及收在工作台上方橱柜里的烹饪用具也散落一地。冰箱门户大开,内装人造黄油的盒子底朝天滚了出来。唯有用磁石固定住的收据和便条,保留了这个家日常景象的一丝残余。

    “啊……”若槻呼吸一滞。

    弥生被倾覆的碗橱压在下面。

    从后背到头部都被碗橱压着。橱身不大,有一处尖角正好击中了她的脑袋。

    若槻突然意识到:这下坏了。

    她难得如此头脑清醒。现在与最初的计划不同,必须做成弥生是在震灾后,也即现在这个时候被杀的。只是被碗橱压在下面的话,还能靠把尸体搬至玄关来蒙混过关。但头上有伤的话,明显是不行的。警方稍作调查应该就能判明,这伤是死后才有的,而且是因为倒下的碗橱。弥生死于地震前的事实一旦被看穿,伪装工作将全部化为泡影,给她和阿彦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这可不行。

    “怎么办……”

    若槻焦躁万分,若有芒刺在背。电话和短信都不通,阿彦又严令她不许回车站。现在她必须独立思考。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让犯罪看起来像是在震灾后发生的,从而把两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呢?

    若槻再次注视着横躺在脚下的女人。

    这个女人把他害惨了。

    他说其实他想跟我复合,是这个女人死缠烂打束缚了他。拿怀孕当武器搞胁迫,不可原谅!怀孕这种事,男女双方都有责任。对此两人意见相左的话,原本就不会在性关系问题上达成一致,而且也不可能顺利地交往下去。这个女人凭什么要求对方负责?怎么能让他为这种女人坐牢呢!

    若槻回过神来。感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也就五分钟不到吧。

    “是这个女人太坏了……”她恶狠狠地嘟囔了一句。

    心头突然滚过一个主意。

    只要把有伤的头部藏起来,弥生是在震灾前被杀的铁证也就消失了。

    若槻卸下背包放到地板上,把手伸向倒塌的碗橱。

    这时,她已决定割下弥生的头颅。

    ***

    以上是二零一一年三月十一日下午二点四十六分前后发生的、关于他和她的故事。

    东日本大地震的震源地位于宫城县的三陆海域,最初说是7.9级,不久便改为8.4级,但当天又进行了一次修改,最终被认定为8.8级。据说,这是自明治时期开始观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地震。

    电视里在反复播放震灾的受害情况。

    千叶县市川市石化厂的油罐起火,接连发生爆炸。大火点燃了一个又一个油罐,向上空喷射桔色的火柱,即使在夜晚也能用肉眼看到滚滚黑烟。浦安市的陆地发生了大面积的液态化,马路和停车场因地面开裂和塌陷变得高低不平,导致水管破裂,四处积水。据说各地都有山体滑坡,很多人都被活埋了。

    电视里报道了发生地震时国会的情况,以及傍晚官房长官召开的记者招待会。据说之后马上就是首相见面会。九段会馆大厅的天花板也掉下来了,好像伤了不少人。东日本发生了大规模停电,据报道,东北地区有四百四十万户,神奈川县这边也有一百二十八万户。由于交通瘫痪,以首都圈为中心,不少人都成了“归宅难民”,一个在新宿站仿徨无助的男子还接受了采访。

    不过,最令人震惊的是海啸。从高空拍摄的影像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电视画面中。在宫城县的名取川,从河口涌入的白浪以骇人的声势逆流而上。墨黑的浊流吞噬了建筑和田地,不断向陆地攀升。抵达交通要道的海啸冷酷无情地将行驶中的车辆卷走。巨大的力量一边吞没所有的一切,一边向内陆地区步步逼近。惨烈的影像。仿佛是在看一部慢镜头电影。海啸也波及了仙台机场,跑道完全被水淹没了。

    夜晚的气仙沼市火舌四窜,熊熊地燃烧着。海湾边的储油罐被海啸的第一波破坏,大量石油流入海面。受灾的船舶中也有燃料溢出。这些油随海啸一起灌入城市街道,被点燃,最终酿成了大规模火灾。那火好似闪动的红色篝火,抑或是五山的送神火。

    “难以置信……”彦间叹息了一声。

    在远离灾区的情人旅馆死死盯视着惨象的二人。

    在电视里,很多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家园。有的人得以幸存,有的人悲惨地死去,有的人挣扎着逃到高地,有的人则在避难所凝神细听收音机里的消息。

    这些完全是偶然造成的差异。

    换了频道,电视里反复映出的仍是相似的画面。

    看着这些影像,彦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小腹如刀绞一般痛疼。为了解消痛楚,彦间站起身,向滚落在沙发上的背包走去。从刚才开始,彦间的意识便无法从那里脱身。

    只是来到侧旁,就觉得里面飘出了一股恶臭。死后才过了七、八个小时,事实上应该还没有开始腐烂。不过,拉开拉链时,彦间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随后,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包口撑开。

    从里面拿出的是一颗如假包换的人头,彦间的恋人——大野克彦的人头。

    “讨厌啦,弥生,快把它收起来。”若槻尖叫着说,声音里透出发自内心的厌恶。

    男人的头在彦间手中,模样凄惨地仰视着她。睁开的双眼里毫无神采,角膜中现出轻度的混浊。皮肤变得有点冷,下巴的肌肉多少已有些僵硬。颈部裸露着鲜活的断面,上面的斑斑血痕令人毛骨悚然。男人生前的容貌已荡然无存。

    被大野勒住脖子的一瞬间,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感到喉咙剧痛和呼吸困难,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脖子被绳子绞住时,她拼死反抗,怎奈嵌入肌肤的绳子仍在不断地缩小包围圈。很快她就觉得头顶酥麻,意识也悄然远去。

    在激烈的摇晃和痛楚下,她醒了。

    彦间确实失去了知觉,万幸的是命却保住了。

    这时大野已经离去。她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厨房里,窥探屋内的情况。可能是碗橱倒了,压在自己的背上,所以想起身也起不了。更何况原本她就浑身乏力。脑袋一跳一跳地痛。多半是受伤了。

    遇袭时,在渐渐淡去的意识里彦间只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然而,现在醒过来了,她却连愤怒和悲伤的情绪都无法涌起,唯有如坠深渊一般的空虚感。或者也可以说是懊恼、是自我厌弃。自己相信着的、爱着的竟然是那样的男人?竟然怀了他的孩子,一心想着要和他结婚?而且,直到被勒住脖子、快被杀掉为止,都对此毫无疑问。自己真是一个大傻瓜!

    她一点也不想动,迷迷糊糊地躺了好久,这时有人进了房间。彦间始终以俯卧的姿态被碗橱压在下面,自然不知来者何人。不久,侵入者冷不防地抬起了碗橱。这一刻,彦间就像抓到了机会似的,赶紧爬了几步,强忍着至今仍残留在喉中的痛苦,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掌心火辣辣地痛,估计是被散落在地上的瓷器碎片扎伤了。

    彦间在满目狼籍的厨房里与侵入者对峙。对方大吃一惊,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会……”

    她打扮得与彦间十分相似,发型一样,手里拿着彦间也有的手提包。奇妙的是,除了手提包,门口还放着一只涨鼓鼓的旅行背包。

    “你是谁?”

    面对彦间的质问,对方以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自报家门,说她叫若槻惠美,是大野的前女友。彦间一听之下,便掌握了大致情况。她被以前的男友骗了,被骗来做他犯罪的帮凶。彦间也隐隐明白了,对方为何要打扮成自己的模样。

    “惠美小姐,你被克彦骗了。”

    彦间的心冷了。若槻则被她劈面而来的这句话震得双肩发颤。彦间不做停留,淡然地告诉若槻:大野抛弃自己,想和高崎文人的女儿茉夏结婚;他压根儿就没有跟若槻复合的打算;达成目的后,他应该也会舍弃你。彦间仿佛是要把自己的空虚、悔恨、全身感受到的痛楚都转化为残忍的喜悦。

    起初若槻好像深受打击,大叫“胡说!你编得太拙劣了!”、“你这个臭女人,我要杀了你!”。然而,当彦间捡起地上的耳环,问“这是你的吧”时,若槻立刻双目流泪,瘫倒在地上啜泣起来。那模样太过凄惨,连彦间也不禁觉得她可怜。

    彦间的语声柔和了几分,似乎忘了自己险些被杀的事实,安慰着双肩战抖的若槻。

    “……我们都是被被叛者。”

    这句话令若槻起了反应,她徐徐地抬起头。彦间不由得呼吸一滞。若槻的眼睛又红又肿,双眸中蕴含着奇异的光彩。她的表情在经历了剧烈变化后,如今又湛满了阴森的静谧。

    “好吧,”她轻歪嘴唇,平静地开口道,“那我们就杀了阿彦,两个人一起逃走吧。”

    听口气是说真的。

    若槻回到樱木町站,把大野骗进弥生的家。

    “尸体被碗橱压在下面,我没法处理。”

    隐去彦间还活着的事实,只说了这么一句,大野便青筋毕露,答应亲自去“HEYM石塚”公寓确认现场。(这些都是后来听若槻说的。)

    大野二次登门后,若槻用假发套的毛束部分从背后套住他的脖子,趁其不备猛力一拉。男人“咕”地发出一声呻呤。透过门缝窥探情况的彦间慌忙从卫生间里冲出来,死死抱住大野拼命蹬踹的双腿,拼尽全力摁住还想挣扎的他。

    回过神时,大野已经死了。

    若槻叫彦间切下尸体的头。问她为什么,说是为了加深两人的共犯关系。若槻勒死了大野,彦间虽然帮了点忙,但也只是从犯。既然如此,至少你应该砍下头,把它带在身边,作为我俩犯下对等罪行的证明——这就是若槻的主张。

    彦间完全无法认可。何止如此,她还认为背后一定有其他深意。表面上说是为了加深共犯关系,真正的目的肯定是为了隐去假发套的痕迹。

    一旦留下痕迹,戴过发套的人就会受到怀疑,嫌疑也必然会指向和大野一起乘船的女人。这个女人既然戴过发套,就不会是彦间弥生本人,而是假扮她的其他人。警方从此处入手,摸清大野的交友关系,很容易就能查到若槻惠美身上。换言之,隐去发套的痕迹意味着隐去乔装的痕迹,意味着能完全抹消“扮成彦间弥生的第三者=若槻”的痕迹。进而,她恐怕还另有打算:让彦间去做这件事,到时候就能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她身上。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

    管它呢,到时候再说。真到了关键时刻,自己也有牌可打,那就是若槻寄来的恐吓信。

    彦间从水槽下的橱柜里取出菜刀,依若槻的吩咐毫不迟疑地割下了死者的头颅。

    不知为何彦间把自己切下的头颅朝向了电视画面。

    死者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彦间内心对大野不存一丝愧疚,反倒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相反,关于这场动摇了整个东日本的大地震,她怎么也亢奋不起来。彦间对灾害的死难者怀有深重的负罪感。呆呆地看着新闻视频,她发现自己已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很多人死去了。很多很多。失去了家,失去了家人、友人、恋人等亲近之人的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望着画面中一边燃烧一边吞噬房屋和汽车的海啸,她只觉得这是小说中才可能有的景象。

    “对不起。”

    也不知这话是对若槻、大野还是无数的受灾者说的。彦间漫无目标地道完歉,将人头放回背包。

    彦间回到床上,凝视着天花板。突然,全身宛如要滑入床中一般,床开始微微摇晃。她连忙盖上被子,但晃动很快就停止了,屋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恢复了宁静。神经早已习惯了这点程度的振动,但即便余震已过去了好一会儿,身子仍在摇晃的感觉也挥之不去。

    “什么时候才能没有余震啊。”若槻咕哝了一句。

    若槻放在床上的手机响了。之前打了几百次也不通的电话,似乎终于恢复正常了。

    “喂,是妈妈啊。嗯,我没事。”

    也许是电话来自母亲让若槻放了心,片刻后她的语声便带上了哭腔。互相报过平安后,她朝彦间瞥了一眼,展颜一笑。不知为何彦间竟羡慕起这笑容来,一抹不安与寂寞涌上了她的心头。

    “是啊,已经回不去了。”

    彦间语气粗鲁地喃喃自语,抓起床头柜上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一口喝干。微温的液体流过咽喉。彦间顺势往床上一滚,把脚伸到正在打电话的若槻的身边,仿佛是为了确认亚麻布床面带来的肌肤触感。

    躺平身子,闭上眼睛。

    没由来的,彦间默默地发出了不负责任的祈祷:愿现在活着的人里不再有人死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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