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又没回来,外面的天压得老低,乌蒙蒙的一片,别墅外静得没有一丝风,因为花坛的花草鲜少摆动,我拉开电灯,突然想起陶叔应该在家,于是撂下国文课本,去他屋里看看。
陶叔背光坐着,依旧穿着沾满陶泥的黑衣服,拿着一个细细的刀笔给一个小陶坯上釉彩。
“陶叔…”
他转过身来,烛光正好映在他的脸上,他眨了眨眼,指着一旁的小木凳:“小升啊,你坐”。我们都不知道娘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就是下一秒,也许是明天,也许更久……
娘喜欢喝咖啡,或许现下正在某个咖啡厅和名媛才子们交谈逸事。娘不让我叫她娘,她总是把手放到我的脖子上,蹲下来,要我叫她妈咪,妈咪,我不习惯。
其实陶叔早就把饭做好了,在别墅一楼的餐厅里,我看过,有煎鸡蛋,现在应该凉透了,可是娘还是没回来。
“陶叔,有蚊子…”
夏日的雨前总会有蚊子,被叮之后会肿个大包,又痒又痛。
陶叔立马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黑漆木柜,嘎吱地打开,里面有他的草药膏,治蚊虫叮咬特别灵。
深一脚浅一脚?是啊,我忘记说了,陶叔是个跛子,左腿受过伤。我打小他就这样了,就是这样的陶叔把我抱回了家,跟外公说:“我养他,孩子没有错”。
我不知道生父是谁,娘也不知道,外公得知娘在外地诞下我,大发雷霆,娘把我留在外地,自己回了临江,外公和她冷战了半年,只有陶叔,牵挂那个不曾谋面的小生命,把他抱回了家。
“小升,你自己涂?”
陶叔走到我面前,绿绿的草药膏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蚊子不敢闻这味道。
这时,别墅的铁门有了响动,是娘,娘回来了。
外面的雨早就下起来了,有汽车送娘回来的,因为她的法式连衣裙没有半点淋湿的痕迹。陶叔往窗外看了一眼,从门后拿出伞走了出去,我也走了出去。
陶叔给我和娘打伞,送我们进正厅,不知道为什么,娘和陶叔没有住在一起,陶叔一个人住在别墅旁边的杂物房里,我问过他,他说那里好放陶坯。
娘没有吃煎蛋,她要了我的国文课本,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妈咪,我想你”,娘听了显然很高兴,因为我叫她妈咪,还说我想她。
“宝贝儿,时候不早了,睡吧”,她亲了我的脸颊,带着浓郁的香水味。
娘叫喻荷云,是外公的独生女,她十岁出头就去了法国,是个有先进思想的女性,没什么能束缚她,除了和陶叔结婚这件事。娘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法国人,据说在轮船上遇险丧生,什么也没留下。
这时,陶叔已经走到我的窗前,他轻轻地敲了我的窗子,把草药膏递进来。
“小升,怕有蚊子,给你娘也送一点去”
“陶叔,你呢?”
陶叔难得笑了,“我皮糙肉厚,蚊子不会咬”,陶叔帮我关上了窗子,打着黑伞回到了他的屋里。
我把盖子打开,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放在盖子上,把剩下的送到娘的房间。我听见她在打电话,“不可能!我不同意!”,我不知道是谁惹得娘这么不高兴,反正我是万万不敢的,我轻手轻脚地站在门边,怯怯地喊了一声,妈咪。
其实,我一直觉得,叫娘更亲切,学校的同学都是这么叫的。
“陶叔说,这个对付蚊子管用…”,娘笑了一下,我看的出她很勉强,她有心事。
说到心事,陶叔和娘一样,常常有心事,我年纪小,不知道那些心事是什么,可是我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是赶走了孙悟空的唐三藏那样左右为难。
这个装着草药膏的小陶罐是陶叔做的,釉彩上得很匀净,上边还有一个胖胖的唐朝仕女。娘接了过去,用手指沾了一些,然后涂在手臂上。
第二天一早,娘果然又不在家了,陶叔站在外面等我,他送我去学校,陶叔拄了拐,这样的话走路快些,姿势也好看些,我走前面,陶叔走后面。今天的课是英文课,是不兴迟到的,若是迟到,会罚抄课文。
我的英文课本是娘托人从英国买的原版,绝无仅有,我很爱惜,每当有同学来问我,“喻光升,借你英文课本看看呗?”我就抱紧那厚厚的课本,看着同学们翻着白眼走开。
这一年我11岁,每日都在炮火之下念书学习,一有轰炸,人人都要顶着几本书跑去防空洞,我从不把英文课本顶在头上,我只是抱着,撒开丫子拼命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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