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又改主意了。然而不管改成什么,我都不奇怪、也不关心,她就像没有搭建起骨架的雕塑,任凭揉捏毁改。
她本是法学专业,未学明白其中三昧就断定自己不适合这个专业,在读了三两本不甚深奥的二道手哲学译作后,发现有猜谜一样有趣的思辨,决定转而学哲学。西方哲学从古至今派别纷杂、学说纷纭,西塞罗的格言和亚里士多德的佚事也只是外行闲聊的素材,根本入不了学术的门槛,翻不动康德的三大批判、看不懂黑格尔,更不明白维特根斯坦的语言逻辑到底在扯什么……总之,她买了几大麻袋书,连一本完全看完看懂的也没有。凭着自发的想象的一套思想居然走进哲学考研的考场,结果是显然的,她又开解自己结果不重要,她既然搞不成学术就去拾起老本行,再当律师好了——美其名曰回归现实,反正她有法学本科毕业的学历,找一家律所工作挣钱也不难。可是干不到俩月,她就又辞职了,又搞了一大通看似深奥的心路和思想变迁,意思是她带有哲学家的逻辑思维,受不了律师循规蹈矩的证据—事实—法条的刚性逻辑。
总之,她选择回家待业,说是“停下来反思自己”。然后,反思的结果是“要好好生活,不要让自己的思想去害人”,于是找了一家私立的教育机构去教中学语文,她告诉我,语文是可以自由发挥的东西,她可以不受拘束的表达想法。……可怕,她一定会误人子弟,料定这也不会是她安身立命的终点。
她不是少数,也不是个例,她是人类懒惰成性的具象,是人们对道家“无为”的误解、对儒家“中庸”的误解、对叔本华“悲观主义”的误解、对随遇而安的“水性”哲学的误解的典型——人们总喜欢把事物和观点照着让自己舒服的方向解读。
台湾诗人周梦蝶先生的诗《我选择》,第一句:我选择紫色。读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与以上误解相对立的“正解”。
紫是组合色,由原色中的红和蓝组成。红色是热情、入世、进取、博爱、创造……蓝色是忧郁、出世、孤独、悲观、理智……紫色是二者的融合,是一切生命勇士的底色。是西西弗斯的,是莎士比亚的,是诸葛亮的,是苏轼的……——是所有看到无望的终点仍然进取有为的人的底色。紫色,而不是灰色,清晰而不是混沌。
从宏观说,世界终有末日,一切归于沉寂;从个体说,人生百年,殊途同归于死亡。既然个体和宏观都表明了一切的无果,难道做什么还重要吗?“意义”二字总是被人们想成必须有对象,向某对象施以影响方可称“有意义”。毛姆在著作中精准描述了人性中这一限制人类发展的“枷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以伊凡和魔鬼的对话撕碎“意义”的虚伪,树立起人类超脱宗教、末世而万世不灭的尊严。这种尊严是紫色,是冰与火的交融,是悲观幕布前的狂舞,是忍受苍穹与大地撕扯之痛,是鼠疫围困下的救世热情……
这种尊严是超脱“意义”的存在,是人类可以与神平视的底气。
所以,人不能自我开解,自我原谅,自我安慰,这是堕落的源头。王小波不是说过,一个正确的前提会得出唯一正确的结论,而一个错误的前提会得出无数结论。若“意义”本就虚无,以它为前提做的一切选择都无对错的分别,人可以随时做墙头草。一旦如此,人就陷入了分裂的困境,灵魂深处的不认同与惰性的撕扯最终让人类自尊扫地。
卡尔维诺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里先后探讨了人的存在、人的分裂,和完整的人的样子,或可给我们提供一面镜子对照。在《树上的男爵》中,他给出结论:一个人甘心情愿地给自己立一条严格的规矩,并且坚持到底,因为无论对他还是对别人,没有这条规矩他将不是他自己。
表妹总问我应该怎么选择。明知道自己答非所问,还是想告诉她:选择紫色,选择渴望,选择艰难,选择死而后已。
———2018年6月1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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