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一场，严重到差点挂了，住了22天重症监护室，经历了生死边缘，目睹了很多生离死别，感触颇深，会陆续写出来。
不过这22天没有虚度，除了这四篇，陆续还会写些轻松好玩的见闻经历。
此外在里面重读了百看不厌的毛姆的几篇经典，比以前又有深入理解和领悟，对毛姆老人家的敬仰大概会是一直隔几年持续增加的状态。
看了多年前一直都想看而没时间没机会看的余华的《兄弟》，极不喜欢。
重看了一遍《陆犯焉识》，扎扎实实再被感动一回。用张艺谋电影做电子书封面极其恶心，张毁经典无数，这种垃圾。。。。
画了一堆小画，受工具身体限制，本可以画的更好，不过凭此小技已经迅速成为心内科CCU明星病人，并获得很多小特权。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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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
我睡在7床，在我目力范围以外的16-19床区域，经常听到护工，护士，值班医生，从不提姓名床号，永远直呼某个病人为“小公主”，今天小公主如何如何，昨晚小公主如何如何。。。。隔了几天，小公主床位被调换到2床，离护士台和值班医生更近的位置，一般来说这不是好兆头，说明医生护士要在有紧急情况的时候，用最快速度冲到这个床边。
离我只隔5个床，才惊觉昵称叫“小公主”的，居然是个八十多的老太太。。。。
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遂问了护士，小公主这个昵称的由来。
护士：这个老太太一年多点时间里，已经是第三次住我们CCU了，每个人都认识她，叫她小公主是因为除了年龄大了点不像个公主，她所有的语言，行为，思维方式，都是一个标准的小公主。。。就和安徒生童话里面豌豆上公主那么娇气。。她家人都快被折磨死了。。。看她这几天身体情况，估计有点悬了，估计小公主快做不成了。
二天后，我午睡醒来，发现小公主刚刚没挺过药物抢救，安静的走了。
听了二周多耳朵快起了茧子的“小公主”名号，突然没人叫了，略伤感。
左邻床胃管阿婆
左面邻床是个满身豪华配置的阿婆，我自己全身插着9根管线而已，属于入门级标配。阿婆比我多了导尿管，胃管（鼻饲，每天靠护士打两次叫“云浆”的营养液维持生命），无损呼吸面罩，手脚约束带。。。。我觉得把她归于旗舰型豪配并不算很过份。
每天晚上都听到她透过面罩传出含糊不清的不成句子的各种痛苦的声音，反正从来没听清楚过她到底说的啥。有点同情，又丝毫帮不上忙。
隔了几天发现，阿婆原来是医院职工家属。因为疫情影响，所有医院的CCU,ICU,都停了家属探视，每天能来病房探视2次的，基本上都是医院职务不低的医生，估计都是以会诊名义混进来探视的。
某天中午，阿婆家属又按时来探视，带了自家煲的汤，让护士从胃管里给喂一点。开始以为家属是女儿，后来知道其实是媳妇（后续护工和我八卦了有点毁三观的更内幕的消息，暂且不表）
当时我又在例行啃每天中午那个杂粮馒头的时候，看到阿婆的面罩被儿媳暂时移开，这时候，感觉她花了全部的力气，用不知道积蓄了多久的力量，清清楚楚说了一共只有六个字的两句话，第一次这么清楚无误听到她说话，瞬间就把我从内到外给击倒了，内心瞬间无比震动，百感交集。
她说：
“我要死！！”
“让我死！！”
。。。。。。
“坏人”老太
再往左面过去三个床，某天住进来个老太，才进来半天，就开始搞事情了。
起因是一个护士给她铺尿垫时候说了句，阿婆，你身体还算可以，能自己动的话，经常性稍微侧身睡下，这样不会得褥疮烂屁股。就这么一句挺正常的话，“烂屁股”三个字瞬间把老太变成了超级斗士。。。。一连串难听恶心话劈头盖脸砸向这个护士。语言之恶毒我一句都不想复述。而且这老太战斗力爆表，护士一再道歉情况下，老太中气十足，火力继续持续输出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差不多惊动了全病房的病人医生护士以后，护士长出场（不是那个援鄂的男护士长，是另一个搭班的女护士长），护士长拉着惹事的护士来到老太床边，大声清楚的，一字一句郑重其事给老太又道歉两遍。
我瞬间明白了，护士长是高人，这道歉是说给全病房人听的，让大家听明白清楚，而且至少有了几十个旁证。
果然，护士长带护士道完歉，给老太掖好被子，拉着护士头也不回，回到护士台开始工作。老太继续又毫无逻辑，一点没创意的骂了十分钟总算作罢。
耳闻目睹了全过程的我，心里已经快速给老太脑门上贴了个大标签——“坏人”。
隔天中午，发现坏人老太居然也是医生家属，因为一个穿医院医生大褂的中年男人坐她床边在给她喂饭，从男的谢顶程度和派头气势判断，估计也是某个科室主任级别的。
有意思的是，这位疑似某主任的谢顶男，一面给老太喂饭，一面在大声训她，细听之下，发现也是一高人，训老太的话，大多也是有意让旁边人听的。
“你不要以为我在医院上班，就可以作威作福。。。”
“这里医生护士都是我同事，你再和人家无理取闹，我让他们一个都不来管你。。。”
“你不听话，我明天开始一次都不来看你。。。”
。。。。。。老太像个小学生一样，只管一面眨巴眼睛，一面快速咀嚼，一个字都不敢回嘴。
饭喂完，疑似某主任追上刚走进来的CCU主任，路过我床边时，听到句：伊（她）第一趟进CCU，刚刚进来半天，隔壁床就“走了”，伊吓着了，就乱讲话。。。。。
果然，被疑似某主任的儿子训过话以后，老太乖的不得了，一点不惹事了。
又隔了三四天，主任儿子来告诉老太说，再住三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瞬间，坏人老太好像换了个人，此后三天，只要非睡觉时间，永远把床靠背摇的高高的，坐着，慈眉善目笑眯眯看着路过的每个和她相关或不相关的人，不管护工护士医生，任何人帮她做再微不足道的事情，她都是开口谢谢，闭口麻烦你了。。。
“坏人”的标签无论如何再也贴不到她头上了。
由此理解了，一个人对死亡，未知的未来的恐惧，积聚起来无处释放的时候，是可以让一个正常人变得扭曲的。
7月13日00：03
被一阵非常嘈杂混乱的巨大声音惊醒。半睁眼，看到左上方液晶钟，00：03，才睡了二三个小时就被吵醒，就有了点起床气，意识并没完全苏醒，略有点烦躁。但是近几周养成的习惯，让我很脑残的先检查起浑身的各种管线。a,右手的氧饱和感应夹子还好好的夹在指头上。b,左面绕过来的氧气管也没脱离，清凉的氧气还在往鼻腔送。c,左右手上三个置留针，有两路估计输液完了不知啥时被护士拔了，还剩一路在输液。d.摸摸胸口，监控心电图的五个磁贴和五路电线也好好的一根都没脱落。e,左手臂血压计绑带也好好的。。。。一切正常，数完管线，意识也基本上清醒了，起床气也就没了。
7月13日00：05
注意到所有的声音都来自我右面邻床，围幔拉的比较严，里面人影憧憧，诸多护士医生在围着忙碌，有个非常巨大的有节奏撞击声，基本上盖过了所有声音，以我经验判断，这声音至少70-75分贝，应该把全病房人都已经吵醒了。
然后听到CCU Z主任，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神的声音在发各种指令，“某某，马上记录，12日23点50分通知家属某某，家属某某明确表示放弃切开气管抢救。。。”“继续推肾上腺素。。速度xxx” “xxxxx”各种听不懂的专业名词和术语。
总算搞明白了，隔壁丹毒爷叔病危了，这会在抢救他。
7月13日00：20
各种忙乱基本平静了，就四五个医生护士围在床边，那个撞击声实在离我太近太猛太大声。就做了个询问的手势，问站在最外围的一个护士。护士凑近我两步，轻声说：这是打桩机，吵醒你睡觉了，在抢救，没办法。
在建筑工地见过无数大型打桩机的我当然知道这个声音绝对不是啥“打桩机”，应该是医生护士们对某个可以自动做CPR人工呼吸的机器的俗称。
这时人已经完完全全清醒了，想想临床这个丹毒爷叔，和我做临床也就四天，年龄才71。。。到这时总算想起来佛弟子应该做点什么。于是摸索着拿出佛珠开始念观音心咒回向给他。
7月13日01：15
医生护士们在讨论家属何时能赶到。
打桩机依然在轰鸣巨响。
不知道念了多少圈观音心咒，反正念完一圈回向给丹毒爷叔一次。
有个护工被医生要求和护士给丹毒爷叔弄个什么东西，护工于是把他的小桌子往外稍微移了移，桌子上的小半杯清水和吸管，就清晰的映在围幔上了。
这四天时间里，从来没有看清楚丹毒爷叔的脸，他整个脸一直都在无创面罩里。有两个晚上我睡着前，都看到他用抖的非常厉害的手，死命又徒劳的要扒开面罩，两次我都打铃叫了护士，两次的结果都是护士来给他上了“约束”。
四个白天里，丹毒爷叔只做一件事情，只要路过的护工，护士，医生，不管认不认识，他都努力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叫住人家，说口渴。让人喂他一口水。半天以后，所有人都得到副主任的指令，不能给他多喝水增加他心脏负担，每天给他喂水不能超过800毫升。
然后，丹毒爷叔爷叔开始哀求，骂人，甚至带着哭腔求路过的每个人喂他一口水。水杯和吸管离他不过几十厘米而不得，对他而言，咫尺天涯。。。。大概不过如此。
这会看到这小半杯清水，想想连这点水都没喝完，丹毒爷叔生命已经基本上流逝了。
我情绪有点控制不住了。
忽然想起来普门品了，丹毒爷叔的中阴阶段我没能力帮他，但是如果这会他还有残存的意识，那念观音菩萨名号，求观音菩萨现全身，在他中阴之前减少些痛苦，我坚信菩萨一定会帮他。于是马上改念“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一面念，一面想想各种各样人生的苦。直到不敢再多想。
7月13日02：10
爷叔的家属，他老婆，女儿，女婿赶到了，听到Z主任和他们说，丹毒爷叔呼吸心跳是12日23：46分停的，然后先开始的药物抢救。。。然后问家属，打桩机可以停了吗？再打下去，肋骨基本上全断，不要再增加他痛苦了。
家属都很理性，马上同意了，稍微克制的哭了几声就停了，然后说丹毒爷叔一个月前已经把自己寿衣鞋袜都准备了，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7月13日03：20
护工阿姨给丹毒爷叔擦完身体穿好寿衣，遗体被装进不锈钢大盒子运走，家属按照护士关照，出去办各种手续。
病房一切暂时归于平静。
7月13日06：20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也忘了五点钟时候怎么完成洗脸刷牙擦身的。 是护工阿姨帮忙的还是我自己起来的，完全没印象。脑子里全是丹毒爷叔扒面罩的手，和讨水喝的样子。
刚好和我挺聊的来的男护士长来检查我输液机器。就问了他一句：
“这周走的两个，两次抢救你都在，每周这样送人走，救不回来，你有没有挫折感?”
男护士长脸上居然出现了绝非做伪的发自内心开心的表情，他的回答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忘记。
“挫折感?你晓得哇兄弟，春节没过完，我是我们医院派去武汉支援的第一批人，在武汉呆了二个月，一个月支援ICU，一个月支援方舱医院，这两个月，我把我这辈子的挫折感，绝望都用完了，那时候每天。。。。算了算了不和你细说了，你应该能理解，然后回来了，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在自己医院每周送人走是没错，但是每周也能把人救回来，我很满足很平衡了”。
7月13日06：45
老三样早饭送到，一个难吃的菜包，一小包标着“低盐”的咸菜，一盒牛奶。
打起精神，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把早饭吃完。
一面吃，一面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好好吃此生每一顿饭，认真吃完自己每份食物，绝不嫌这嫌那。
有得吃正常人正常的食物已经很好很好了。
没人会知道，靠胃管鼻饲，求死不得，或者想畅快呼吸一口空气，痛快喝一杯清水都不得的日子，哪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
“让我死”阿婆，“丹毒”爷叔，还有帅哥男护士长，你们都是我此生最好的老师，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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