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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月玲珑记

长篇小说 月玲珑记

作者: 纳兰调露 | 来源:发表于2018-10-03 20:22 被阅读0次

    第一章 谁道飘零不可怜

    1送子

    清康熙二十五年秋,京师后海北沿,太傅纳兰明珠府邸。

    深秋夜晚的寒露自苍穹而下,将轻薄月光带来的惟一一丝暖意瞬间凝结,暗红的廊柱浮上了一层冰冷的水雾,即便看一眼亦觉周身战栗。八角流苏花灯悬于雕梁画栋之间,梁上惟妙惟肖的彩绘在黯淡的烛光下亦失去了白间的光泽。

    几羽宫鸦略过瓦檐,划破了寒夜的寂静。

    在一个略上了年纪、中等身量的老嬷嬷的指引下,一个薄施粉黛的年轻女子缓行于纳兰府狭长蜿蜒的回廊之上。

    她年约二十八九,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淡水青色落地披肩里着一身蕊白素帛上衣,垂地青玉色纱裙下,一双藕色的绣花鞋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女子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襁褓中的婴孩哭声清脆洪亮,盖过了周遭一切虫噪鸟鸣之声,这哭声萦绕着回廊,一路飘至一间规制颇大富丽堂皇的正厅。

    堂内布置恢宏大气,匾额左下方的太师椅上一个五十光景的女人正襟危坐,她穿戴华贵,面容极为肃正,是府里的正房太太、太子太傅纳兰明珠的嫡妻一品诰命夫人觉罗氏。

    听见孩子的哭闹声,方才还站在觉罗氏身边的女人,约莫四十来岁,忙紧着步子迎上前去,未等那年轻女子站定便将孩子如抢似夺地抱至怀中。她是旗人,名叫齐布琛,是纳兰明珠的侍妾,为明珠育有揆叙、揆芳二子,两子皆尚未成年。

    孩子愈发恸哭,不安分地踹起小脚,年轻女子双眸噙泪,虽万般不舍却未夺回孩子,而是无奈并哀伤地看着自己的骨肉一步步地被抱到不远处那个面目颇为严肃的太太怀里。

    孩子愈哭愈凶,觉罗氏垂目看了看孩子的眉眼,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下,似有一分不屑。

    显然,她对怀中这个男婴并无太多好感,只是稍微哄了下便将孩子仍旧交还给了身边的齐布琛姨娘。

    被满屋子长长幼幼的女眷注视着,此刻站在厅堂正中的年轻女子如觉针扎般浑身不适。

    “就凭你这双缠得变了形的小脚,竟能走到京城来,可真是个能耐人。”觉罗氏终于开口说话,她的语气轻蔑而愠怒。

    她轻移莲步,试图将绣鞋完全藏于裙摆之下。然而,这一微小的举动却让她此前勉强维系的镇定功亏一篑。她的双眸霎时蒙上了一层雾气,她垂目,一滴清泪沿着她秀美的面庞蜿蜒而下,流淌至下颚,她未去擦拭。

    “谁说不是呢?要是没能耐,能把大爷的魂给勾走?她本事怕是不止这些呢,这才见了几面,就给活生生弄出个儿子,寒玉这么些年才……”

    看到觉罗氏愠怒的白眼,齐姨娘随即闭了嘴,不再出言奚落。可满堂的女眷却像是看西洋镜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从进屋至今尚一言未发的女子,悄悄对视。

    “孩子留下,至于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咱府里不留不干不净的女人。”觉罗氏的命令刺耳而决绝。

    “请夫人容我上了坟再走!”女子目中闪烁,那恳切的请求带着丝毫卑微,却又是发得极不情愿。

    “休想!”觉罗氏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容一丝辩驳,孩子怕是受了惊吓,霎间哭得咳嗽了起来。

    这时,觉罗氏扫向齐姨娘,厉声问:“寒玉呢,怎么不在?去把她叫来!”

    齐姨娘应身而退,须臾,便带着另一着淡水灰色素旗装的女子进了屋。

    寒玉走至觉罗氏面前,恭身一福,低唤了声“额娘”,便转身退至齐姨娘身侧而立。

    自进屋起,这个叫寒玉的女子便始终不挂一丝表情,无论是衣着、神态、抑或说话的声调,都同她的名字一般缺少必要的温度。素颜,未着首饰,只于发髻右侧戴一白色的玉兰珠花,显然是新近丧夫的遗孀打扮。

    虽是身份悬殊的两个人,可她们的眉目中却隐约有相似的冷傲。

    觉罗氏吩咐将孩子给寒玉抱,寒玉紧盯着孩子晶莹清透的双眸,目中忍无可忍地透出普通女人遇到此事都该有的心情。

    这孩子的眉眼生得果真像极了他,他逝去的夫君!她襁褓下的手指不自然地揉搓着,一时竟愣了神。当意识到觉罗氏在唤自己的名字,寒玉转身应是,神色恢复了素日的镇定。

    觉罗氏盯着那厅中的女子,正色道:“从今往后,寒玉便是这孩子的娘,亲额娘。这孩子的一切都与你撇干净了,你日后也不准再往外提起一个字,否则别怪我们纳兰家薄情寡义。咱有的是嫡亲的孙子,不缺这种不明不白的野种!”

    女子侧身看向寒玉,哽咽着颔首,“拜托了。”

    语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下跪,诚挚地给寒玉磕了个头。回望她过去或是今后的日子,这都是她多舛一生中仅有的一次。

    寒玉微向前挪了一步,可这下意识的动情随即被强韧的理智控制住,她俯视着跪在自己足下的这个曾经清高的女人,顿时有一种似乎得到报复的愉悦感。可这种瞬间的畅快很快转变为对以往日日夜夜痛苦的遐思。

    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而给她带来的所有灾难般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

    她垂目看她,冷言道:“我会视他如亲生。”

    2 夜雨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晚风虽不疾,可落叶扫地之声听来却颇为落寞。

    一年四个月零九天了,自从长公子纳兰容若于一年前染寒疾殁后,偌大的纳兰府似乎终日被阴霾笼罩,一刻也不曾散去。

    容若之父、太子太傅纳兰明珠虽身兼数职,位极人臣,内外皆以“相爷”称之,可今岁以来却因弹劾他“结党营私”的奏折接二连三而屡遭圣上斥责。

    这年三十三岁的康熙帝虽未在朝堂上公开训诫明珠,可几位昔日与他交好的同僚和得意门生却先后遭到贬斥,抑或被调离京畿。天子之恩与天子之怒,原本在一念之间。

    许是如履薄冰之感渐生,明珠行事也愈发谨慎起来。与当日容若在世时相较,如今的纳兰府,歌舞不再似往昔般升平,门庭亦不同旧日般若市。

    对于府中新添的孩子,老爷明珠和太太觉罗氏虽如同长孙福格、次孙福尔敦一般,按“福”字辈给他取名为福森,可为了避免物议,并未将他记入族谱,对外只称是义子,交由容若惟一的遗孀寒玉照料。

    寒玉,这个内务府官奴出身,十余年来屈居侧室,如今却以纳兰府“大奶奶”的身份,成了容若四个孩子名正言顺的嫡母的女人,府中碎嘴多事的姨娘嬷嬷们私下里从未停止过对她的议论。

    这其中领头的便是太太觉罗氏的陪嫁丫鬟,为老爷明珠生下揆叙、揆芳两子的齐布琛姨娘。

    自从数年前觉罗氏将府里的账本移交给寒玉料理后,齐姨娘的妒意便从未消减,故而茶余饭后出言轻贱寒玉成了她惟一泄私愤的方式。

      “本是犯了事儿的汉人养的下贱胚子,过去不过是伺候大爷的奴才罢了,还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

      “谁说不是呢,这些年府里的白事儿也忒多了去,还真是个命硬的主儿。”

      “一脸福薄相,克死自个儿爹娘不算,现而今又克死了大爷,简直就是丧门星,下一个还不知是谁倒霉!”

      对于这些不中听的闲言碎语,寒玉向来置若罔闻,和齐姨娘她们相处时,仍旧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她本就不苟言笑,容若死后,除了家宴,她甚少在外客前抛头露面。

      这年她二十八岁,原该像别的上三旗贵妇一般穿红着绿,佩金戴银,可这些绚丽夺目的色彩却不再属于她,灰与白成了她生活的主色调。

      寒玉本以为,自己将在无休止的寂寥中渡过不再会有涟漪的余生,直到那夜,她,和他们孩子的出现,再一次扰乱了她素日的平静。

          当夜,纳兰府邸西苑东厢烛影摇红,倒是与一旁琉璃香鼎中的屡屡青烟颇为相称。

    寒玉枯坐在摇篮前,定定地看着此刻安然酣睡的婴孩,脑海里交叠着时空错乱的画面。  这孩子的眉眼生得果真像极了他!  “我会视他如亲生。”  “我会视她如亲生。”  她心中不断默念着这句话,似乎在反复咀嚼莲子的味道,以致她房中掌事的婢女毓秀连着唤了她三声“奶奶”也未能让她回过神来。  “您真的要认下这个女人生的孽种吗?”  摇篮中的孩子听得响动,顿时哇哇啼哭起来。

    怔忡中的寒玉蓦地惊醒,她抬头看向这个夺门而入的翩翩少年,一时竟又不忍苛责他不当的措辞。  毓秀是个极会瞧人眼色的丫鬟,她见状随即识趣地福身告退。  寒玉抱起哭闹中的婴孩儿哄了哄,缓缓走近少年,嘴角微微扬起慈爱的笑意,道:“他是你的弟弟了。”  少年沉吟片刻,忽而自嘲般地一笑,“是啊,他是我的弟弟了。”他直视母亲此刻略显愧意的眼神,顿首道:“他是我的三弟了,这多好,您又多了一个儿子。”  不及细辨少年此话的弦外之音,寒玉招手唤来侯在屋外的奶娘,示意她将孩子抱去外间喂奶。  待奶娘走远,寒玉从紫檀衣柜中取了一条巾子,走至少年身边,“芸香这丫头愈发不懂规矩了,外头下着雨怎么让你不带伞便跑了出来”,语罢用毛巾轻轻拭干少年湿漉漉的辫梢。  少年似乎并不满意母亲如此扯开话题的方式,待寒玉要替他擦去额头上的雨水时,他竟下意识地一躲,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为什么您总是偏爱别人的孩子?”  似是被这话骤然刺痛,寒玉的手微微抽搐了下,她轻搁下毛巾,眼眶微微泛红,却又无言以辩。

    是啊,他又哪里说错了呢,容若的发妻卢氏早亡,她虽屈居侧室,这些年却如生母般悉心照料着卢氏的一双儿女,为此纳喇氏族人无不夸她贤良,可她自己的孩子呢?!  寒玉良久的沉默没有起到丝毫平缓福格心绪的作用,似乎是要故意提醒母亲的痛处,福格注视着寒玉的双目,说:“今日我随大阿哥去惠妃娘娘处问安时,见到芝儿了。她很不好,整天战战兢兢,连宫女都敢给她脸色看。临出宫时,她偷偷跑出来问我’额娘什么时候接我回家’,我只骗她说快了,等下回进宫定给她准信儿。那么额娘想让我如何回答二妹呢?”

      寒玉与容若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福格和次女佩芝。

    四年前的上元灯节,牙牙学语的佩芝奉召跟随纳兰府一众女眷入大内观灯。宮宴上,容若长女佩蓉抱着妹妹佩芝向大阿哥胤褆的生母惠妃纳喇氏问安时,惠妃见她模样玉雪可爱,颇讨人喜,便随便抱了抱她,岂知佩芝在惠妃怀中咯咯一笑,滴遛着小眼珠子,叫了声“妈妈”。  此言一出,四座霎时鸦雀无声,寒玉急忙起身请罪,道:“小孩子不懂事,求娘娘恕罪”云云。  惠妃纳喇氏是明珠堂妹,也是大阿哥胤褆的生母。若是算上出生不久后便夭折的皇长子承庆和先后认她作养母的几个位份较低的宫嫔所生的阿哥,也算是膝下数子。可她却始终不曾有过女儿,乍听见佩芝叫她娘,一时大悦,当即赏了佩芝一条金镶玉长命锁。不日便求太皇太后准她收佩芝为养女,寄养在自己宫中。  自太宗皇帝起,内廷便有收养上三旗女孩为养女的传统,多半是为了给宫中年幼的公主作伴。惠妃膝下无女,且佩芝又是庶出,本是不合规矩的,可太皇太后念及纳兰府的二格格也算得上是惠妃的娘家人,便准了惠妃所请。

    自佩芝入宫后,只在容若病重时求恩旨回府探望过父亲一回,连容若出殡都未能观礼。纳兰府的丫鬟小厮都知道此事是寒玉隐痛,平日并不敢提及“二格格”个字。  福格的话让寒玉心中一阵绞痛,她侧身坐下,垂目端起茶碗,欲借腾腾热气掩盖自己微红的双眼,故作无事道:“芝儿有惠妃娘娘疼爱,是她的福气。”  福格愠愤,他指着摇篮,毫不留情地咄咄逼人道:“是二妹的福气,还是额娘您的福气?这御赐的‘淑人’头衔可称了额娘的心意吧!这些年您含辛茹苦替阿玛养大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可佩蓉和海亮可曾叫过你一声额娘?今日,你竟又要去认那个下贱女人生的儿子。阿玛若知您贤良至此,当真要含笑,只可惜你不管为他做什么,他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放在你身上,这个孽种就是证据!”  “你住嘴!”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福格左脸上,他有一时的恍惚。

    少顷,寒玉似有悔意不该打他,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启齿,母子俩四目相对,如此沉默半晌。  此刻屋外夜雨凌厉,落地有声。寒玉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她只知福格倏地转身出了屋,又仿佛听见他甩开追到他院子中的丫鬟芸香递给他的伞,说了声“滚!”  待福格走远,寒玉才渐渐缓过神来,她走向佛龛,微颤着手从檀香盒中取出一支香,放至烛焰上却怎么也点不燃。此刻,外进又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她心里一揪,手中檀香倏地断成了两截,大半截掉落在地上。  “我会视她如亲生,我会视她如亲生……”,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填满了她所有的思绪。霎时,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她却一刻也不愿思量的陈年隐痛,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  “郁—婵—”  随着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手中残留的小半段檀香在她指间被碾成粉末。

    3 穴砚

    寒玉心中有一幅幅意象,关于年少时候的容若,那些经年的往事。

    譬如在柳絮轻飞的明珠府西苑,他悄悄塞给她御膳房新制的糕点和宫廷画师送给他的西洋糖果;或在荷花开遍的渌水亭畔,他努力纠正着她平翘舌不分的咬字和去入声混杂的余杭口音。

    而今才道当时错,立在回廊深处的残阳影里,遥望梁燕双飞于落花微雨中,她忽然感到很懊悔。那个沐浴着京城四月的和暖阳光,出现在她最飘摇无依的那段生命里的,曾经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点亮我心中那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却生生将它熄灭!”

    “为什么,你不等我把话说完,便要用离开来惩罚我!”

    窗外夜雨滂沱,顺着瓦檐倾泻而下,她怔怔凝望着房梁,心绪凄迷,红泪偷垂,反反复复问自己这两句话。

    辗转间,忽见“穴砚斋”方向隐有氤氲烛光闪现。她心一惊,倏忽起身披衣,未等唤醒坐在榻边打瞌睡的婢女,便沿着回廊只身疾步奔去。

    穴砚斋是明珠府里的藏书阁,两层楼阁建筑,内有宋元善本数十种,明刻本百余种,以及容若此生大部分旧藏。府上有严规,未防火患,阁子里不得生明火,且太阳落山后任何人不得步入阁中。

    是他……一定是他!雨声凌厉,盖过她慌乱的脚步声,她素衣澜衫,踏着水塘奔跑在明珠府的夜雨中。

    当她踏上阁楼,却见福格席地而坐,脚边摆放着一盏灯笼。他此刻穿着天青色窄袖短打袍衫,背靠在书架前,聚精会神地看书,竟浑然不知寒玉已走到他身边。

    当终于瞥到她绣着素心梅的裙摆,福格倏忽合上书,嗖地站起身,愣怔地看着她鬓发半湿,少顷才吐出两字:“额娘。”

    言罢亦觉心虚,忙垂首避开他母亲的目光。

    寒玉暂且无言,一抹淡淡苦涩漫上心头,须臾才掩袖拭了拭下颚上的雨水,绽开慈爱笑颜,温和地说:“这么暗的火,对眼睛不好。”

    福格沉默了会儿,抬眼问:“额娘,您不生我气了?”

    寒玉酸楚一笑,摇摇头,对他说:“你阿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老爱半夜偷跑来看闲书,有一回……”

    福格好奇追问:“有一回什么?”

    寒玉欲言又止,终没有再说下去,微微笑,“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国子监上早课,第一天不可迟到了,快回屋歇息,额娘明儿亲自送你去报到。”

    福格喜悦地点点头,弯腰拾起地上的书,问她:“这书我可以拿回去看吗?”

    寒玉“嗯”了声,福格眸中瞬间跃动欣喜的光,“额娘,我送您回房。”

    寒玉摇摇头,“不了,你瞧这些书被你翻的,我替你收拾收拾。”她说,语调依然温和如故。

    福格走后,她站在满架藏书前,俯身将地上散落的书一本一本放归原处。

    当眸光触及《楷书千字文》这五个字的时候,她心蓦地一颤,少顷,才酸楚地将那本纸张早已泛黄的字帖抽出,而夹在其中的一页信笺亦随之滑落,她弯腰拾起。

    纸上有一阕词,诸河南体的行书,妙得拨镫法,克制的连丝和遭劲的提捺,是她无比熟悉的他的字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心似被掏空一般,如此愣怔良久,两滴温热的液珠滴落在词稿上,润开了上面的墨迹。她急忙取出手帕掖干,却见“初见”二字已晕染得难以辨识。

    一夜北风紧,直到次日黎明才渐渐敛住气焰。

    寅时闻得几声鸡鸣,天际破晓,悬于后海上空的半面残月尚未西沉,可以依稀看见月亮上的斑驳阴影。

    天色还早,半座京城仍在睡梦中,寒玉便忙碌于灶间,亲自为福格准备带去“国子监”用的午膳。

    回房更衣后,她坐于梳妆镜前,取出多日未用的眉黛,命掌事丫鬟毓秀为她画眉点唇。

    她本无意梳妆,但今日是她这半年来第一次出府门,更何况,是送福格去太学报到。

    马车行至安定门内“成贤街”牌坊口停下,福格纵身一跃而下,随后伸臂扶他母亲步下马车。

    彼时天未大亮,孔庙前却已车马辚辚。一朝鱼跃龙门跻身天子门生毕竟是光耀门楣之事,前来送学的亲属三五成群,彼此交谈嬉笑,无不神采熠熠。

    今日,昨年的恩科榜眼、新晋都察院江南道御史郭琇奉圣命抵达国子监,为朝廷新纳的贡生开讲第一课,他此刻正端坐在位于彝伦堂之後的“敬一亭”中备讲。

    当寒玉素衣翩跹出现在郭琇视线中时,他怔了怔,很快搁下书卷,起身伫立,目光追逐着她所走方向看去。

    与国子监相连的孔庙院内立有“进士题名碑”石碑林,始于元朝皇庆二年。开科取士后,进士题名于碑上,借以显宗耀祖。前明又将碑上元代的刻名磨去,刻上明朝进士的姓名,自永乐十四年丙申科始至崇祯十六年癸未科止共计七十七块。旗人入主中原后,顺治帝福临采纳汉大臣的建议,于顺治三年丙戌恢复科考,亦将历年恩科进士姓名和籍贯刻于碑上。

    寒玉领着福格在碑林间漫步,数着石碑渐渐走到康熙十五年进士题名碑前。她揽住福格右肩,纤纤玉指在碑面上滑过,眉若远山,眸光恬静如湖镜,安谧柔和的笑意呈于双颐,似在寻找某人的名字。

    “额娘,我不光要成为大清开朝以来最年少的进士,还要超越阿玛二榜第七的成绩!”

    寒玉和颜不改,转身整了整福格的领口,“额娘信你。”

    她当日一席蕊白宽袖过膝绫子袄,下配雪青色罗裙,外披银鼠斗篷,与秀颀挺拔的福格并肩而立,竟有难以言喻的清婉,让站在远处默默凝视她的人感到怆然。

    “对于女人来说,丈夫才是她们的天,而她的天,已经塌了。”

    郭琇闻言,不用回头看便知来人是谁,他敛起愁绪,转过身恭敬地拱手问安:“恩师。”

    郭琇口中的恩师,是去年恩科廷试的主考官,也是他如今的顶头上司,都察院左都御史徐乾学。

    徐乾学负手对他言:“君命不可违。欲成大事,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郭琇沉默良久,最终未置一辞。

    徐乾学叹了声,亦将目光投向那对母子,道:“你和容若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两个学生,可你们两个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容若是衔着金汤匙出生在了乌衣门第,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经历你所经历的磨难,但是老天毕竟是公平的,他处处胜你一筹,你却注定要笑到最后。你已经三十八岁,却至今未娶正妻,坊间对你可是议论纷纷啊。你若想在朝中继续站稳脚跟,与王公贵胄之女缔结姻亲是绝佳的办法。事成之后,我会奏请圣上,亲自为你做媒。”

    秋风吹过,成贤街两侧的黄栌叶如雨般飘落。她素衣澜衫走在落叶满金的御道上,背影异常落寞。

    少顷,郭琇目视徐乾学,再次貌恭作揖,道:“谢恩师盛情。只这一件事,学生恳请您莫要干预。事成之后,我会三媒六聘,正式娶她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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