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未下,已是满世界的雪话。文人雅士等不及地将陈酿许久的煮雪烹茶拿出来品赏。
在我心里一直飘着的煮雪煎茶的风雅之事,便是曹雪芹笔下妙玉为宝黛二主烹体己茶一段:雪是妙玉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得了仅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与隔年蠲的雨水比起来多了轻浮也更是清新,甘醇中透着淡花香气。这样的甘味醇露,才最是适合妙玉所说“一杯是饮,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已是牛和骡子的饮法了”。想来,黛玉掩面品饮时,是听得到飞雪与清茶共舞的声息的,不知道是否生出了“飞雪有声,惟落花间为雅;清茶有味,惟以雪烹为醇”的清妙感慨来。
因羡极了古人的闲适,曾约茶事颇有造诣的巧儿在银杏映满天的季节去公园雅集,早几天便修习了煎茶的方法,最重要的是为了衬那一袭天地的黄金衫,特意准备了水墨的长袍,只等着那天能供一枝得意花,自烧香与仙人共煎茶。可天宫不作美,一场暴风雨打乱了一切计划,银杏间的雅集改成了茶室的围炉烹茗,仍是水墨的长袍但烹的却是巧儿当年从徽州山中自采的黄金菊,茶器选的则是七彩琉璃的杯茗,真正是将一世界的锦黄都煮到通体透彻的清净无尘中去了。
煮雪烹茗和温一盏锦黄,都不是常事,只是暂且放下平日里的琐碎,当一回雅士罢了。穿梭四季,看春天桃李花开、伴夏日一池碧莲、留一瞥秋日惊世的黄、待冬雪催醒万物生灵,虽心有千壑但每日却也只一杯粗茶,也是早已习惯牛和骡子的饮法。但无论是烹茶还是饮茶,总不能忘却那一日山间邂逅的制茶人,和来年去收他茶的允诺。
山不甚高,但也是蜿蜒曲折一番才到山顶,中午忙完手里的事,在农户家粗略吃了一碗柴火煮的锅巴饭,主人给我泡了一杯山里自家制的绿茶。我便坐在门前,透过塑料杯中的清朗碧绿看山间雾霭茫茫中的树和景。泡茶的水是这里家家吃用的山泉水,待所有叶片飘飘洒洒落入杯底时,茶色也呈出清绿,喝一口有淡淡微微的苦,但却不持久,所以也没有留下苦的痕迹。午后易困,我便又续了第二杯,茶色未改只略略淡了些,倒是味道回出了甘来,如夏天里新采的槐花,能吃出花芯的甜味。
朋友们喊我下山,要到另一个村子去访问。山下的雾气稀朗很多,但阴沉潮湿的空气仍是将天地、山林和潺潺的流水浸染成了黑白的颜色,唯有溪边的腊梅花虽被雾水坠得低着脸颊,但未能阻挡跳跃的一抹嫩黄散发的清香扑面而来。这样听涓涓水流、汲梅花芬芳,真正是集自然灵气于一体,人也越发思维如晨曦,心路甘甜。
我进屋开始写一天的访问记录,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坐着一位、面前站着一位当地的村民,好奇地看我记录的内容,也不知道他们否能认得我记的事情,其中一位大略是中午饮了酒的,说话都不甚清晰了,兀然地就对着我说:
“你若买一些我们制的茶叶就好了,你一定是不了解我们的茶叶。”
我说:“我刚在山上尝了茶下来的,第一遍淡淡的苦、第二遍就是清冽的甜,山泉水冲泡的高山茶自然不一样,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饮了酒的看我这样说,更是开心,但仍是含糊不清道:“想不到你是懂茶的人,你真正是知道我们茶的好。”
我看他满脸酒晕,猜想来他定是趁着天气阴冷做不了什么活,午饭就着山里霜打过的白菜和陈年的笋干喝了两杯。
我说:“一方水、一方茶,你们山下的茶也许未必有那样的味道吧?”
他并不辨,带着酒气满脸认真地答:“高山的茶是好,我们都唱(说的意思)它好,一样的山泉水,我制的茶也是有二十年,也有自己的滋味。”
我看他满口酒言却不乱语,虽夸自己茶好可并不说一字别人的茶劣仍是一味唱好,心底不免生了几分的尊敬。他告诉我家里没有存的茶叶了,等来年让我一定要来尝他制的茶,收他的茶回去喝。我欣然应允,并相信他制的茶一定是一样的清新醇香,带着山中野花开的质朴味道。
临走时,沿着溪流缓缓而下,再汲一番寒梅的清香,环绕的碧山、潺流的泉水,已然是一壶甘醇中透着淡花香气的佳茗,散着大自然最洁静、最美好的品性。
雪大抵是要下了,听雪花落在山间的腊梅上,只一顷,春来的茶树也该应声露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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