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十首：第十六至十九首

宋词三十首：第十六至十九首

宋词第十六期：秦观《踏莎行》

今天要和大家一起赏读的，是婉约词派代表作家秦观的作品《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苏轼门下有四位学生最受他的赏识。苏轼自己说:“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也就是说，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都是在世人还未了解他们的时候，苏轼就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才华，并予以提拔和帮助，因此，他们四人也被后人称为苏门四学士。其中，黄庭坚的诗歌和书法造诣较高，秦观则以词著称。

秦观字太虚，又字少游，是今江苏省高邮市人，因为别号淮海居士，后人也叫他淮海先生。他官至太学博士、国史馆编修，因为新旧党争，他的仕途并不顺利。但他的才华，却是苏轼和王安石都非常赏识的，著有《淮海集》和《淮海词》等作品。

秦观对宋词最大的贡献在于：他的感伤词将晏殊、欧阳修以来的抒情模式进一步拓展，并形成巨大影响；而且不同于晏、欧的富贵典雅，晏几道的悠缈没落，柳永的浅俗低唱，秦观的婉约词更多地表现出下层文人普通的悲剧命运和沉痛感受，文笔凄美，因此被许多有共同命运和感受的文人所赞赏。刘熙载说：“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清代诗人王士祯则怀念秦观说：“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这首《踏莎行》是秦观的代表作之一。词中描绘了春寒料峭时，词人独居于梅花盛开的驿站，看到远处的云雾迷蒙，使楼台依稀难辨；月色朦胧，让渡口隐匿不见。终日的漂泊，已经让他渐渐了悟到，他望断天涯想要寻找的桃花源，其实根本就无处寻找。只有此刻夕阳西下，杜鹃啼血，声声叫着“不如归去”的人生才是真实的。远方友人书信中的温暖关怀本该让人感到幸福和快乐，可对于旅途中的词人来说，却平添了深深的别愁离恨。词人不禁问自己，郴江啊，你就绕着你的郴山流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偏偏要流到遥远的潇湘去呢？我们总以为近处没有风景，一定要到远方去。到远方去，可是路途中的寂寞孤独苦，又有谁能明了呢？秦观的词，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境界”有“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分别。“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秦观的词中，驿站因他而孤，斜阳因他而暮，情和景的交融，十分紧密，是典型的“有我之境”。但也正因为秦观在景物中倾注了太多的个人感情与色彩，因此被后辈李清照批评。李清照在她的《词论》中说，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也就是说，秦观专注于表达情感，而缺乏实实在在的故事和人物，因此虽然艳丽至极，但缺少贵气，非大家之态。苏轼也曾经因为秦观的词中多儿女情长，柔媚幽婉，而套用他《满庭芳》词作的首句，戏称他为“山抹微云君”。

无论是无我之境，还是有我之境，都只是认识和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能在感情之外融入理性，抽离地看待世界，自然是好，但如果人间缺了情而只剩下思，则必然变得无趣许多。也许情中有思，思中有情，就是人生最好的状态吧。

张福全《古树扭风》

罗启瑞《无声尽悠扬》

宋词第十七期：秦观《望海潮》

今天我和大家一起赏读秦观的《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望海潮》是柳永首创的词牌名，原本是吟咏观潮胜地钱塘的，也就是今天的杭州。词中的梅英就是梅花，冰澌（sī）溶泄是指冬天的冰块在融化。当梅花逐渐开放，冰雪消融，也就意味着春天到了，东风不经意吹拂间，时间缓缓流逝。王安石曾写诗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对比此词结尾的“归心”一词，作者心中的漂泊之愁，在开篇其实就已经暗藏于东风之中了。

金谷是河南洛阳市西北的一个地名，晋朝的石崇曾在此建立别馆，形成了一个文学政治团体“金谷二十四友”。铜驼是汉代置于洛阳宫之南的两枚铜驼。有铜驼的街道就是铜驼巷，是少年子弟经常游玩的地方，后人用铜驼巷比喻繁华之处。

作者来到洛阳后，看到这些古迹，不禁追忆起往昔在金谷园同好友们一起游春的场景。那时大家一起漫步于铜驼街巷，一起在雨过天晴时三五成群地走在细软的平沙路上，还错跟了别人的香车。当时柳絮飘扬，蝴蝶飞舞，一片春意盎然。柳下的桃花正处于娇媚之时，把春色带到了千家万户。

更让秦观难忘的是夜晚在西园与朋友们一起饮酒，演奏胡笳。当时华灯的辉煌挡住了月色，飞盖，也就是疾驰的车流，甚至妨碍了人们赏花，真热闹。现如今呢？园林的春色依旧，归来的游子已经老去，故地重游，回首往事，只是无尽的嗟叹罢了。此刻秦观一个人独倚高楼远眺，早已不见昔日繁华，只看到随处栖息的乌鸦和迷雾中随风飘扬的酒旗。他心中的一点归思念，也暗暗地随着流水，无可奈何地奔落到海角天涯。

这首词在结构上以景开篇，以情结尾，今昔交错，在虚实之间，含蓄委婉地表达了漂泊之愁和古今之叹。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点评此词说：“柳下桃蹊（xī），乱分春色到人家”二句，着一寻常“乱”字形容姹紫嫣红的春色无处不在，设想奇绝，语意妙绝，极得前人称赏。”秦观在宋词表现手法上的高超技艺自然值得称赞，这首词中寄予的情感，其实也是许多文人所共有的，因此很容易产生共鸣。

让秦观失意难过的，恐怕不只是过去游乐的生活一去不返，还有时光飞逝，自己政治抱负难伸的抑郁。他一生宦海沉浮，仕途蹉跌，尽管遇到了苏轼这样的伯乐，但苏轼自己也浮沉不定，秦观更是因此被划入旧党名单，难得重用。欧阳修在面对贬谪时尚能乐观地说一句，“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但对于秦观这样的政坛小人物来说，昔日的繁华欢乐其实他都不曾真正拥有，就连那仅有的一些欢乐时光，如今也都成了离愁悲苦。这种失意，对古代的文人们来说太常见了。毕竟，古往今来，英雄豪杰者寥寥，更多的人，即便用尽全力去拼搏，也未必挡得住时运的捉弄和命运的安排。

唐代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我们绝大多数人注定要平凡而琐碎地过完一生；我们的欢乐，有时也会伴随着忧愁和痛苦。

不管怎样，生活的快乐与否依旧在于我们自己的选择，愿你不论是平凡还是伟大，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也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刘宽忍《别亦难》

罗启瑞《幽静沁人心》

宋词第十八期：秦观《八六子》

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是秦观的《八六子》。这是一首典型的婉约词，满篇都是春风离恨、幽梦柔情。因为结尾有“黄鹂又啼数声”，所以《八六子》又多了一个名字，叫《感黄鹂》。下面，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首词。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词中的秦观，独倚危亭，心中的离恨就像“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连绵不绝。一想到过去在柳树旁骑马与佳人分别的不舍，一想到过去在河水岸旁与佳人分别的无奈，就忍不住黯然神伤。上天为何要赐予佳人如此美貌，让词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夜晚的明月见证了他们的一帘幽梦，十里春风记录了他们的柔情万种。可为什么这世界的欢乐，总是随着流水而去？再也听不到佳人那悠扬的琴声，再也闻不到，佳人纱巾上绵绵的香味。何况，此刻的词人，正在暮春时节里看着片片残红飞舞，看着蒙蒙细雨一点点笼罩住晴天。就在秦观愁思正浓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数声黄鹂的啼叫。杜甫说：“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是啊，再美的声音，也不过更添此刻心中的愁闷而已。

如果把佳人的意象理解为秦观的政治抱负，整首词也完全可以说得通。古人写诗词，非常喜欢“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文人士大夫吟咏最多的爱情，在不少时候都是超越了爱情本身的。从屈原的《离骚》开始，爱情就常常寄予着人们对政治理想和功名的渴望。秦观的词也不例外。这首词写于元丰三年，也就是公元1080年，当时秦观已经三十二岁。而立之年已过，但他在仕途上的成就却寥寥无几，既没有高中进士，也没有一官半职。所以这首词表面上是记录秦观与歌女的相思离别之情，实际上也可以看作是他在感今伤昔的倾诉中，惋惜自己怀才不遇的身世。

秦观的词多情，民间也一直流传着秦观和苏轼的妹妹苏小妹的爱情故事。传说，秦观拜访苏轼时，被他聪慧美丽的妹妹所吸引，二人一见钟情，喜结良缘。洞房花烛之夜，小妹故意试探秦观的才华，就把房门锁上，出了一副对联让秦观对，小妹的上联是：“东厢房，西厢房，旧房新人入洞房，终生伴郎。”没想到秦观脱口而出：“南求学，北求学，小学大试授太学，方娶新娘。”小妹心中虽然欢喜于相公的才华横溢，但仍旧不放弃，在交杯酒后又出一联：“小妹虽小，小手小脚小嘴，小巧但不小气，你要小心。”这一次的对联，难度大了许多以至于秦观不得不来回踱步，苦思冥想。正当小妹心生不忍，有些悔意时，秦观却对出了下联：“少游年少，少家少室少妻，少见且又少有，愿娶少女。”

其实，秦观从未娶过苏小妹，他的妻子叫徐文美。民间流传的故事，纯是后人杜撰而已。传说中的苏小妹，只是聪慧女子的象征罢了，而秦观，则是那个与佳人相配的才子。

在宋词的发展史中，秦观的成就不可忽视。他对慢词多有锤炼，使其走向成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盛赞秦观的词“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李调元认为秦观“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

秦观病逝以后，苏轼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苏轼爱才，认为一个秦少游死了，一万个人也无法赎回他的命，颇有失去故人的沉痛和惋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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